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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婉琳的女人

2015-11-28 00:00:09周子湘
延河 2015年11期

周子湘

一個叫婉琳的女人

周子湘

姜醫生心里有一把尺子。

哪個女人適合睡,哪個女人不適合睡;哪個女人睡了是為了要個自動提款機;哪個女人和他一樣,只為了滿足身體的需求;哪個女人口大心小,言語上開放,實際膽子小;哪個女人言寡心野,第一次約著喝咖啡就能喝到床上;哪個女人會調情,時不時打個電話,說幾句挑逗的玩笑話,那是放長線,專等魚自己上鉤……姜醫生都清楚,他心里明明白白。

姜醫生眼里也有一把尺子。

病房里來來去去的女人們,細白的大腿上穿著黑色的透肉絲襪,兩腿走動時,閃著蛇一樣細軟的鱗光,在白色的病房里游來游去。乳腺科的主刀大夫,常有主動來搭訕的女人,姜醫生,你穿白大褂配格子襯衣的樣子真帥,讓我看看襯衣是什么牌子的?手伸過來翻他的領子,臉就湊上來,身上的香水味闖進姜醫生的鼻子。奇怪的是,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他已經過了會臉紅的年紀。

姜醫生,我這兒疼,不是那兒,是這兒,這兒……女病人的手引著他的手做聽診器,摸到的不是乳腺結節,是乳房。

女人見多了,他知道誰的粉抹得不好,臉和脖子不是一個顏色,仿佛一截白蘿卜從土里長出來,透著股土氣。看人還是要看眼睛,眼睛里有沒有媚態和野味。有媚態的女人會挑逗情緒,有野味的女人,床上的興頭最好,有一股狂野的趣味。

姜醫生和兩三個女人去過酒店,從醫院大門出去,穿兩條街,是圣豪大酒店。姜醫生一進房間就把女人扔到床上,他伸手一探,看到黑色的蕾絲裙下面,是一件紅色的內衣。他喜歡紅色的內衣。

紅內衣從此成了姜醫生的固定性伙伴。每次完事,紅內衣家里就要出事。不是錢包在車上被小偷偷了,就是父母住院,需要住院費。最窮的時候連吃飯的錢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好姐妹錢包被小偷偷了,自己傾囊而出。姜醫生笑笑,傾的不是紅內衣的囊,是他姜醫生的囊。他從包里掏出一千元給紅內衣,自己去吃頓飯吧,我先走了。

紅內衣一臉詫異,不一起去嗎?不去了。就這點錢,夠干什么?姜醫生已經走到門口,聽到紅內衣的話,回過頭眼睛直視著她說,自動提款機也有提空的時候。每次都找各種理由要錢,你不害臊嗎?

我害臊什么?咱們倆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讓你爽了,你不應該付出嗎?紅內衣一臉不屑地說。姜醫生從包里掏出所有的錢,只給自己留了打車錢,嘩啦一把扔到床上說,以后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姜醫生不缺錢,多少年來不知收了多少病人的紅包和禮物,隨便的零碎都夠打發紅內衣。他厭惡的是這種被追著要的感覺,好像自己的身體永遠和錢捆綁在一起,不是招妓,卻比招妓來得尷尬、下流和脅迫。

也有不要錢的女人,東北女孩莉莉張就是一個豪爽人。咱倆在一起不要談錢,談錢俗。莉莉張喜歡一切洋化的東西,名字要和美國人一樣,名在前,姓在后。愛喝咖啡,愛吃西餐,說話愛用東北味的英語。和姜醫生談弗洛伊德,談力比多,談欲望是人的本能,我們應該釋放,不應該壓抑。

可釋放的結果是莉莉張連叫床都不會。旺仔小饅頭一樣的胸,一進入她的身體,她的臉上立刻出現極為痛苦的表情,仿佛鍘刀壓在脖子上。她緊閉著眼睛,身體緊繃,像一張弓。姜醫生要看她的身體,莉莉張立刻按滅了燈。

姜醫生的興致忽地從烈火降到冰點,他說,這么黑怎么做啊?

所有女人拉滅燈不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你不是要釋放不要壓抑嗎?

你傻啊,書本上的東西能當真嗎?

姜醫生從此再沒有找過莉莉張。他心里一陣空虛。人到中年,結婚那么久,愛著自己的家庭,身體卻早已厭倦一成不變的節奏,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只想睡覺,是睡覺本身,而不是它的引申含義。家里那張床,熟悉得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床上那個人,談買股票談天然氣談做飯談醫院,一切家長里短,唯獨沒有半點調情的興趣。

也許,偷歡是唯一的道路。躲在某個角落里,倉促,緊張,有點刺激,卻總能解除在醫院工作一天的嘈雜和疲累。

那個叫婉琳的女人走進診室的時候,診室里一下子靜下來。她輕輕關上診室的門,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

她和一般的女病人不同。一般女病人進來都像得了絕癥一樣,不等姜醫生問,開口流河地敘述病情,生怕你錯過半個字,耽誤了自己的性命。說到激動處,常有女人一把抓住姜醫生的手聲淚俱下:醫生,你要救救我!

姜醫生最煩也最怕這種女人。看病是他的職業本能,但一旦被并不嚴重的常見病綁架到悲愴的高度,他便起了逆反心理,不說話,眼睛不對視,只專心看病,看完迅速叫進下一位。

那天上午,看病的好幾個女病人后來抱怨說,姜醫生怎么回事,自從那個叫婉琳的女病人進去后,就很久沒出來,號也不叫了。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

面容姣好,挺拔豐滿,長發,藍色小百合的裙子,微微低著頭,一只手緊緊抓著自己的皮包帶。

你緊張嗎?姜醫生等著她開口流河地敘述病情,卻毫無聲音,他松了手里記錄的筆,抬起頭,看到一個緊張的年輕女人。他覺得有趣。

要脫衣服嗎?女人緊張地問。

不用。你先說說自己的癥狀。姜醫生忽然有了一絲耐心。

我這兒疼,疼了半年了,每次那個……什么前都疼。女人始終沒有抬頭,做了錯事一樣描述著犯錯的經過。

乳房兩側疼痛,癥狀有半年,每次月經前都會加重疼痛,對嗎?姜醫生用筆快速在病例上寫著。

對,對,就是的,你真是神醫。女人贊嘆道。姜醫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電視《神醫喜來樂》里李保田那張智慧卻飽經滄桑的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可能并不嚴重,只是常見的乳腺增生,把上衣脫了,我給你檢查一下。姜醫生站起身走過來。

婉琳一下子緊張起來,說,你不是說不用脫衣服嗎?她的頭猛地抬起來,睜著驚恐的眼睛盯著姜醫生看。那雙眼睛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濕漉漉地,吧嗒吧嗒亮晶晶眨著。

姜醫生一眼看見了這雙眼睛,亮得像有顆星星藏在里面,四目相對,他愣了短短一瞬間。姜醫生被這個毫無經驗的女患者問得有點尷尬,他并沒有再往前走,問她,你還沒結婚,對嗎?

