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關”通知引發(fā)股票拋空案

東方明

1949年8月21日，《大公報》刊文稱：“十九日上午，有某匿名之人從南京乘夜車抵滬，下車后不洗面不吃東西，匆匆趕到某熟悉證券號，一個上午向市場拋售3000萬股永紗（永安紗廠），照昨天股票慘跌的行市計算，此人大約可獲利四五千億元。”這則消息見報后，股票大跌，釀成了規(guī)模巨大的股災。蔣介石聞報，焦急之下，以“中華民國總統(tǒng)府”的名義下達緊急命令，限期七日偵破這次歷史罕見的“股票投機拋空案”……

記者拒透新聞稿件消息來源

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遵照蔣介石的指令，于8月26日下達了“憲機字第五六七五號通知”，指令監(jiān)察委員唐鴻烈、孫玉琳赴滬調(diào)查，“八月廿一日上海大公報所載某一匿名人士，于十九日乘京（此指國民政府首都南京，下同）滬夜車至滬，向證券市場拋售永紗股票三千萬股，牟利四五千億一案”。

唐、孫于8月27日晨抵達上海后，即往《大公報》報館，造訪該報經(jīng)理李子寬，要求提供8月21日那篇新聞稿的消息來源。李子寬稱《大公報》一向奉行“不黨、不私、不盲（不盲從）”的辦報原則，向不參與黨派之爭，嚴格恪守“新聞報道自由，保護消息來源”的宗旨，再三拒絕透露該新聞稿件的消息來源。最后，唐鴻烈、孫玉琳無奈之下，只好提出直接約見采寫該稿的《大公報》記者季崇威。李子寬答應把二委員的要求轉(zhuǎn)告季崇威。當晚，唐鴻烈、孫玉琳與季崇威會面。“二委員曉以大義，怎奈季記者堅稱該消息來源系友人提供，其真實情形不得而知，且拒絕提供該友人姓名等情況”，“經(jīng)再三究詢，季仍未將此一報道之線索與事實相告。至此，委員等乃知欲從刊載此消息之大公報館及其記者處獲知該項消息之確實來源已不可能”，只好放棄這一打算，與季握手而別。

根據(jù)于右任的指示，唐、孫在滬的工作應接受“上海經(jīng)濟管制區(qū)”的督導。與此同時，蔣經(jīng)國已經(jīng)以“上海經(jīng)濟管制區(qū)副督導員”的名義召集上海市金融管理局局長林崇墉、上海市警察局副局長張師、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大隊副大隊長汪長虹等，以及監(jiān)察院參事范體仁、財政部參事周德偉，坐等唐鴻烈、孫玉琳帶回線索后研究如何采取行動。哪知唐、孫跟季崇威談話竟是一無所獲，空手而歸。蔣經(jīng)國便征詢在座各負責人的意見。在座人員中不乏調(diào)查案子的高手，當下對案情進行了冷靜分析后，“認為此一投機行為，可能在證券交易所場內(nèi)或場外發(fā)生，同時以三千萬股數(shù)目之巨大，勢必化整為零，分別在若干經(jīng)紀場所一一拋出，而每一經(jīng)紀人拋出之數(shù)額，可能為二三百萬股左右。”

根據(jù)這個推斷，與會人員制定了以下調(diào)查方案：一、整個上海市合法登記的證券交易商共有237家，通過核查各家涉案當天交易報表，可以發(fā)現(xiàn)哪幾家交易額在300萬股以上的，一一列出。然后，由市金融管理局、市警察局、警司分派稽查人員，分成八個特別稽查組，同時出發(fā)，突然襲擊，分別檢查這些交易人的全部賬目及其支付收兌款項等全部情況，作為進一步分析案情的判斷依據(jù)。二、依據(jù)整理和分析之資料及所獲情報，切實偵查有關經(jīng)紀人有無場外交易數(shù)額和關系人等。三、就稽查場內(nèi)交易賬目及場外交易所得之可疑之線索，即請由上海市警察局依法傳訊，走到這一步時，相信離查明本案真相也就不遠了。

“隱名士”落網(wǎng)

8月28日，國民政府財政部、工商部派駐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監(jiān)理員王螯堂、沈云龍共同主持，領著一班行家里手著手對全市237名持有合法證券交易人資格的交易商在8月17日至8月19日三天內(nèi)所經(jīng)手的交易數(shù)額進行統(tǒng)計、核查。調(diào)查結(jié)果是：“查得賣出永紗股票數(shù)額在三百萬股及有場外交易嫌疑之經(jīng)紀人計22戶。”唐鴻烈、孫玉琳由此作出判斷：線索，就在這22戶證券交易人中間。

