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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名字

2015-11-28 00:12:50劉浪
雪蓮 2015年7期

1

更多的時候,日子和日子之間的差異,在我看來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比如眼下,這個猴年也可能是雞年的春節,對我來說就只是幾個平常的日子而已。

讓我心情不錯的,是一場中雪,已經下了兩天了,這會兒還在窗外飄零。昨晚,澗河電視臺的新聞聯播采訪了一位農業專家,是個有些謝頂的男子,看上去有50歲左右吧。這人攥著拳頭,信心滿滿地說,這場雪百分之百預兆豐年。而我不敢確定。老天爺的事情,只有老天爺自己說了算。

不管怎么說吧,北方的冬天,只有下了雪,才像那么一回事,感覺才對路。半個小時之前,我的老婆出門了,去找她的閨蜜打麻將。我呢,沏了一杯紅茶,坐在窗前,有一搭無一搭地構思一個男人的故事。過日子嘛,總要做一點事情的,一直混著不是辦法,是吧?

老實說,對于這個男人的故事,我覺得無從寫起。眼下,我只能確定它將是一篇短篇小說。至于這個男人姓什么,我暫且不提,但必須要說到他的名字:槐樹。由此,我想這個短篇小說的題目,就叫《男人槐樹》吧。

雪下得慢條斯理,像個紳士。我長久地看著窗外,看著看著,我突然就想,坐在那列火車上的男人槐樹,他也一定是長久地盯著窗外吧。所不同的是,我看到的是一片清冷而纏綿的白,他看到的卻是一個盛夏的午后。

那個午后悶熱異常,讓人透不過氣來。天空詭秘地白亮著,繼而又變成了陰森森的鐵灰色。男人槐樹斜倚在座位上,看到窗外的天空越來越低了,像一口巨大的鐵鍋,倒扣著,不由分說地壓了下來。這輛哈爾濱開往澗河的列車,正在勻速前行,遠處的山脊和近處的樹冠,也就勻速地向列車后方撤退。而雷聲說來就來了,轟隆隆、咔嚓嚓,不遺余力、不可一世。閃電這條抽搐著的鞭子,被雷聲肆意地揮動著,天地之間就被劈出一道緊接一道的傷口,腥紅并且詭異。緊跟著,雨兜頭而來,跟個潑婦似的,一點過渡也沒有,直接就下瘋了。大地在瞬息之間就被一團濁白所籠罩,而風也開始趁火打劫了,撒著歡、打著旋,恨不得要把這個它所不滿意的世界,連根帶梢地吹走一樣。

雷聲、風聲和雨聲糾纏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們一股腦地灌進男人槐樹的耳朵里時,一定是我出現了錯覺吧,我也聽到窗外傳來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猛地愣怔了一下,我清醒了過來——春節了嘛,有人在放鞭炮,這再正常不過了。鞭炮炸開的聲響,急促、固執,一氣呵成,是那種沒有起伏的抒情,讓人聽起來覺得累。

接下來,我的手機就響了。我不由得長嘆了口氣。真的,我特別討厭構思小說的時候,有人打擾我。而且,我感覺電話一定會是總編打來了,讓我去報道相關領導頂風冒雪給窮困市民送溫暖什么的,過去的幾年,每一年的春節,我都會遭遇這類的事情,想躲都躲不開。

我就咬著牙,接聽了電話。還好,不是總編打來的,而是一個女士。

我又嘆了口氣,當然是放松的那種嘆氣了,就聽女士說,過年好啊劉編輯,我是張萌。

我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這個張萌女士,是我曾經的一個采訪對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她應該是自費出版了一本詩集,名字好像是叫《我的我的我》,也或者是《你的你的你》,反正聽起來很是擰巴。張萌通過文聯的一個編輯找到了我,要我在我所供職的《澗河廣播電視報》上,給她發個消息。這年月,文學的日子不好過,詩歌似乎就更難,我就給她發了個半長不短的通訊,什么出身書香門第啊,在某縣文聯主辦的全國性征文中榮獲佳作獎數次啊,等等,好像還配了詩集封面照片和她本人的一張藝術照。哦,對了,應該還附了她一組或者一首詩歌吧,我真的有些記不準了。

我說,謝謝你,你過年也好啊。

張女士說,祝你新年萬事如意,發財、健康、走運,包括桃花運。

我說,好啊,你也一樣。

我是真的沒心思跟她聊天,就要掛斷電話。就是這個時候,張女士說,劉編輯,前幾天我聽廣播,是交通臺還是生活臺了?反正我聽見你點歌了。

我就笑了。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點歌?我竟然還有點播歌曲的興致?我就告訴張女士,沒有,我沒有點歌