不,我結婚了。婉琳理直氣壯地說。只是,只是除了我老公,還沒有人碰過我呢。

那好,就讓我做你老公之外第二個碰你的人,你看,不是我主動要碰你的,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婉琳和姜醫生同時笑起來,她禁不住他這樣的幽默,而他禁不住她這樣的憨媚,漸漸被軟化,從軟化里生出不自覺的幽默。

那是兩只形狀很好的乳房,挺拔圓實得像兩只桃子長在樹上,他的手剛一碰到桃子,桃子就微微顫動了一下,往后縮著。他看到她的臉紅起來,像喝了點紅酒,兩頰上粉紅兩團。他尊重她的意見,并沒有讓她脫衣服,只是解開扣子,罩著衣服摸到細小的乳房腫塊。

他能感覺到她的皮膚很光滑,緊致有彈性,從裙子上的形狀可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寸一寸皮膚都是活的。

他們都說,緊繃繃的衣服最顯女人的身材,最吸引男人的眼球,可松松的衣服下,身體的曲線卻全要你去猜,別有另一種趣味。可見給的太明顯的反而失去了征服的欲望。婉琳穿好衣服,姜醫生在水管下洗手,水管里的熱水柔柔流下來,一股一股都是活的。姜醫生也不知道想到哪兒去了。

婉琳看著他洗手洗個不停,說,姜醫生,我的病很嚴重嗎?姜醫生回過神,關了水龍頭說,不嚴重,最常見的乳腺增生,開點藥就行了。

我還以為很嚴重呢,這下放心了!婉琳長長舒了一口氣,坐在檢查床上竟不著急下來了。你可真有意思,剛才緊張得不讓我給你檢查,現在又賴在病床上不起來。姜醫生用紙巾擦著手,并不著急叫下一個病人。

我沒看過病啊,我沒看過,怎么知道?婉琳拿起自己的病例,用手卷成一個卷,在手心里玩著,又往病床上挪了兩下,像是賭氣似的。

哦,你沒看過病,我就應該耐心遷就你?你是小孩嗎,第一次進醫院?姜醫生笑著,寫藥方。

那我應該感謝你了?姜醫生,少給我開點藥,我最怕吃藥了。婉琳皺著細細的眉毛哀求著。

少給你開點藥,我怎么賺錢啊?姜醫生裝著一本正經地說道。

哼,你們醫生最壞了。

哎,哎,說話注意啊,隨便打擊白求恩是傷害人民感情的一件事。

白求恩?你說你是白求恩?婉琳笑得渾身顫抖起來,她的長頭發也抖動著。

姜醫生看著,并不說話,遞給她藥方。就兩盒藥?姜醫生,你怎么賺錢啊?婉琳又皺起她細細的眉毛,楚楚可憐地同情著姜醫生。姜醫生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但努力繃著臉說,都說了我是白求恩,無私嘛。

我走了白求恩,下次我會來復診的。婉琳從病床上下來。姜醫生說,說得你安排復診時間似的,不知道咱倆誰是醫生。他拉展了床單,看著婉琳沖他做了個鬼臉,笑著走了。

人走了,笑聲卻留在房間里,半天散不去。床單上有兩根婉琳的長頭發,姜醫生捏在手里,細細的,和她的眉毛一樣,是細嫩柔軟的黑色。是她剛才緊張地解扣子時,扣子夾掉的,還是她大笑時抖落的?

醫院附近的星巴克是姜醫生下班后最喜歡去的地方。一杯咖啡,透過玻璃窗看路上形色匆匆的人流,他能獲得一天緊張的節奏后難得的休息。此刻,腦子里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著急回家,坐一個小時,錯過下班高峰期,是極好的放松。帶著咖啡甜膩味的暖風一吹,姜醫生渾身暖熱熱的。他轉動著手里的杯子,咖啡廳的玻璃窗上,仿佛出現今天那個女病人婉琳的臉。

鹿一樣濕漉漉的眼睛,衣服下緊致的、活的皮膚,滿屋子都是她的畫像,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么會想起她?難道要怪自己,怪自己一觸即發,還是自己有著一張熱鬧的面子和太寂寞的里子?

他喜歡熱的女人,妻子以外的女人,不需要彼此捆綁,有一個妻子綁住自己就夠了。剩下的,身體里不斷釋放的能量——像火山一樣不斷涌出的熔巖,總需要有女人來澆滅它。它不斷噴涌,不斷需要一個溫柔的女人來澆滅。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表面上風風光光,可是暗地里,各有各的心事。有人和你說話,和你吃住在一起,但一個人,內心里總是獨處的、寂寞的。沒辦法對別人訴說。姜醫生走進燈火一片的夜色,卻覺得天黑得厲害。街上的風吹著,樹葉子在腳下一片片打旋兒,只覺得一陣凄惶。

婉琳從醫院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身體上被姜醫生觸摸過的地方,莫名其妙一陣陣發熱。早就離開醫院了,她卻感覺那雙手還停留在自己的乳房上。一雙陌生男人的手,干燥綿厚的手掌,卻很有力,乳房每被他握一下,他就看一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敢直視他,只能胡亂投向診室里。

她的臉發著熱,一兩分鐘的檢查像一年那么長。每一個觸碰都是一雙腳、一雙眼,在她心里胡亂走著,胡亂看著。走得滿地都是腳印,滿腦子都是他的眼睛。

來去復診幾次,姜醫生知道婉琳是一名幼兒園的幼師,難怪說話總愛撅著嘴,一根手指纏著頭發繞。她自己就沒長大,又去教一群小孩,說話和想法總是流于天真。

熟了之后,他和她去喝咖啡。他要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立刻對服務員說,給我也來一杯黑咖啡。你何必自討苦吃,沒有女人喜歡喝黑咖啡,太苦。那你為什么喝?她歪著頭問。他說,我習慣了,常年如此。婉琳說,我為了減肥,牛奶和糖都是發胖的。他笑了,你還減肥?她不知從哪里來的堅決勁,認真地說,我很有毅力,一直減肥,從不吃糖,不吃甜食。

黑咖啡端上來,婉琳喝了一口就緊閉著嘴唇,太苦了,太難喝了地感嘆。姜醫生問,喝不慣吧?婉琳堅決地說,不,能喝慣,我要堅持把一杯喝光。姜醫生笑著搖搖頭說,把你那杯給我,我給你重新要一杯。婉琳的眼睛一下亮起來,那我要熱巧克力,再加奶油。

姜醫生見她轉換之快,笑著問,你不是減肥嗎?婉琳從杯口上凝視著他,抿嘴一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故意說堅持喝光?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看我受苦的,我越堅持,你越會給我重新點一杯。姜醫生哈哈大笑,他受不了她單純的狡黠,一晚上和她說話不知笑了多少次,從未有過的愉悅輕松。

送她回家,走到小區門口,有一個長長的過道,像一個卷風筒,把風都收集過來。夜色里風撩著她的頭發,她眼睫毛垂著,看風呼啦啦吹自己的裙子。裙子被掀起來,她用一只手按下去,左邊剛按下去,右邊又被吹起來。她一條腿微微彎曲,擋在另一條腿前面。可兩只手并不夠用,一陣風猛吹過來,她發出小小的尖叫聲。

你看,風多不安分。姜醫生把兩手插進褲兜里,看著她的裙子說。

是呢。婉琳說。

好像你身上抹了蜜,風是一頭貪吃的熊似的。姜醫生說。

我有那么甜么?婉琳笑著問。

不知道,沒嘗過。姜醫生抬著眼睛直直盯著她看,她趕忙將目光躲開了。

忙人,今天我可耽誤你時間了。婉琳找了句話岔開。

你很會從忙人手里搶時間。姜醫生說。

我?我有嗎?我搶你時間了?婉琳忘了按下裙子,一陣風將她的裙子重重掀起,兩條腿像兩根白色的藕,在燈光下完全暴露出來。

你這女人最厲害,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搶我的時間,還裝作無辜的樣子。你這個小騙子!姜醫生將婉琳頂在墻上,鼻尖離她的鼻尖只有一厘米,狠狠地說。我的時間最寶貴,都被你霸占了,你要賠我。他們就這樣呆呆僵住了幾秒鐘,有人過來,姜醫生走了。

那人走過樓道,留下婉琳一個人在過道里兀自發呆。過道里沒有一點聲音,聲控燈忽地滅了,一片漆黑。婉琳在黑暗里心臟猛烈跳動著,久久回不過神。又陡然興奮著,回頭看看,他早已不見了。