于是，隨即布置對這22戶證券交易人進行縝密嚴查，其中持第190號證券交易員執(zhí)照的林樂耕承認有場外交易行為，他在8月19日買進237號經(jīng)紀人杜維屏（系杜月笙之子）永紗股票1600萬股。9月2日上午，唐鴻烈、孫玉琳指令上海市警察局傳訊“鴻興證券號”老板杜維屏。杜供稱：8月19日上午9時許，有客戶李伯勤偕女子兩人共同拋出永紗股票空股600萬股（后查明實系拋出750萬股），那兩個女子分別以“蘭記”、“淑記”開戶。成交后，杜維屏聽李伯勤對“鴻興號”其他人說，已經(jīng)事先獲得內(nèi)部消息，經(jīng)濟金融形勢即將發(fā)生重大變化，所以一早就來拋空股，掙點錢鈔日后好貼補家用。所謂“拋空股”，在民國時的上海股市全名叫做“拋空股股票”，也就是現(xiàn)在的“期貨做空”。當時上海股票市場的規(guī)定是操作者不需要實際持有股票，只要繳納10%保證金就能交易。杜據(jù)此信息，隨即借林樂耕之手拋出1600萬股永紗空股。

唐鴻烈、孫玉琳當即指令警方拘傳李伯勤及那兩個拋空股的女子。當天，那個8月18日用“蘭記”戶名在“鴻興證券號”開戶的二女之一李國蘭被捕。當時報紙對此女的介紹文字如下：“陶啟明之妻李國蘭，系一極精明干練而懂得生意經(jīng)之女子。伊現(xiàn)年三十二歲，曾受高中教育，手中頗有積蓄，經(jīng)常以‘跑單幫’之姿態(tài)，往來于香港臺灣上海之間。現(xiàn)居上海，專事經(jīng)營股票生意。”

陶啟明又是何許人呢？——“現(xiàn)年三十歲，較其妻李國蘭尚小兩歲。原籍常州，生長上海，畢業(yè)于私立東吳大學，持有法學碩士學位。畢業(yè)后曾留校服務一時期；繼則在臺灣高雄法院任地院推事（按：民國實行推事審案制，推事即審案法官）。王云五任財政部長后，由東吳老友人徐百齊（現(xiàn)任財政部主任秘書）推薦，來京任財政部秘書兼任資料室副主任，為時不及兩月，階級亦未敘定。”

據(jù)李國蘭供述，丈夫陶啟明曾在8月18日晚上突然從南京來滬，回家住了一夜，于19日晚搭乘夜班火車返回南京。陶啟明回家后曾告訴她財政部已經(jīng)決定，將于近日公布全國所有銀行、錢莊、證券交易所一律停止營業(yè)若干天的消息。李國蘭得此消息后，猜測國家可能要對金融政策進行大的改變，就想趕在這一變故發(fā)生之前抓緊時機做一筆股票生意。于是，她就連夜去約上女友楊淑瑤，去找自己的哥哥李伯勤商量。當下三人就議定由李伯勤明天帶著她們?nèi)フ沂熳R的“鴻興證券號”拋售空股。8月19日上午9點多，李氏兄妹和楊淑瑤就一起去了“鴻興”，靠著李伯勤和杜維屏的關系，只花了低于股價10%的保證金，就輕而易舉地拋售空股750萬股。當時用了兩個新開賬戶，一個是以李國蘭名字中的“蘭”字的“蘭記”，另一個是以楊淑瑤名字中的“淑”字的“淑記”。

財政部長王云五接到上海來電后，隨即指派財政部人事處長吳興周持公文及陶啟明的照片前往首都警察廳直接找黃珍吾廳長接洽，“請即派員緝捕該犯”。中午11時半，刑警總隊長鄭浩銘驅(qū)車前往財政部，得知陶啟明已經(jīng)從外面返回財政部宿舍午睡。這時，警察廳長黃珍吾也趕到財政部會晤王云五部長，鄭浩銘便趨前向黃珍吾稟明情況請示如何處理。黃珍吾問王云五如何操作為好。王云五即親草一函：“本部秘書陶啟明，據(jù)報十九日曾拋售大量永紗股票，該員泄漏公務機密，嫌疑重大。身為公務人員，竟有如此不法行為，實堪痛恨，特請貴廳予以逮捕，依法究辦。此致首都警察廳。王云五 九月二日”黃珍吾隨即在王云五函旁空白處批注：“交刑警總隊鄭總隊長速辦。黃珍吾 九月二日”。