張女士說,撒謊的孩子被狼吃!就是你點播的,點的歌是刀郎的《情人》,獻給一個叫獨孤蝴蝶的女子。

我的老天!這怎么可能呢?我要是真的閑得難受,我撓墻玩好不好?我怎么會去點播《情人》,而且明目張膽地送給什么蝴蝶、蒼蠅?這事要是屬實,而且又讓我老婆知道的話,我老婆不拆了我那才叫怪呢。但我不好跟張女士發作,我就耐著性子說,一定是你聽錯了,我從來就沒有點播過歌曲,從來沒有。

張女士似乎有了些不耐煩。她說她沒有聽錯,她說我所在的廣播電視報社,跟她提到的交廣、生廣同屬廣播電視局,我點歌是有便利條件的。

我說,是,你說的沒錯。如果我想點歌,不用把電話打到導播間,早上上班時,在通勤車上告訴主持人我想聽什么什么歌,就行了。但是……

張女士搶著說,這不就得了。

我說,關鍵是我確實沒點歌,你以為我腦袋讓傻子摸過還是被驢踢了?

張女士說,劉編輯,你這么說就沒勁了。我想點歌,電話還打不進去呢。你說吧,除了你,澗河還有別人敢叫劉浪嗎?我借他個膽子。

我就一下子沉默了,因為張女士的話提醒了我。據我所知,在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除了我,至少還有三個人叫劉浪——這跟張女士說的敢或不敢,當然沒有任何關系。我聽說其中一位劉浪是個老者,六十幾歲了,退休之前在市第二人民醫院工作,好像是內分泌科的主任吧。另一位,聽聲音應該是個20歲出頭的男孩子,他給我打過電話,開板就說“我是劉浪”,正經嚇了我一哆嗦啊。這個跟我同名,也或者說是我跟他同名的男孩子,當時是要給我提供一條新聞線索,忘了是由于我忙沒去采訪,還是他的線索新聞價值不大,反正我們再沒有了聯系。至于第三位劉浪,是個犯罪分子,5年前被執行了死刑。

我就想告訴張女士,也許是哪個跟我同名的人,在廣播里點播歌曲了。可電話那頭呢,張女士一定是認為我理屈詞窮了,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長嘆一口氣,小聲罵了一句,媽的。

2

老實說,張女士的電話擾亂了我的思路。我不知道這篇《男人槐樹》,接下來將怎樣展開。放下電話,我喝掉那杯紅茶,打開了電腦,又打開了Word2003空白文檔。再之后,我耷拉著頭在屋子里轉圈,客廳到臥室、臥室到客廳,轉了七八個來回,謝天謝地,我總算想起男人槐樹乘坐的那列火車,這會兒該在澗河站停下來了。

澗河站很小,一棟黃色的平房而已,不足兩百平米。槐樹和另外十幾個人走出了列車,一串驚雷剛好在他們頭頂滾過。雨傾盆而下,又霸道又天真,又放肆又單純。那十幾個人縮著脖,撒腿向票房狂奔,槐樹卻停下了腳步。

一眨眼的功夫,雨就將槐樹整個澆透了。雨肆意地打在他的臉上,我們看不清他正在流淚。是他聲嘶力竭的一聲慘叫,暴露了他臉上濕濕的東西,不光是雨水。

槐樹叫喊著的,是這樣三個字:綠葉呀!綠葉呀!緊接著,他就撲通一聲跪在了站臺上,仍舊叫喊:綠葉呀!綠葉呀!

槐樹的叫喊,竟然沒有被風雨完全稀釋掉。向票房跑的人中,有兩個男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其中一個男子停頓了一下,又向票房跑去了;另外那個男子卻回過身來,跑到了槐樹身旁。這人大約30歲左右吧,穿了一件猩紅色的襯衫,經雨一淋,就像渾身在冒血似的,有些恐怖,也有些滑稽。

咋的了哥們兒?跪這干啥呀?紅襯衫男子問槐樹。“干啥”這兩個字,在紅襯衫男子嘴里的發音是“尬蛤”。這樣的口音,表明這個男子應該是東北籍的。

槐樹根本沒有理他,而是繼續用兩只手掌輪番擊打站臺的水泥地面,邊擊打邊喊:綠葉綠葉呀!開始時,槐樹是左手擊打一下,右手擊打一下,再左手,再右手。但這種有序的節奏轉眼就紊亂了,他時而用左手連擊兩下,時而用右手連擊三下,間或還用前額去叩擊。手亂了,嘴卻章法依舊:綠葉呀!綠葉呀!