這個男人表面上溫文爾雅,實際兇猛得像一列火車,一路呼嘯著,不管不顧直往她心里沖。她對他有點害怕,害怕他直接的眼神,仿佛有火隨時要從眼里噴出來。但這火卻不會燙傷人,只是迸發著明亮的火焰。她想躲,但躲到哪里,都是火焰的亮光。好像她明明已經臉紅耳赤,想找一個陰涼的角落,但火光把她逼入一個滿是亮光的房間,她無處躲藏。羞怯而興奮地把自己暴露在他的亮光下。

可他此時實際在黑暗里。在黑暗的床上,妻子已經睡著,他轉過身,這一刻,滿腦子都是婉琳打動人心的身體。她帶著稚氣的笑容和說話時用手指纏繞頭發的樣子……她雖然已經結婚了,精神上卻還沒有發育完全,單純的頭腦和成熟女人的身體,是最具誘惑的結合體。這也是他認為最可愛的地方。她在家里也這樣嗎?她和別人說話也是這樣稚媚的樣子?和幼兒園的小孩在一起呢,又是什么樣?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試圖進入她的世界,探尋她生活中的另一面,甚至方方面面。他警告自己,絕對不能認真。也許,還是她的身體在作怪,她的身體誘惑著他,讓他費盡心思,找出應該和這個女人睡覺的理由。她和以前接觸過的女人有點不一樣,至于哪點不一樣,他也說不清。這點說不清,讓她的身體不再簡單只是一個女人的身體。但無論如何,男人首先憧憬的是這個身體,然后才輪得上關心她的靈魂。

這么美好的身體,為什么不讓自己擁有呢?她已經結婚了,我并不用為她負責任,這樣大家來去都自由,她無法束縛我,我更不會束縛她,這樣于她于我不都是最好的方式?姜醫生想著,沉沉睡去,愈發覺得自己是自信而具有掌控力的。

酒店的床太軟了,雪白的被子那么厚,婉琳在被子里暈暈的,還恍惚在夢里。她的記憶仿佛斷了片,最后清晰的場景是吃飯的飯店,姜醫生和她吃著飯,吃的什么菜已經忘了,只記得他坐得離自己那么近,那么近。

姜醫生只開著床頭頂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他從沒見過她的臉這么安靜柔美。心里越是激蕩不安,臉上越是平靜,只是臉上的紅暈暴露了她心里的激蕩不安。她的身體也是激蕩不安的,極其敏感,但這敏感正是他喜歡的。不像妻子,他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職責讓她高興,但她并不感興趣,總是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忍受著痛苦一般,讓他有一種乏味和沉悶的無趣感。

他用手輕輕把她額前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后,說,香樟路里有單元房,離醫院只有兩條街,不太遠,也不會太近,免得人多眼雜,我租下來很方便,離你的幼兒園也不遠。

婉琳剛在想,酒店這樣陌生的環境,她心里有種莫名的失落感,聽到他說為了自己租房子,心里像有一只小火爐,剛還是冷的,但火柴就在他手里,噗一聲,他把火苗點燃了,心里頓時覺得暖烘烘的。

她幾乎每天中午給他做飯,她說醫院餐廳的飯最沒有營養,哪有自己做得好。菜細細地洗凈,米淘洗下鍋,她站在這租來的廚房里時,有一種恍惚感,像自己一個真正的家,她為家里的男人做飯,等他回來。

他開門進來了,并不看什么菜,只是一把從身后抱住她,把疲憊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身子挨著她,頭埋在她的頸窩里,像一個渴求擁抱的孩子。她說,菜就要好了,就要好了,像哄一個孩子,撫慰著他,讓他安靜下來。

這樣的愛,婉琳還是生平第一次。一個人在愛上另一個人時,往往說不清理由。她常常向他凝視,眼睛里有柔情,不自覺地笑著。他做什么事都好,都仿佛是對的。抱她是對的,躺在床上耍賴是對的,連像孩子一樣發呆、暴露著自己最無理取鬧的一面也是對的。

當然,他是一個有作為的人,優秀的外科醫生。他在醫院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派,總是忙得抬不起頭。護士一見他,立刻跟上來,他步子走得快,她們也走得快,姜醫生,姜醫生地小心謹慎問各種問題。總有病人排隊等他,打聽他幾號上班,要掛他的號。他的白大褂上總有褶皺,袖子上,前襟,但有了褶皺的姜醫生是最忙碌、最專業的姜醫生。

他告訴婉琳他有多能干,今天哪個病人夸贊了他什么,還有人病好后專門從外地趕過來感謝他。婉琳就夸贊他,用手撫弄著他的頭發說,我的小姜是最棒的,最優秀的,誰都比不過。

男人總在自己最專業的領域煥發出光彩。這光彩再配上生活里孩子氣的樂趣,尤其吸引人。他是一個有情趣的人,也懂得體貼,婉琳洗完衣服的兩只冷手,他抱在懷里,心肝肉肉地捂一會兒,她便覺得,為他做一切事都值得。

他當然和自己的老公不同。那是另一個男人,仿佛存在于遙遠的世界。她說想看一場電影,他熱衷的影片是無聊的喜劇電影、僵尸電影,看得她中途退場,自己一個人坐在快餐店等他。或者粘在電腦前,永遠是淘寶或游戲的頁面,沒有交流的話題,她想找些話題,說自己幼兒園的事情,他說一群小孩有什么可說。她說,你今天上班忙嗎,他說下班了,不要說工作,低下頭接著看微信。

他和她的中間隔著手機,電腦,電子游戲,無聊聚會,鋪天蓋地的微信海量信息,唯獨沒有一點來自精神世界的交流。像許多電子機器在忙碌地運轉,唯獨中間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我愛上你了,你知道嗎?抱著姜醫生的時候,婉琳把頭埋在他的胸前說。她把兩只手抱得緊緊地,問他,你覺得出來嗎?你覺得出來嗎?他許久沒有說話,頓了頓說,我覺得出來。婉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看到姜醫生臉上黯淡的微笑,眼角眉梢向下吊,整個臉像一塊用舊的毛巾。

他只想得到身體的滿足,整件事一旦往感情上牽扯,就令他覺得痛苦。他對她好,是因為她和別的女人不同,也是為了更好地、長期地得到她。婉琳并不知道他的心理,她自顧自、單純執著地陷進了愛情里。他為自己遇到這樣單純的女人慶幸,也有一種成就感,畢竟這更說明自己的優秀。

但隨之又有一種惶恐,自己需要的并不是感情,和一個談感情的人在一起,前面的路究竟是什么?

婉琳看他痛苦,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心里卻以為他被感動了。女人感動時,就會顯出凝重的表情。她十分自信,以為她把真心捧在手心里給他,他會樂意接受。也許,就像接受一份珍貴的禮物,人總是鄭重而莊嚴的。婉琳在自己編織的夢里,漸漸睡去。

姜醫生的妻子打來電話時,婉琳正興高采烈提著一袋子竹筍進來,說中午咱們吃竹筍炒肉,竹筍炒肉還沒說出口,姜醫生就狠狠瞪了婉琳一眼,一擺手,進了另一間屋子講電話。

沒事,沒事,是醫院里的小護士不懂事,打了飯拿出來喊叫。我等下就去餐廳吃,還不知道今天中午什么菜。你吃了沒有?吃了飯午睡一下,昨晚太累了。你說什么太累了?……我昨晚那么賣力,還不是為了讓你開心……我當然要疼老婆了。姜醫生說著電話,低低地笑著。夫妻間總有極私密的話,不愿外人聽到,婉琳愣愣站在屋子里,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賊,偷偷闖入了別人家里。

院長說你了?何必為這點小事生氣,病人多幾個,少幾個,又有什么關系?你還在乎這些,何必和他計較。下午下班我早點回家,你猜今天誰給我打電話,咱們同學小崔,現在都叫老崔了,晚上我讓他去咱們家吃飯,他上學時還幫咱倆傳過信,你記得不……斷斷續續,姜醫生講了十多分鐘,走了出來。