鄭浩銘接受使命后，擔心陶啟明逃跑、自殺或者毀滅罪證，當下就決定單槍匹馬親自只身去拘拿陶啟明。鄭浩銘急急趕往財政部宿舍，將正在午休的陶啟明叫到門外，掏出王云五的公函：“老兄可一閱。”陶啟明看罷公函，微嘆一口氣，俯首無語，乖乖就擒。

“燈光審訊法”

刑警為對付陶啟明，動用了當時最新的科技產(chǎn)品：美國進口的錄音機、測謊儀，以及特制的燈具（所謂的“燈光審訊法”）。可是，陶啟明僅僅承認他在8月17日去過上海，次日返京（南京），以及曾向妻子透露過近日銀行、錢莊和證券交易所將“封關”停業(yè)數(shù)日，并未指使過妻子李國蘭拋售永紗空股，但他不肯供出他是怎么知道“封關”信息的。

于是，只有繼續(xù)加大審訊力度。就這樣，刑警從9月2日中午陶啟明被捕后開始，一直審到9月5日下午，中間不讓睡覺。陶啟明在這種狀態(tài)下，竟然硬撐了70多個小時。輪流審訊的刑警倒給折騰得哈欠連連，疲憊不堪。直到9月5日晚上，陶啟明方才吐口招供，承認“封關”信息來自財政部主任秘書徐百齊。據(jù)陶啟明招供：8月17日，他在財政部辦公大樓樓梯上遇到徐百齊，徐百齊對他說起“封關”之事，他正好要回上海去探望患病的母親，當晚回滬后就跟妻子李國蘭說起了此事。陶8月17日由京赴滬的飛機票系其老友中國石油公司南京營業(yè)部主任徐壯懷購買，徐從陶口中得知“封關”消息后，對陶說如果尊夫人這兩天做股票生意的話，最好能叫上其妻楊淑瑤。這就是李國蘭8月18日去“鴻興證券號”拋售永紗空股時還有一個“淑記”賬戶的原因。

陶啟明招供后，首都警察廳長黃珍吾立刻簽發(fā)了逮捕徐百齊的手令。鄭浩銘總隊長率刑警于9月5日晚上11點30分抵達財政部宿舍樓將徐逮捕。徐百齊被捕后，供認了一應犯案事實：9月17日上午，王云五部長、徐柏圃次長將其召去，說要商量起草一份全國各銀行、錢莊和證券交易所暫停營業(yè)的“封關”通知，王、徐二長官商量，由徐百齊據(jù)情起草文件。因事關重大，王云五、徐柏圃根據(jù)保密規(guī)定未言及“封關”的具體日期，指示徐百齊留空格。約11時，徐百齊完成文稿經(jīng)王云五簽準后持稿出門欲送打字室打印。在樓梯上，正好遇到陶啟明，兩人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徐百齊告訴陶啟明他剛從王部長辦公室出來，起草了一個“封關”文件什么的。當時，陶啟明并未就此打聽什么，也沒要求看那份文稿。但是，兩人曾經(jīng)說到過一個事后被認為很關鍵的話題：民國以來，政府從未下達過全國范圍內(nèi)統(tǒng)一執(zhí)行的金融機構(gòu)“封關令”，這次下達此令不知意味著什么。陶啟明、徐百齊于金融市場都是外行，兩人面對著這個問題還真的不知如何判斷。而陶啟明正好向徐百齊請假說要回上海去探望患病的母親，于是，徐百齊就叮囑陶回滬后去會見一個人，把這個問題向那人請教，相信對方是能夠據(jù)此作出判斷的。這個人，就是前文說到過的徐百齊、陶啟明都在其主持的律師事務所工作過的律師袁仰安。

陶啟明抵達上海后，即去找袁仰安。袁仰安不炒股，也不做其他金融投機，只做代理訴訟事務。所以，他對這個重大信息并不熱心。兩人談了一陣后，就分手了。不過，即使如此，袁仰安隨后也吃了些苦頭。9月6日，首都警察廳刑警赴滬，將袁仰安拘捕后于7日押解南京。該案有兩名案犯未曾捕得，李國蘭之兄李伯勤和中國石油公司南京營業(yè)部主任徐壯懷。

因李氏兄妹及楊淑瑤率先投機拋空股票、繼而杜維屏跟進而引發(fā)的上海股票市場大跌之勢，經(jīng)《中央日報》連續(xù)報道傳播案情及偵查消息引起了社會影響，以及蔣經(jīng)國在上海接連出手取締了15家地下錢莊，跌勢終于得到了遏制。9月8日，《中央日報》刊登了《滬市場風平浪靜》的報道。

故意泄露變“粗心闖禍”