哥們兒你別整這出行啵?我心里毛個愣的。紅襯衫男子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一邊說著,一邊倒退著往票房走。

槐樹仍舊沒有理他,仍舊綠葉綠葉地喊著,只是聲音似乎不再那么尖銳和抽搐。

這時候,列車一聲長鳴,緩緩啟動。倒退著的紅襯衫男子猛然看到,槐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向列車快步跑去,很明顯,他是要用自己的頭顱去撞擊列車。

還好,就在槐樹前傾的頭顱,距離開始加速的列車只有不足10厘米左右的時候,紅襯衫男子快步追趕了過來,一把拽住了槐樹的后脖領子。又一聲驚雷在他們的頭頂炸響,槐樹的身子被紅襯衫男子扭轉了過來。紅襯衫男子一手抓著槐樹的衣領,另一只手狠狠地掄了起來,啪!扇了槐樹一個大耳光。這個耳光實在太響,連傾盆而下的雨水都似乎在瞬間停頓了一下。

你他媽的跟我裝啥犢子!紅襯衫男子大罵。“啥”這個字,在他嘴里的發音,仍是蛤蟆的“蛤”。

槐樹被打得渾身一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想拿開紅襯衫男子的手,但紅襯衫男子仍舊牢牢地抓著。

槐樹說,兄弟,謝謝了,松開我。接著,槐樹用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說,說心里話,我真不想活了。

紅襯衫男子看到火車開遠了,就放開了槐樹。他說,哥們兒,你他媽的都要嚇死我了,我還是先蹽桿子吧我。紅襯衫男子說的“蹽桿子”,是個東北土語,大致是快速跑、逃跑的意思。說完這句話,紅襯衫男子就快步走開了。

可是,走出沒幾步,他又返回來了。

你剛才喊的是綠葉,還是莉葉?紅襯衫男子問。

槐樹反問,你說什么?

你剛才喊的是綠葉,還是莉葉?紅襯衫男子重復了一遍。

槐樹的左嘴角微微有一點上揚,算是笑吧。他說,綠葉。可能是怕紅襯衫男子聽不清,槐樹就解釋了一下,他說,就是綠色的葉子。

我操,嚇我一跳。紅襯衫男子說了這么一句,就嘿嘿一笑,接著他就出了出站口,向火車站斜對面的一幢高樓走去了。

而我知道,這幢十六層高的大樓,它鵝黃的外表在這個冬季來臨之前,已被涂刷成了淺粉色。它是北岸賓館,澗河市的標志性建筑之一。

3

在電腦上敲完上面這些,我就停了下來,點了根煙。真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該怎么敘述男人槐樹的故事。這個男人的命運,在我看來真是倒霉又無辜,可我該怎樣盡可能平靜和有條理地記錄下來?我正沒有思路,我的手機又響了。

這一瞬間里,我是真有摔碎手機的沖動。我好像在前面沒有交代過,我們報社其實沒有專職記者,記者都由編輯兼著。新聞隨時可能發生,記者的手機相應地就得隨時保持暢通,這是我們報社的制度之一。摔碎手機的后果,只能是我馬上再買一部新的,所以這樣犯傻的沖動,我只能是動一下念頭而已。

穩了穩呼吸,我接了電話。

這次給我打來電話的,是一位李姓先生。就在春節前不久,我們報社舉辦了一次規模還算說得過去的征文賽事,李先生是這次賽事的冠名贊助商。

過年好,劉編輯。李先生說。

我也說,過年好。

李先生說,前幾天我聽見你點歌了。

我渾身激靈抖了一下,真是他媽的活見鬼,剛剛張女士說我點歌,這會兒李先生又這么說。我說,那不是我,我沒點歌。

李先生說,啊。

我說,嗯。

李先生說,你現在在哪個網吧呢?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打翻了煙灰缸。我說,網吧?我在家呢。

李先生笑了,說,劉編輯你真幽默,我在Q上都跟你聊十多分鐘了。啊,我知道了,你家電腦安上寬帶了啊,上次見面你還說你家電腦沒上網。

我說,我家電腦一直就沒安寬帶。

李先生說,兄弟,這有什么可藏著掖著的?其實吧,我就是想告訴你,壞事人人有,不漏是高手。

我說,你什么意思?