婉琳看著自己手里的竹筍,忽然覺得那筍氣味濃烈,帶著腐爛的氣味,直沖腦門。剛剛買時還新鮮的,一路走過來,筍就變了味道。婉琳嘆出一口氣。

姜醫生,你們夫妻感情真好。婉琳說。

姜醫生有點尷尬,但隨即鎮定了下來說,是,我妻子也是醫生,在市中心醫院,我們是大學同學。

難怪,你和她的共同話語那么多。婉琳苦笑了一下說。

姜醫生說,我們的感情基礎不錯,我們生活這么多年,很少吵架。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她是什么人我根本不關心,我只關心,既然你們這么好,為什么會有我的出現?!婉琳打斷了姜醫生的話,怒氣沖沖地看著姜醫生,可眼淚比憤怒先一步搶出了眼眶,令她的憤怒顯得有點可笑,有點可悲。

婉琳,你是你,她是她,不要哭了,我和你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姜醫生說著,一把摟住婉琳,讓她放聲哭出來。她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哭得全身一抖一抖,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摟著她。

摟著她躺在床上,她漸漸不哭了,昏昏睡過去。姜醫生竟想起小時候自己哭的時候,母親躺在床上哄著自己睡去。母親不容易,父親去世早,他念醫科大,學費高,學制長,母親省吃儉用,供他上學。畢業后,結了婚,他是心里要強的人,一心要在事業上做出成績,報答母親。他好不容易打拼到現在,有了事業、家庭、名譽,一切都來之不易。這才是真正令他珍惜的東西。

婉琳在熟睡中依偎著他,在他耳邊咻咻呼吸著,熱熱地,一點一點往他耳朵里鉆。但這原本他貪戀的熱氣,一瞬間成了身外之物。他坐起身,點燃一支煙。他腦子里空空地,什么也不愿想。她醒了,慢慢摸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身體上,輕輕地說,我不發脾氣了,我們還好好地。

姜醫生聽到這句話,眼睛忽然潮濕了一下。但終究沒有眼淚,眼淚也是身外之物。

他不說話,只用力抱緊了她,她的身體,那熟悉的、溫暖的身體。

他們恢復到以前的濃烈,他依然迷戀著她的身體,她依然獻出自己的真心,兩個人都在釋放熱情,誰也不去分辨熱情的煙火里,燃燒的究竟是什么。

兩個月后的一天,婉琳對姜醫生說,就在這兩天,就要有結果了。姜醫生說,什么結果?婉琳抱著他的脖子說,我和他說了,說了咱們倆的事,明白告訴他我愛上你了,我要和他離婚。

姜醫生全身電擊一般,抖了一下。你對誰說了?對你老公說了?

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與其這樣沒有感情地在一起,不如分開。我想和你在一起。婉琳又睜著她那雙濕漉漉的小鹿一樣的眼睛,深情地看著姜醫生。可此時的姜醫生,再看到這雙眼睛令他覺得恐怖。

他一把推開脖子上婉琳的手,說,你太沖動了。他拿起大衣往身上套,快速地套著,又去穿皮鞋。婉琳驚慌地說,你要去哪兒?我回醫院。你不吃飯了?不吃。說話的時候,姜醫生已經穿好了衣服,隨著一句不吃,大門重重在他身后關上。婉琳想跟上去,但關門的回聲震得她耳朵一鳴。

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姜醫生走在大街上,一輛輛車從他身邊駛過,他被夾在車流中,有一種看不到希望的窒息感。

他的心事在不停翻滾著,煩躁極了。

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他不是沒有接觸過女人的人,對待她們,他總能很好地控制局面和節奏,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可這一次,事情像沒了剎車的汽車,呼呼嘯嘯自己在街上亂沖起來,超出了他的掌控。跟她爭論也沒意義,他從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和她在一起時,好像沒有必要解釋,一切都是清楚的,他們彼此喜歡,但僅僅是喜歡,他不會再往前走的。現在她告訴了她丈夫,如果他丈夫鬧起來,毀的是他姜醫生的前途。

連續幾天,他躲在醫院里,埋頭看病,下班按時回家,再沒有去過香樟路的單元房。

她在單元房里惴惴不安地等他。打他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他人間蒸發了。

她在診室里堵住他說,中午你過來,你不能就這樣消失,我心里很難過,我不能回去了,我已經和他在辦離婚手續。

姜醫生再走進香樟路的時候,往日里看起來親切的樹木、街道,變成一只只窺探的眼睛,猙獰起來。

天黑了,屋子里并沒有開燈。黑暗中,看不見她的眼睛,只能聽到她的哭聲。她像一個委屈極了的小孩,放聲痛哭。她在屈辱之中,竟生出自己的力量,透過那雙她緊緊抱著他的胳膊,他感覺到她的力量。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她在一種絕望的執拗中,哭泣著,她仿佛預感到自己快要失去他了。

她用整個身體抱著他,好像從他的身上生出來,嵌在他的身體里。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貼得更近一點,胳膊抱著他,又換了把頭埋在他的胸脯里。姜醫生只感到一陣窒息,像那天走在車流里的窒息,他有一種被什么東西粘上,急于脫開身的窒息感。

他推開她說,我們就保持現在這樣自由的狀態不好嗎?給你自由,也給我自由。我能滿足你,帶給你身體的快樂,你也能滿足我,這就夠了。生活已經夠累了,不要再費精力把彼此捆綁住,為彼此負責。我們只要快樂,不好嗎?

她抬起紅腫的眼睛,用手探摸了一下他的臉,但隨即收回了,她盯著他看了很久,像不認識一般,她問,你說什么?你不愛我嗎?如果不愛我,為什么天天在一起,為什么要租房子給我?

姜醫生轉身對著窗外說,租房子,只是為了方便見面。去酒店太不安全,酒店的大廳和走廊都有監控器……

姜醫生還沒說完,婉琳已經站直了身子,她拎起自己的包,跌跌撞撞開門跑走了。

姜醫生當然沒有追出去,至于婉琳后來如何離婚,他自然也沒有再問。他唯恐婉琳的丈夫會來醫院找自己,不過還好,這一幕并沒有發生。香樟路的房子空了兩個月后,姜醫生退掉了房子,他和以前一樣,又恢復到在醫院餐廳吃飯,下班回家的軌道上。

只不過一年后,有一次婉琳幼兒園的一個女同事來看病,以前婉琳在時和姜醫生有過一面之緣,姜醫生見了,打了個招呼,話閑閑地問了句婉琳。女同事說,婉琳已經當媽媽了。姜醫生一愣,她和老公這么快有孩子了?不是,她和她老公離婚了。那孩子……這我也不清楚,婉琳從沒說過,大家只是同事,我怎么好問人家隱私。是,是,這種事情我們最好不要問的。姜醫生客氣地笑笑,接著忙起來。

婉琳那天堵在診室門口,讓姜醫生來香樟路談話,是想告訴他,她懷了姜醫生的孩子。

可姜醫生不要自己了,孩子從一個喜悅變成了一個包袱、累贅。婉琳空空地看著自己的肚子,那依然平坦的肚子里,多出一個多余的生命。

還是打掉吧。

原本想著快,可根本快不起來。離婚,是一個繁瑣的程序,比程序更熬人的,是人的心。兩面夾擊著,婉琳瘦了一大圈。她最后很干脆,房子和存款都歸丈夫,她只想離婚。

肚子不管外面世界的悲喜,它只負責生長,一刻也不停地生長。四個月的時候,肚子里突然動了一下。窗外一輛汽車開過,肚子里的生命像受到驚嚇一般,動了一下。婉琳感到自己的肚子脹起來,又消下去。婉琳在心里說,寶貝,別害怕,媽媽會保護你的。

媽媽?你叫自己什么?婉琳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稱自己是媽媽,她嚇了一跳。她愣愣坐著,很久不能動,婉琳叫自己媽媽了。婉琳已經是一個媽媽了。婉琳的心里化了一樣柔軟,肩膀無力地陷下去,陷進了女人無來由的母愛里。

婉琳,你現在是做媽媽的人了,你怎么忽然就有了自己的骨肉?婉琳無法面對自己,也無力面對自己。她的心口像有一條繩子,嘩地收緊了,碎了。

肚子又動了一下,她能明顯感覺到一個生命的跳動。也許是他,或者她?知道自己的母親要親手打掉自己,不愿離開這個自己還沒睜開眼看看的世界,在做最后奮力的掙扎?

