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寓言

文_秋 子

愛的寓言

文_秋 子

（一）

出版《苦妓回憶錄》那年馬爾克斯77歲，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22年，淋巴癌折磨了他5年，此時離他生命結束還有10年，而那10年里他得了老年癡呆癥。這本書是他的封筆之作，以西班牙語寫成，一面世便創造了銷售奇跡。

“活到90歲的年紀，我想找個年少的處女，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愛欲的夜晚……”乍一看小說開頭，會以為這位老先生是在用生命寫一本“黃書”呢！

小說講述了一位90歲的老記者與一個14歲少女的故事。老記者出身名門，一生未娶，是文藝界名流；少女出身于一個窮苦人家，為了養家而賣身。老記者在90歲生日這天得到了她，本想顯示自己雄風猶存，但少女被妓院老鴇下了藥，處于半昏睡狀態，老人不忍，在少女身旁安睡了一晚。此后的每個夜晚都是第一個夜晚的延續，兩人沒有交談過，亦沒有過實質的買賣關系。老人在裸體少女旁開始回憶，思索起自己的一生……

馬爾克斯為何會寫下這樣一部看起來嘩眾取寵的小說？苦妓是誰？我認為苦妓并不是指那個少女，而是小說的主人公—那位老記者。他說自己的一生“從未和不用付錢的女人睡過覺”，“到50歲時，我已經分別和514個女人至少睡過一次了……從前總是隨意挑選床伴，考慮更多的是價格而不是喜好，然后我們會做無愛之愛，多半連衣服都不脫光，總是在黑暗中，好把對方想象得更好些”。某種程度上，他才是那位從未愛過卻屢屢獻出肉體、精神貧乏的“妓女”。

當他在少女身旁度過第一個夜晚后，奇跡發生了—“我感到過往的怨恨都從下水道流走了。我感到了90歲的重量，于是便開始倒數我死前所余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同時，老人察覺到了心靈的震顫：“我感到有什么壓在了胸口，我從來都沒有愛過。”

一邊進行著心靈的重生，一邊又處于垂老陰影的籠罩中，老記者嘲諷著自己處于愛的匱乏中的一生。越是對無愛的放浪人生懺悔和否定，就越反襯了這部小說要講述的對真正的愛的禮贊。

（二）

這部小說更像是一個寓言，馬爾克斯借這樣極致對立的垂老與青春、肉體與精神、荒淫與貞潔、清醒與睡夢的故事，借老記者的回憶，寫下自己留給人世的遺言。他不再寫政治，不再寫故鄉，不再寫親情，像許多到了晚年的大師一樣，他只寫愛情—對，愛情，它是對生命的終極饋贈。只有在這樣極致對立的情境中，才能一針見血地讓本質現形：愛情乃是生命的最高能量，它能超越一切，甚至死亡。

“那一晚，我發現了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愉悅，便是在沒有欲望相催、沒有羞怯阻礙的情形下欣賞一個熟睡女人的身體。”“性只是一個人在不能得到愛時給自己的安慰。”這兩句話是馬爾克斯對愛的總結：愛首先是純心靈的。想想人類對于孩子的那種恒定的愛，它與真正的愛情其實有著共通之處：都對心靈產生了深刻的洗禮，甚至具有治愈的力量。只有讓這種持續的心靈震顫和認同進入自己易變的身體和堅固的內心，人這種生物才會融化—真正的愛產生了。

快餐時代，人們認為帶著喘息聲的欲望，是戀人之間理所當然的溝通方式，但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需要安靜的身體、敏感的心去體會和創造。很多情感恰恰是在思念中，在一個人靜靜地感受、轉化的過程中被發現的。而如果心靈上的愛沒有及時建立起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會偏工具屬性—既然不能精神相依，就會看重對方在物質上能為自己所用的部分，這就造就了男女關系的平庸和現實：像動物一樣相互依存，卻很少有人能持續地感覺到愛的美好和力量。欲望先行，制造出的看似是愛，其實是迷戀和沉溺，最終會走向生理性厭倦。

僅僅是在少女的身旁安睡了一晚，兩人并未有過任何其他交流，老人就愛上了她，這說明愛首先是一個人內心的事，內心達到了，愛就會借對象復活。老人年輕時縱欲無度，年老后徹底禁欲，“多年來讓身體保持著圣潔的安寧”。正因為他保持著身體的圣潔和心的年輕，在垂老之際，他終于感受到了愛的力量。但這多遺憾啊！馬爾克斯把這種覺悟放到了這樣一位老人身上，似乎是對大部分人終生處于愛的匱乏狀態的嘆息和憐憫。

老人年輕時曾有過一個未婚妻，“她有一雙夜貓的眼睛，一具穿不穿衣都無比誘人的身體，還有一頭茂密、蓬亂的金色長發，從中飄散的女人味道甚至讓我伏在枕頭上惱火地哭泣，我知道這永遠都不會到達愛的程度……但我向她繳了械，正式地求了婚……”老記者最后因為不愿放棄荒淫的生活而逃婚。而現實中，即便永遠不會到達愛的程度，大部分人仍會屈從于現實的誘惑，與真正的愛擦肩而過。

（三）

感受過愛帶來的純粹和美好之后，老人放棄了奪取少女貞操的想法，他像年輕人般為愛瘋狂：他在少女睡著時為她唱搖籃曲；給她念詩；用口紅在鏡子上寫下情詩；為她擦拭身上的汗水；和她分享自己摯愛的古典樂章；在自己寫了半個多世紀的報紙專欄上刊出手寫體情書，每一篇都和少女有關……

老人做的這一切，讓睡夢中的少女也深深地愛上了他。老人在自己的專欄里寫道：“在我這個年紀，聲名、錢財、地位、性，我都不在乎了，甚至，死亡也隨時可能降臨，這反而讓我能更純粹地愛，毫無束縛直達愛的核心……”

在現實中，前方的路還有很長，各種誘惑、各種可能性隨時可以替換掉自己或自己愛的人，于是各種對比、計較、考量遮蔽了人們發現真愛的眼睛和心靈。快節奏的生活也會分散人們對愛的專注，讓人們失去了創造美好的愛的機會，這大概就是現代生活帶來的缺憾和失落吧。

故事的最后，老人和少女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別離，依然深愛著彼此。老人因為愛情的力量迸發出了生命的能量：“終于，真正的生活開始了，我的心安然無恙，注定會在百歲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彌留之際死于美好的愛情。”

是的，馬爾克斯只是借這個極端的故事，來告訴我們真正的愛情是怎么回事，它是怎樣和生命關聯起來的。帶著愛情去愛，是多么幸福的事，那是在人世間可以得到的最神圣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