李先生說,兄弟,那我就直說了。你犯不上把場面鋪那么大,點歌給那個啥啥蝴蝶,沒有必要,直接拿下她就是了。一看你就是沒經驗啊。

我腦子里就嗡的一聲,起碼十幾根神經短路了。我說,我,我。

李先生說,兄弟,我也是為你好。好了,咱們還是在網上聊吧。說完,李先生就掛斷了電話。

我使勁拍了一下桌子,大罵一聲,媽的,之后又罵了一聲。難道在QQ上跟李先生聊天的人,又跟我同名?難道我的QQ被盜了,盜號的人冒充我,在跟李先生聊天?我該怎樣才能讓李先生相信我?或者說,我有必要讓李先生相信我嗎?我根本就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怕什么鬼敲門!

不過轉念一想,我還是有些擔心我的QQ被盜,這將指不定給我和我的QQ好友,帶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就給我老婆打了電話,她的手機可以上網,我讓她登錄我的QQ,看看我的QQ是否真的被盜了。

我老婆那邊的麻將局還在繼續。她似乎手風很順,聲音里面滿是活蹦亂跳的歡喜。按照我告訴她的密碼,她登錄了我的QQ,沒問題,根本沒有被盜。末了,老婆叮囑我別光顧著寫稿子,連飯也不吃。

接下來,我就將手機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關機,打算盡快把《男人槐樹》的初稿突擊出來。我已經想好了,萬一總編想要通知我去采訪,卻聯系不上我,我就說手機沒電了。

可是,收拾完打翻的煙灰缸,重新坐回電腦前,我發現我的思路完全亂了。我本來是打算以槐樹的敘述視角,來完成這篇小說,但現在看來,好像是不大可能了。

怎么辦呢?到底怎么辦呢?

也許,我現在該讓綠葉馬上出場了。

4

像槐樹不是一種落葉喬木,而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一樣,綠葉也不是植物的營養器官之一,而是一個女子的名字。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的話,數月之前,也就是槐樹在澗河火車站差點尋了短見之前的四五天吧,綠葉也出現在了這里。這個22歲的女子,長到這么大都沒有離開過澗河一步的女子,終于要出遠門了。她要到去哈爾濱。更確切一點說,綠葉是要去哈爾濱南崗區學府路的一個建筑工地,去找她的未婚夫。

是的,沒錯,她的未婚夫就是槐樹。

綠葉就登上了澗河駛往哈爾濱的列車。坐在靠窗一側的硬座上,綠葉時常感覺得到腹中的胎兒在輕輕蠕動。綠葉就低下頭來,抿嘴笑了,同時她還用手指捻揉著自己的辮梢。

按照槐樹來信中所說的地址,綠葉并沒有費太大的周折,在天色剛剛黑下來的時候,她找到了那個建筑工地。當時工人剛好開始收工,綠葉不敢向男人打聽,就問了一個女工。我必須老實承認,我不知道這個女工的名字,但為了講起來方便,我就叫她王麗吧。

綠葉說,俺想找俺家槐樹。

王麗一愣,說,誰?你找誰?

綠葉又捻自己的辮梢了,臉也紅得發燙,她說,俺找趙槐樹。

王麗說,你是叫朱莉葉嗎?

綠葉就急忙點頭,說,嗯哪,俺叫朱綠葉。按我事后的推想,綠葉當時也許是這樣想的:看來槐樹在工地經常提起她,否則這個女的怎么會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呢?

王麗說,你跟我來吧。

王麗就把綠葉領回了集體宿舍,讓綠葉坐在一把快要散架的木椅上。王麗說她這就去喊槐樹,讓綠葉等著。

王麗離開宿舍大約15分鐘之后,一個男子來了。

男子沒有敲門,而是哐啷一腳把門踢開。綠葉嚇得噌一下站了起來,心都竄到嗓子眼了,雙手也下意識地緊緊按住自己的胸口。

男子看了綠葉一眼,說,凈他媽的扯淡。

之后,男子就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這個男人,就是這個建筑工地的承包人。而我要說的是,我們其實已經認識這個男人了。他就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紅襯衫男子,操一口東北方言,把“干啥”說成“尬蛤”,在澗河火車站救了槐樹的那位老兄。

5

現在,我似乎還不可以挑明,王麗為什么會把紅襯衫男子當成了綠葉的未婚夫槐樹。我只能是再重復一遍王麗和綠葉的對話。王麗問綠葉,你是叫朱莉葉嗎?綠葉的回答是,嗯哪,俺叫朱綠葉。