婉琳的眼淚流下來,又被一把擦干了。不打了,留著這個孩子,和自己過,過到老,也是自己的親骨肉。

她開始和肚子里的孩子說話,空空的屋子里,兩個人相依為命。她走到鏡子前,側過臉左右一照,草草地把頭發往后梳了兩下,擦干臉上的淚水,去廚房里做飯。要好好地吃,多多地吃,不只為自己,為了這個孩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她打開天然氣灶,仿佛一瞬間成熟起來,從此,要一個人獨立承擔起來了。

可這哪里是一個女人說承擔,就能承擔起來的。

肺炎。不知道你把孩子怎么帶的,現在才抱過來看。家里人呢?怎么就你一個人?趕快抽血化驗,到一樓交費,住院。兒科醫生像看一個縱火犯,責備地看著婉琳。

五個月的孩子,被婉琳抱著急匆匆往一樓跑。剛剛看著有點咳嗽、嗆奶,怎么就發起燒來了?小孩子發起燒真可怕,速度比大人快得多,像一把火,一下子就燒成了肺炎。婉琳為自己的沒經驗而自責著,醫生剛才的眼神一點沒錯,自己就是一個縱火犯。

可是婉琳帶的錢根本不夠住院。她急得團團轉。辦法不是沒有,只是她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既然斷了聯系,何必再去找他?這么小的孩子,臉燒得像紅蘿卜。摸在手里發燙,她不敢猶豫了,從住院部向另一座樓的乳腺科走去。

姜醫生的門診依然排著隊。婉琳抱著孩子在外面等,孩子燒得難受,婉琳用奶瓶沖奶喂他,奶嘴剛放在孩子嘴邊,他突然大哭起來。奶瓶啪地掉在地上,婉琳又急又怕,抱著孩子亂哄。

診室外坐著一位老太太,手里提著一個保溫飯盒,時不時往婉琳這邊瞅。孩子哭一聲,她瞅一下。終于忍不住了,她走過來說,奶粉沖的太燙了吧,燙著孩子了。

婉琳手忙腳亂地拍哄孩子,老太太撿起奶瓶,往手背上倒了點牛奶說,你看,太燙了。我再重新沖一瓶。婉琳又低下頭從包里掏奶粉。她越發忙亂了,老太太說,孩子她爸呢?讓他沖,你哄哄孩子,這么小,不敢再哭了。哭壞了。

老太太把奶瓶遞給婉琳,轉身要走。婉琳感覺到對方要走,臉上立刻綻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說,阿姨,你幫幫我。老太太看見婉琳的眼圈紅了一下,似乎要哭了,但突然一只手抬起來,按了下脖子,又按了一下,居然把顫抖的哭聲壓回去了。

老太太吃驚地看見,婉琳臉上重新堆起了笑容,說,阿姨,你是帶過孩子的人,你幫我沖瓶牛奶,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幫幫我。

牛奶的溫度剛好,孩子不哭了。診室的病人出來了,婉琳抱著孩子攔在下一個要進門的病人前面說,讓我插個隊,我的孩子等不急了。她不去看病人驚奇與生氣的臉,一閃身擠進了診室。

姜醫生看見進來的是婉琳,心里吃了一驚,但臉上不動聲色。你好嗎?姜醫生問婉琳。

借我點錢,我的孩子得了肺炎,現在要住院。婉琳突兀地說道。此時的她什么臉面、形象都不顧了,這是她現在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

在門外等候的那一刻,她也設想過很多見面的場景,她究竟應該怎么開口。可真的一見面,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要說的話太多,卻沒有一句適合此時此刻的心情。

姜醫生被婉琳的直接逼得有點懵。你要多少錢?他下意識地問。

你身上有多少錢,全借給我吧。婉琳說。

姜醫生瞥了一眼婉琳手里的孩子,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看來沒有女人不喜歡錢的,這個女人更狠,裝清純裝慣了,從不張口要錢,一旦張口,就要全部給她。一直以為她愛自己,看來還是自己想多了。才分開一年,在外面和別的男人孩子都生下來了。生了也就罷了,孩子病了,不找那個男人,偏偏來找我,也許知道我有錢。

當初離開我,哭得那么傷心,還不是轉眼就和別人好了?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的理性,拿得起,放得下,沒有因為她耽誤過自己什么。婉琳的不吵鬧不脅迫,也是讓姜醫生覺得妥貼的地方。他一直害怕婉琳來醫院和他鬧,可是沒有,消失得干干凈凈,這讓他感到同情,還有一絲僥幸。

想到這,姜醫生笑笑,打開錢包,把六千元遞給婉琳說,今天身上現金只帶了這些。

夠了,謝謝。婉琳急匆匆接過錢。她一分鐘都不想耽誤。

你找男朋友真快啊。姜醫生看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但這不經意里,有一股鄙夷,以居高臨下者的姿態說出的鄙夷。

婉琳抱著孩子站在那里,身體抖了一下。但并沒有什么異樣。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一點異樣都不能有。還要走那么長的路,穿過這棟樓,先去一樓排隊交費,隊伍那么長。再到三樓做檢查,做檢查的人也那么多,那么長的隊伍,蛇一樣盤繞。再到住院部,住院部在五樓,等電梯的人也多,如果等不來,就抱著孩子走上去。

一切都需要力氣。

我不能再哭了,我眼淚哭干了。

我一哭眼睛就模糊,走路不穩當。我會沒有力氣抱我的孩子,我不能再哭了,我要抱我的孩子看病。

婉琳緊緊攥著錢,沒有回頭,打開門走了。

老太太還在門外等她。

這讓婉琳有些詫異。我看出來了,沒有男人陪你來的。我也是一個人帶大我兒子的。你等著,我把飯送給我兒子,我陪你去掛號,多一個人方便。老人對婉琳說。

不,不用,我一個人可以。婉琳看著這個左手提著一個飯盒,右手拿著一把大紅扇子的老人,有點手足無措。

不是你讓我幫幫你嗎?我回到家里就我一個人,廣場舞熱鬧,散了,回家,就冷清了。老人把扇子交給婉琳,提著飯盒走進姜醫生的診室。她是姜醫生的母親。婉琳清醒過來,轉身想走,可老人的扇子還拿在自己手里。

我兒子是醫生。老人從診室里出來,驕傲地指指門里說。婉琳淡淡地一笑,跟在老人身后走。老人說,你不知道,這個醫院大得很,每層樓都不一樣,像走迷宮似的。剛開始我總找不到路,但是我兒子帶我走過好幾回,我現在熟悉得很,各個科室我都知道。看來很久沒有人陪老人說話了,她熱情地一路自說自話。老人果然熟悉,帶著婉琳走了一條小路,直接穿進交費的一樓大廳。

排隊的人多,隊伍卻移動得慢。孩子又哭起來。婉琳哄不住他。老人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里拍著,輕輕搖晃著身體。老人說,男孩就是比女孩皮,是男孩吧?婉琳笑笑,是男孩。

老人哼起了歌,嘴里輕聲唱著,孩子一聽見歌聲,漸漸安靜下來。老人看著孩子說,我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哄我兒子,我兒子也是一聽見我唱歌,就不哭了。那時候我也是一個人帶他,半夜里他發燒,下著大雨背他往醫院跑,我兒子就用小手給我打傘,跑到醫院,我身上竟然一點都沒濕。我兒子兩只小手把傘握得緊緊地,他那么小,就懂事了,就知道心疼我了。