至此，監(jiān)察院對“股票投機拋空案”的調(diào)查宣告結(jié)束，監(jiān)察院長于佑任發(fā)表談話，主張“重辦陶（啟明）案”；承辦案件的監(jiān)委唐鴻烈、孫玉琳也提出應“依法提案糾舉財政部長王云五責任”。9月9日，唐、孫兩監(jiān)委開始起草調(diào)查書。9月18日，監(jiān)察院在《中央日報》全文刊登《陶案調(diào)查報告書》。

與此同時，首都地方法院檢察處開始訊問徐百齊、陶啟明等涉案人犯，起草起訴書。根據(jù)最初打算，國民政府是準備對該案進行大張旗鼓的嚴辦，已在報上放出風聲宣稱“滬案（指李國蘭、杜維屏等）、京案（陶啟明、徐百齊等）將一并由首都地院審理”，可是，這當兒已取保候?qū)彽亩啪S屏之父杜月笙突然打了一發(fā)橫炮，他以上海市參議長的身份在一次公開會議上向蔣經(jīng)國檢舉孔祥熙宋藹齡之子孔令侃的“揚子公司”有“嚴重違法行為”。孔令侃聞言后企圖憑著親戚關系向蔣經(jīng)國通融，給蔣打電話請其在國際飯店吃飯，遭到蔣的斷然拒絕。孔令侃意識到事態(tài)不妙，隨即急赴南京向其父母求援。宋藹齡便通過其妹宋美齡向蔣介石施加影響，蔣介石遂向蔣經(jīng)國指令“輕辦”。

這個口子一開，原定把李國蘭、杜維屏等案犯押解南京與陶啟明、徐百齊等一起審判的打算就改變了，變成李國蘭、杜維屏等的案件由江蘇地方法院第二分院即上海法院審理；陶啟明、徐百齊、袁仰安案件在首都地方法院審理。9月15日、9月22日，江蘇地方法院第二分院在滬公開審理杜維屏、林樂耕、李國蘭、楊淑瑤在市場上大肆拋售永紗空股案，由沈天保擔任審判長，梅爾和、方祥海擔任推事。9月28日，法庭作出宣判如下：李國蘭、杜維屏、林樂耕、楊淑瑤以“交易所市價未計稅及空頭買賣”之罪名分別判處十個月、八個月、八個月、七個月。

上海方面如此審判，首都地方法院自是“心里有數(shù)”。9月30日，首都地方法院檢察處決定以“未涉案”的名義釋放袁仰安。10月1日，首都地方法院檢察處向地方法院提起公訴。10月12日，首都地方法院公開開庭審理陶啟明、徐百齊案件。陶啟明、徐百齊當庭翻供，聲稱在刑警總隊的招供是在“精神恍惚狀態(tài)下所作出，于真實情況有誤”。陶啟明和徐百齊找到了為自己辯護的事實：陶8月18日與徐在財政部大樓樓梯上相遇，徐向陶透露“封關”消息以及讓陶赴滬詢問袁仰安之情節(jié)，發(fā)生于陶開口向徐請假要求當天下班后赴滬探望患病母親之后。也就是說，兩人在樓梯上相遇時，陶啟明先開口向徐百齊告假，徐表示準許，然后，再談“封關”一事的。如此，案情就變成兩人并無故意商議由陶啟明赴滬透露“封關”機密企圖謀利的情節(jié)，而只是徐百齊無意間說起“封關”，又提議讓請假探母的陶啟明去向袁仰安請教金融形勢（而在起訴書中指控徐陶兩人的事實情節(jié)是：徐百齊在8月18日中午讓工役去把陶啟明叫到其辦公室后，兩人密議由陶啟明赴滬行事）。

徐百齊只承認自己是“粗心闖禍”，而不是故意泄露機密。陶啟明則除了上述新內(nèi)容的辯解外，還向法庭申明“并無囑妻拋股”情節(jié)——他顯然已經(jīng)知曉上海方面對其妻李國蘭的審判情況。

10月26日，首都地方法院再次開庭審理陶啟明、徐百齊案。審判長首都地方法院刑一庭庭長徐邦治下令傳財政部主任秘書辦公室工役高長明、李振清到庭，詢問8月18日中午徐百齊是否讓他們?nèi)ソ刑諉⒚魅テ滢k公室？“高長明、李振清均答稱：‘那天徐主任秘書并沒有要我們?nèi)ソ刑諉⒚鳌！边@段證詞使地院檢察處對徐陶兩人“勾結(jié)圖利”的指控失去了有效證據(jù)。1949年1月19日，首都地方法院宣判：以“泄露國家機密罪”判處陶啟明、徐百齊各七年徒刑。宣判后第三天，徐百齊即被保釋；半月后，陶啟明也被保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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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