王麗把綠葉安排在了宿舍,就去找了紅襯衫男子。她告訴紅襯衫男子,你媳婦來找你,在我宿舍等你。之后,她就和另外一個女工,名字叫張華的女工,她們兩個到超市去買哈爾濱紅腸了。

紅襯衫男子見到綠葉,撂下那句“凈他媽的扯淡”,就走了。綠葉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是在這間宿舍里焦急地走來走去,還不時地推開房門向外張望。等候的過程中,綠葉一直在捻揉自己的辮梢,辮梢就要捻斷了,謝天謝地,王麗和張華回來了。

王麗很驚訝綠葉還留到她的房間,她問,你家槐樹呢?你怎么自己在這里?

綠葉就哭了。我想,綠葉本來應該是要說,你不是說去幫俺找槐樹了,你怎么沒幫俺找?或者是要說別的什么抱怨一類的話語,張華卻接過了話頭。

張華嘆了口氣,問綠葉,你們結婚多長時間了?

綠葉的臉紅了,說,沒,還沒結婚呢。

張華一拍大腿,說,好啊!好啊!沒結婚就好。妹子,我說話你保準不愛聽,但我還是得說。槐樹這小子太不是個物,他也太色了,掙兩個半吊錢,他麻溜領個三陪回來過夜,老丟人了。

綠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麗扯了扯張華的衣襟,示意她不要講下去。張華卻抬手打開王麗的手,接著對綠葉說,男人有錢就學壞,這話說得一點沒錯。老妹,你想開點吧。

綠葉瞪大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張華。

王麗又扯了一把張華的胳膊,說,你別瞎說。

張華說,什么我瞎說?我哪瞎說了?你忘前天他把你堵屋里了?要不是我趕巧回來取東西,你就被他禍害了!

張華邊說邊走上前來,扶起綠葉。

綠葉撲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撕扯自己的頭發。

當然了,還是根據我事后的猜想,綠葉當時的傷心,是出于她想不明白,槐樹怎么這么快就學壞了呢?這怎么可能呢?為什么啊?她的槐樹離開澗河,滿打滿算也就半年時間,怎么就能找三陪女呢?怎么就能打禍害女同事的壞主意呢?槐樹來哈爾濱打工之前,綠葉就怕他變心,所以就把自己給了他。可現在,現在,叫俺咋個活喲?

6

故事磕磕絆絆地講到這里,我想,有些事情就已經比較顯然了。盡管我們還不是全面知曉具體原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王麗和張華,她倆都把紅襯衫男子當成了槐樹。而有意無意之間,她們又讓綠葉知道,她的未婚夫已經變了心,變得不可救藥。

那么,真正的槐樹在哪里呢?

我也是在事情發生很久之后才知道,真正的槐樹,綠葉的未婚夫,他只在紅襯衫男子承包的建筑工地工作了三天,之后就去別的工地了。這個工地的人,槐樹只認識一個瓦匠,這人的乳名也可能是綽號叫二孬。槐樹和二孬曾經是初中同學,比較要好的朋友。除了二孬之外,這個工地的其他人,誰都不認識槐樹,包括二孬的妻子,也就是女工張華。

就在綠葉在女工宿舍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槐樹的另一封掛號信,其實已經寄到了綠葉的家里。槐樹在信中說,他已經基本攢夠結婚需要的錢了,他每天不分黑白地盼望結婚這天,盼望得都要瘋掉了。

可惜,這封信,綠葉沒有機會看到。

第二天,天色剛剛朦朦亮,一宿沒睡的綠葉給槐樹寫了封絕交信。綠葉在信中說自己真是瞎了眼啊,沒能看清槐樹這個披著人皮的狼。綠葉讓王麗和張華把信轉交給槐樹,之后她就哭哭泣泣地踏上了返回澗河的列車。

按照我后來的推測,應該就是在綠葉乘坐的列車啟動的時候,張華板著臉,將綠葉的信交到了紅襯衫男子的手里。

紅襯衫男子還沒看完信,就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沒事閑得總逗我干啥?