你兒子真好。婉琳安慰老人說。聽老人講著,婉琳似乎也沉浸在故事中。孩子睡著了,整個大廳仿佛安靜下來。多少年前的那個雨夜,一個女人和他的兒子,在風雨中匆匆走著。

他6歲,她還沒有出生。他6歲已經能用兩只稚嫩的小手給媽媽打傘,而她還不曾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比她大13歲。他13歲或許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而她剛剛出生。他一直走在她的前面,她一路追趕著他的歷史。

他18歲,考上大學,開始一生燦爛前途的第一步。她5歲,還在上學前班,為踏入小學準備。

他22歲,開始在大學校園里戀愛。她9歲,上小學三年級,用稚嫩的聲音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他30歲,已經結婚,進入全市最好的醫科大附屬醫院工作。她17歲,剛剛開始自己的初戀,為考大學緊張準備著。

他43歲,遇見她,她30歲。

在這個世界,在人群里,遇見一個人,發生一段感情,它的概率其實并不高。各自不同的經歷、背景、生活,即使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一生也可能沒有一次擦肩而過的機會。他們按照命定的軌跡,行走,相遇,分開。再收拾好行李,各自出發。

婉琳看著老人懷里抱著的孩子,她按下翻滾的心事。

掛上吊針,躺在病床上,婉琳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上班的幼兒園已經請了假,可是家里并不敢求助,父母對她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孩子,震驚而憤怒。婉琳抱著孩子說,寶寶,從此,只有咱倆在一起了。

黑夜那么長,長不過孩子一陣陣的咳嗽。越到半夜,那咳嗽聲越響亮,白天已經退燒的腦門,忽然就燙起來。婉琳往護士值班室跑,護士正準備打個盹,立刻又打起精神,給婉琳的孩子量體溫、掛吊針。

婉琳一夜不睡是應該的,眼睛又紅又腫也是應該的,可是護士不應該,她們不是鐵打的,漸漸對婉琳臉色難看起來。

這天婉琳又走到護士面前,這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可是婉琳不敢叫她小姑娘,專門看了一眼她的胸牌,叫她劉護士。婉琳的臉上看上去憂心忡忡,但還是努力對劉護士擠出一個笑容說,劉護士,麻煩你,我的寶寶在床上了,我想給他換下尿布,清洗一下,可我一個人沒辦法抱著他,你能不能……幫我抱一下?

劉護士已經受夠了這個叫婉琳的女人的“幫忙”,每家都有老公、爺爺、奶奶、姥爺、姥姥輪番上崗,照顧孩子根本不用請護士幫忙,不但不用,還經常有人提了牛奶、香蕉送給她,說她工作辛苦了,補補身體。

只有這個叫婉琳的女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整夜不睡,還要折騰護士也不睡,大小屁事都要讓自己幫忙。

劉護士厭煩地看了一眼婉琳,拿起桌上的幾支體溫計說,我要去病房測體溫了,我沒空!

劉護士往前走,轉椅擋在前面,婉琳便去拉開轉椅,給劉護士讓路,說,辛苦你一下,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抱著給他洗。劉護士靈巧的身體往后一退,繞到轉椅另一邊,把婉琳為她讓開的路晾在那里。她已經生氣了,給你說了我沒時間,沒時間,你煩不煩啊?

了解婉琳尷尬的人是跳廣場舞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天跳完廣場舞,余興未盡,一個人回家沒意思,卻又不知道去哪兒。她忽然想起那個抱孩子看病的女人,只當散步,溜溜達達走到了病房。剛進病區,就看見婉琳在請求一個小護士幫她抱下孩子。

老太太立刻決定上來解圍。她對婉琳說,你先回病房,我隨后過去,你先去打熱水。

護士可不能得罪,一旦得罪,還不知道暗地里要給這娘倆兒找多少麻煩。老人心里明白,笑呵呵拉起護士的手說,姑娘,不要和我外甥女生氣了,我是她姨,今天我來晚了。

小護士一看婉琳的“家人”終于出現了,憋了幾天的火一股腦發出來:孩子他爸呢?他爸怎么不來?好幾天沒見一個人,我們要照看多少病房,我們怎么能整天幫她?你讓她去給她老公打電話,別再整天找我!

老人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護士小聲點。老人說,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別讓她聽見。姑娘,你還太年輕,你不知道,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一定有她不能說的難處。

老人抱著孩子,婉琳用毛巾給孩子清洗著。她端著一盆溫水,把孩子屁股上的尿液、糞便,一點一點仔細清洗干凈。但孩子并不愿意洗,時不時蹬下腿,腳趾挑起水花,濺到婉琳的臉上、眉毛上。婉琳用手背擦擦臉,接著給他洗。

老人看著婉琳,嘆了口氣想,剛才護士的話她聽見了嗎?怎么會沒聽見呢?她想著,嘴里不由自主說了一句,最好別聽見,如果聽見了,怎么端得住水盆呀?

孩子出院那天,老人來送婉琳母子。孩子已經熟悉了老人,用手抓老人的扇子,大紅絲綢他緊緊握著一塊,咿咿呀呀,甩著笑著。

老人背著婉琳的包,把婉琳送到車站,說,車馬上就來了,你就不用走路了。她把包遞給婉琳,穿過馬路,往回家的路走。她轉過身望了一眼,看見婉琳還沒有上車。老人的眼睛不好,看不清婉琳的臉,只看見婉琳的身子努力地向她這邊張望。她在找老人。可老人夾雜在人流中,她看不見,她握著孩子小小的手,不停揮舞著。

婉琳在和老人告別。馬路中間一輛輛車開過,來來往往的人穿梭著,婉琳揚著頭看,但是她看不見老人。街上的老人太多了,她看不見哪個是過路人,哪個是幫助過他們母子的老人。她就抱著孩子,對著來來往往的街道,鞠了一躬。

老人知道婉琳母子是在向她告別,她也知道婉琳看不見她,對著馬路鞠躬。她立刻揮舞起手中的紅扇子,大聲喊,阿姨知道了,阿姨不敢當的,快上車吧!

婉琳抬起身子,她抱著孩子,風吹著她的長頭發和孩子的帽子,瘦瘦飄飄的一個身影,走上一輛汽車。老人往回走,邊走邊算了下時間,回去兩個小時,孩子要喂一次奶,路上她要一個人給孩子喂奶了。

婉琳抱著孩子,背著自己的包,還有孩子的一包衣服,坐在車上。她輕輕拍哄著孩子。她唱著老人在醫院里唱給孩子的那首催眠曲,也許她太累,太困,她唱得很輕,很慢。不像她在哄孩子睡覺,倒像是孩子睜著一雙眼睛,耐心地聽婉琳唱歌,別讓她一路上太寂寞。

這一刻,婉琳越來越像一個小母親了。

婉琳給孩子取名清潭,究竟是希望孩子沉靜多思,還是希望自己的內心平復下來,她也說不清。她只覺得一潭清水好,過往的一切,都在這純凈的潭水里洗一洗。

老人喜歡這孩子,時常來看他們娘倆兒,婉琳住的地方最好找,幼兒園的教師宿舍,老人說,我沒孫子,就把清潭當我的孫子了!婉琳低頭做著飯,聽得心里一驚,她頭都沒有抬。

好在這驚懼很快破了。這天老人喜氣洋洋地跑來對婉琳說,最近我不能再來看你了。婉琳問,怎么了?老人本想憋住笑,但這種事怎么能憋得住,她一張口笑著說,我要當奶奶了,我兒媳婦有了!

姜醫生要當爸爸了,這次是名正言順的爸爸。這么多年,他一直盼著做父親吧。有個孩子圍著他鬧,坐在他腿上撒嬌,騎到他的脖子上,他是高興的,見人就喜悅地夸耀,看,這是我家寶貝!別人說一句,長得可真像你,他抱在手里臉對臉看一眼,說,是嘛!別人再說一句,這孩子可真會長,盡吸收了你和你老婆的優點,他不知道有多開心,臉湊上去立刻親一下孩子的嫩臉,抱著哄著,開懷大笑。

老人用手比劃著自己兒媳婦的肚子,孩子還沒有成形,但已經被老人構想好了未來,就連胎動,也像有個小人在肚子里匯報,一家人每天喜悅地聽著。

每一個生命來到世間,承載的意義都不一樣。有的胎動,是喜悅的報信,有的胎動,只是在請求自己的母親不要打掉自己。婉琳伸手摸了摸清潭,一把抱住了他。

這個在四個月的時候險些化為一灘血水的生命,在巨大的恐懼中,在母親的子宮里,用盡一口氣,猛地伸腿一蹬,他知道,那小小的昏暗溫暖的小天地要把他趕走了,他無比安全的溫床——母親的子宮,幾乎傾覆。他給了婉琳一記鈍痛,他在拼盡全力活下來。

老人沉浸在描述的喜悅里,并沒有看到婉琳臉上的異樣。送走老人,婉琳呆呆坐在床邊,兩歲的孩子,已經能夠看出長相了。姜醫生筆挺的鼻子在清潭的臉上復活,還有帶著棱角的倔強的嘴唇,陽光從窗戶上灑下來,照在兒子的臉上,兒子咧開小嘴笑了,那么倔強的嘴唇,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也許他從小就知道母親有不愿講的故事,于是他和自己的名字一樣,漸漸學會了安靜。婉琳的心被這一潭清水攪亂了,她心里翻涌著洶涌的浪花,可浪花在黑夜里是雪白的泡沫,涌起,隨即逝滅,那浪花,終究是一場泡沫。

這一晚,孩子睡得特別早,料定那黑夜一定特別漫長。

再見到姜醫生的母親,是老人拉著自己三歲的孫女來婉琳的幼兒園上學。婉琳知道,這一定是老人的決定,姜醫生知道婉琳的幼兒園,斷不會把自己的女兒送來這里。

自從上次姜醫生認定婉琳和別的男人生了孩子后,就再沒找過她。這天女兒放學,奶聲奶氣地坐在姜醫生腿上撒嬌,爸爸,我有個小哥哥呢。姜醫生最喜歡女兒每天回來嘴不停地說話,抱起來親了一下問,寶寶今天在幼兒園是不是又聽老師講故事了?講的什么故事啊?小女孩見爸爸對自己的講述漫不經心地打岔,很著急,急急地說,不是老師講的故事,是真的!是隔壁教室的清潭!同學們都說我倆長得像,說他是我哥哥。

姜醫生哈哈大笑起來,哎呀,我們寶寶不簡單啊,一上學,就認了個哥哥。女兒對爸爸這種開玩笑的態度很不滿,急于證明自己沒有撒謊,小手比劃著說,就是的,就是的,同學說了,還有我們班林浩的媽媽也說,說我們長得像。姜醫生笑得更開心了,這么厲害啊,連林浩的媽媽都說了?那清潭的媽媽說你們像嗎?

女兒一下子黯然下來,說,哎,可惜清潭的媽媽沒有說,她是大班的老師,她可忙了,我見不到她。

姜醫生的笑頓時僵在臉上,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婉琳教的就是幼兒園大班。女兒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姜醫生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腦子里亂哄哄的,像好好的一間屋子,突然遭了水災,屋里的人搶著救水,屋里的東西亂七八糟被水沖得滿地都是,他手忙腳亂地站在水里,水冰涼刺骨。

姜醫生決定這天親自接女兒放學。長期以來,他和妻子忙著上班,都是母親送女兒上學,當然,也是不想碰見婉琳的原因,他有意讓母親接送。但是今天,從來沒有哪天像今天這樣,他急于看一眼女兒說的那個“小哥哥”,想見一見婉琳。

姜醫生故意去的晚,等人都陸陸續續散了,女兒急不可耐地拉著他的手,來到隔壁的中班,指著清潭對他說,爸爸,就是他!女兒得意洋洋地站著,讓爸爸辨認,以證明自己沒撒謊。

女兒果然沒有說謊。

任何人,看見一個長得像自己的人,總是一眼就認得出來。

教室里空蕩蕩的,小男孩安靜地坐在桌子旁,眼睛瞅著窗外,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人。小小一個人,孤零零看著一個個家長接走同學,他不說話,靜靜地坐著,只有那雙眼睛,像小鹿一樣濕漉漉閃著光。

姜醫生看到這雙眼睛,心底轟地一聲,有根弦猛地斷了。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有著大人般的安靜,他伸著頭向門外努力張望,卻不哭不喊,他在等誰?也許他這樣常年等慣了,知道哭和鬧都不會有人來搭理他,還是媽媽告訴他要安靜,乖乖等著自己忙完其他的孩子,才有時間來接他?

他身上穿著一件極普通的藍色小夾克,小書包、文具盒也看不出一點特點,是隨處可見最普通、便宜的樣式。姜醫生想起女兒的衣服,是他在專賣店買的最好的兒童套裙,文具盒是迪士尼白雪公主系列,就連橡皮泥,也是他去國外學習時專門給女兒買的美國橡皮泥。

她一個人帶著他,這么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姜醫生伸手捏了捏小男孩的肩膀,會有人欺負他嗎?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孩。有人和他玩嗎?他平時都是這么靜靜地坐著,吃飯怎么辦?坐在風口里,感冒了怎么辦?

孩子不符合年齡的安靜和身上的衣服,讓姜醫生有些心酸。他定定地看著孩子,小男孩叫了一聲,叔叔。

姜醫生眼圈一燙,眼淚止不住要流下來。

叔叔,你來接寶寶了,我媽媽呢?我媽媽怎么還不來接我?小男孩看著姜醫生的女兒,委屈地問。姜醫生一顆心突突跳著,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安慰孩子說,我帶你去找媽媽,好嗎?

你知道我媽媽在哪兒?小男孩天真地問。

我知道,我帶你去。姜醫生拉著兩個孩子的手,從教室里走出來。他茫然地走在幼兒園里,他哪里知道婉琳帶的班級在哪里,但再茫然也要找,他不忍心看孩子那渴望又失望的眼神,他不敢和這雙眼睛對視。

多少年了,他早以為自己忘了這個女人。回歸自己的家庭,對妻子一點沒變,妻子一點覺察也沒有,女人都是感性壓過理性的人,只要按時回家,按時打電話,一切按部就班,她就和他一點磕絆也沒有。何況這兩年有了女兒,姜醫生對家里的心更重了,做父親的,都更喜歡女兒。女兒會撒嬌,會在姜醫生每天上班前抱著他的腿不放,會自己撥電話奶聲奶氣地和爸爸“談心”,姜醫生怎么能不喜歡?

事業上,這幾年一步一個臺階,這要感謝婉琳的不吵鬧,這件事絲毫沒有影響到姜醫生的形象和晉升,他依然受人尊敬,有不少小護士天真地眨著眼睛說,姜醫生真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嫁人就要嫁姜醫生這樣的,有擔當!姜醫生笑笑,腳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人在順風順水時,總是意氣風發的。

可一切又被這個叫婉琳的女人攪亂了。

姜醫生走到幼兒園的游樂場,讓兩個孩子玩滑滑梯,他自己坐在長椅上,點燃一根煙,慢慢抽起來。他需要靜一靜。

孩子是最純真的,短短半個小時,兩個小家伙就處成好朋友,你追我、我追你地玩耍打鬧著。女兒是個開朗熱情的小女孩,這是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結果,拉著她這位“小哥哥”的手,跑來跑去。清潭是一個羞澀內向的小男孩,他并不多說話,只是微微笑著,緊緊跟在“妹妹”身后,她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一定是平時沒人和他說話,和他一起玩,他才這樣安靜羞澀。姜醫生看著自己活潑大方的女兒和羞澀的小男孩,猜測著他四、五年來的生活。小男孩好像頭一回玩得這么開心,紅撲撲的小臉上落出汗珠子,從小步走路變成大步跑,邊跑邊歡快地叫,你來追我啊,你追不上的!