張華翻了個白眼,又撇了撇嘴,就轉身走了。

紅襯衫男子接下來的一句話,一定會讓我們吃驚的。他指著張華的背影大喊,我告訴你們,我叫肇懷恕,肇東的肇、胸懷的懷、寬恕的恕,不是木鬼那個槐,不是木又寸那個樹。

呸!張華向地上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干活去了。

這天下午,王麗和張華的工作,是給瓦匠二孬送灰遞泥。兩個女人一邊干活,一邊開始數落肇懷恕的不是。她們罵肇懷恕是陳世美,她們罵肇懷恕不得好死。張華是那種敞開的咒罵,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顧;王麗呢,是小聲附和,還不是左右觀察,怕被肇懷恕聽到。因為她們只是稱呼肇懷恕為“他”,瓦匠二孬也就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而聽到昨晚綠葉來過時,二孬停下了工作。二孬恍惚記得,槐樹說過自己的未婚妻名叫什么綠葉。二孬就急忙扔下抹子和托板,跑到了包工頭肇懷恕那里,把綠葉寫給槐樹的絕交信要了回來。

這天傍晚,二孬把信送到槐樹手里的時候,綠葉乘坐的那列火車,剛好在澗河站停了下來。

走下列車,綠葉的眼淚又流下來了。腹中胎兒的蠕動,應該不是沒有喚起她的母性,但她想得更多的卻是,俺沒臉活了,俺沒臉活了。綠葉就在列車重又啟動前的一瞬間,把自己的整個上半身,趴在了鐵軌上。血,放肆地噴濺著……

而二孬把信送到槐樹手里之后,就匆忙回到了工地。他沒跟槐樹講更多,只是說昨晚綠葉來過。二孬之所以匆忙趕回工地,一是因為他要趕回去工作,二是因為他此時并不知道包工頭的名字,他一直稱呼肇懷恕為肇老板,他一直以為肇老板姓趙。

槐樹看完綠葉的信后,也是搞不清到底因為什么。他就向領導請假,但沒有請下來。兩天之后,槐樹終于請下來假了,他也就得知了綠葉臥軌的噩耗,家里人沒誰說得清綠葉為什么要自殺。

就這樣,槐樹趕回了澗河。槐樹也打算臥軌自殺的時候,被偶然來澗河購買建筑原料的肇懷恕救了。具體情況,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

趙槐樹不認識肇懷恕,肇懷恕也不認識趙槐樹。但鬼使神差,他們在澗河火車站相遇了。相遇之后,趙槐樹仍舊不認識肇懷恕,肇懷恕也仍舊不認識趙槐樹。我們沒有辦法。

真的,沒有辦法。

7

現在,我開始回想這篇《男人槐樹》,是否存在什么明顯的漏洞。我沒有發現漏洞,就隨手把手機開機了。

幾乎在我開機的同時,我的手機來電話了。而與此同時,我還真發現這稿子里面,我遺漏了一個很關鍵的細節,這就是我忘了交待肇懷恕的妻子叫什么名字了。

肇懷恕的妻子,名叫朱莉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在前面其實是提到過她一二次的。而我親耳聽到這個名字,是在這個春節前的半個月,是瓦匠二孬告訴我的。

事實上,我原本不認得二孬,是北岸區人民法院的一個法官,介紹我和二孬相識的。法官在電話中告訴我,劉編輯,我這有個離婚案,挺波折的,你最近要是有空,過來采訪一下怎么樣?

我就見到了二孬,他就給我講了趙槐樹的遭遇。他說他得知綠葉死去之后,總是抱怨張華當初沒有把趙槐樹/肇懷恕、朱綠葉/朱莉葉給他講明白,兩口子爭來吵去的,就發展到了執意離婚的地步。

他們的名字本來不一樣,聽起來咋就又一樣,這是為啥啊?你說這是為啥啊?二孬反復追問我,也或者說是在追問他自己。而我,除了嘆氣,沒法回答。

好了,有關男人槐樹,我暫且就講這么多吧。因為這會兒,我手機的來電樂曲再次響起,有些執著和揪心。

我一看來電顯示,是老婆來的電話,就急忙接聽。

我說,老婆,麻將輸了還是贏了?

老婆說,你行啊!以前我怎么就沒發現你呢,到廣播里給你情人蝴蝶點歌,你真行!得了,我什么也不說了,離婚!不給我說哪怕只一個字的機會,老婆就掛斷了電話。

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發現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隨機,我隱約發覺出了,日子和日子之間,有時還是會有顯著的差異的。比如此刻,窗外的夜色就深重得不怎么靠譜。

【作者簡介】劉浪,生于70年代。詩歌、小說發表于《飛天》《四川文學》《文學界》《山花》《作品》《北方文學》等數十家文學期刊,多個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并入選選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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