姜醫生難得看見這孩子活潑起來,心里高興也難過,孩子有什么錯呢?假如……我在他身邊,他還會這樣內向嗎?

咚一聲,小男孩只顧跑,沒看路,臉朝下摔了一跤。孩子哇地哭起來,姜醫生沖上去,把孩子一把抱起來,摟在懷里。他慌慌張張在口袋里掏紙巾,擦孩子流出的鼻血。

多少大手術都沉穩不驚地做過來,姜醫生從沒有慌張心亂過,可偏偏這個孩子摔一跤,流了鼻血,他就這樣慌亂、心疼?人家說無欲則剛、關心則亂,看來這話是一點不錯。姜醫生在自己身上體驗了一遍,把這孩子摟得更緊了。

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姜醫生愈發不敢見婉琳了。他抱著孩子,揉揉他的頭、他的小手小腿,又像抱自己女兒那樣,把孩子抱在懷里哄了會兒,把他送回教室。

姜醫生看著紙巾上孩子的鼻血,紅得那樣刺目,也許,這血液里,也有我的一分子吧?姜醫生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他疊起帶血的紙巾,一個念頭迅速在腦海里閃出來。

DNA親子鑒定的檢測報告出來了,這個叫清潭的小男孩就是姜醫生的親生兒子。那張帶鼻血的紙巾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拿著檢測報告的姜醫生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婉琳也高興不起來。

兒子對婉琳興奮地講述了“一個叔叔”和“一個妹妹”帶自己玩的經過。婉琳怕是壞人,急忙追出去看,追到幼兒園門口,她一下呆住了,姜醫生的背影、側面的臉,再放十年,她也忘不了。

有火在她心里燒。她真恨自己,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終究是忘不了他。你是否忘得了一個人,嘴上說不算的,只看你再見到他時,心里是否還會跳。哪怕恨也好,越恨,越說明依舊深愛著。真要忘了一個人,是可以當成路人一樣,平靜地說他,聽到他的名字,耳朵不會跳,心不會發涼發熱。什么時候當成路人了,這段情也算了了。

看見他的背影走出幼兒園大門,和那么多人的影子摻在一起,為什么自己偏偏一眼就分辨出來?他一絲一毫也沒變,也許變了,只是自己對那走路的步子、眼睛的神態、肩膀的聳動,太熟悉……

他這幾年,過得好嗎?想必是過得不錯的,他的女兒已經那么大了,家庭和睦,事業有成,那就好。

婉琳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眼淚啪嗒落下來。如果眼淚太多太重,落在靜悄悄的屋子里,是會聽見啪嗒一聲的。這房間并沒有一點變化,清潭玩累了,早早睡著了,他小小的衣服掛在床頭,桌子上是婉琳的皮包、衣服,她在燈下看著這一切,一切如昨,只不過曾經那個單純天真的女人,無憂無慮的心情,永遠回不去了。

現在想起來,一切恍如隔世。

親子鑒定的檢測報告拿在手里,姜醫生有點吃驚,有點悔恨。原本從未想過的事情,竟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沒有想到,當初那個被自己給過六千元住院費的孩子,竟是自己的。也因此,姜醫生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悔恨自己的不信任和冷漠。

但終究是歡喜的,自己竟有一個兒子,那么心疼人的模樣,和自己長得那么像,被自己抱在懷里,他安靜羞澀的樣子,姜醫生一幕一幕全都記得。究竟是記得兒子的模樣,還是記得婉琳的模樣?

他一直在逃避,不敢往深里追問自己。這個女人像一棵樹,枝枝葉葉都繁茂,在自己心里生了根,你想要逃避,但她溫柔地纏住你,多少年前的記憶洗也洗不掉,你逃不脫她。

她的影子從五年前跑回來找他。她稚媚地說話的樣子,她用一根手指纏繞頭發的樣子……他閉上眼睛,可影子又鉆進腦子里。這么多年,她一個人,把自己的兒子養大,她那么不成熟的一個人,究竟是怎么把孩子帶大的?

自己當初一走了之,她是那么愛哭的人,背地里,該一個人哭過多少次啊。姜醫生心里一陣發酸,五臟六腑痛了一下。

他知道,唯一能做的,是用錢來彌補了。

重逢的情景想過多少次了,等到真的發生,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滋味,心里總是恍恍惚惚。十萬元的現金裝在袋子里,姜醫生專門從銀行里取出來,他總覺得,現金比打在卡上更真誠,他當然不會去問婉琳的銀行卡號,他不希望有任何一個細小的誤會,給她理由拒絕自己。

他已經傷過一次她的心了。這一傷,就是五年。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五年可以揮霍。

她憔悴多了,也瘦了,以前圓圓的小臉現在有了一個瓜子尖一樣的下巴。他望了一眼她的教師宿舍,整潔,簡單,清素得不像一個女人的房間。哪個女人不愛美呢?她以前也是愛美愛打扮的,可現在滿屋子只有孩子的衣服、玩具,沒有她的痕跡了。

你好嗎?他問。

我好。你呢?她問。

我也好。他答。短短幾句話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沒了,兩人沉默下來。

他們就這樣站著,對看著。

也許他想要說聲對不起,但說了又怎么樣呢?時光回不去了。

想來想去要見她,見到了,還不是說不出話來?

她的嘴唇在顫抖。姜醫生叫了聲婉琳,他的聲音也在抖。

婉琳沒有回答,她被淚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我沒想到,清潭是我的孩子。你一直為我養著……咱們的孩子。姜醫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

這時候,姜醫生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妻子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回家吃飯。電話那頭是妻子熟悉的聲音,他想起多年前,他和婉琳在一起時,婉琳興高采烈地提著一袋子竹筍進門,笑著喊著,中午咱們吃竹筍炒肉!她像個小女孩一樣,明艷活潑,無憂無慮。那時也是妻子打來電話,他狠狠瞪了婉琳一眼,一揮手,轉進另一間屋子講電話。

他至今記得她失落的表情。如今,他再不用避著她講電話了。

他一字一句地接著妻子的電話,窗外昏黃的路燈照進屋子,姜醫生在燈光里遠遠望著婉琳,聽見妻子的聲音,恍如隔世。

望出去的馬路昏暗一片,車在馬路上揚起灰塵,廣告牌上的霓虹燈閃爍著紅綠的光,看不清楚是什么字,什么圖案,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掛了電話,姜醫生掏出錢,堆在桌子上。婉琳,這是我對你和孩子的補償。錢不是目的,但你一定要收下。我知道,這么多年……你不容易。姜醫生說道。

婉琳靜靜看著桌上的一堆錢。一張一張,紅色的、簇新的、污舊的紙。她拿起一沓錢,像看一個不認識的東西一樣,仔細看著,把一沓一沓捆好的錢拆開。

姜醫生默默看著,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很蒼白。

錢,真是好東西。婉琳看著滿滿一桌子被自己拆散的錢說道。嘩啦一下,婉琳猛地抓起一把錢,手一揚,把錢撒向空中。

一場紅色的雨落在姜醫生的身上,婉琳的身上。隨著落下的,是婉琳大顆大顆的眼淚。

我要這么多錢干什么?我要的東西,始終沒有得到!婉琳悲哀地說了一聲。

她的聲音和錢落的聲音一樣,落在地上就消失了。

姜醫生在絕望中把婉琳緊緊抱住,她的一只手摸著他的臉說,我們……回不去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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