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淡 豹
“水星”上的麗茜
文_淡 豹
淡豹,人類學博士生,以琢磨人為本行,現居美國廣闊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風城”。她惦念家鄉的親人和食物,為美式脫口秀哈哈大笑,在學院中做知識的信徒,貼近歷史,觀察世情。
芝加哥因其嚴寒與多風的氣候被稱為“風城”,淡豹記錄了自己在大風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尷尬故事和欣喜時刻。

那天,我去了芝加哥城南的一家按摩店。在北美,機器比人常見,自助服務比人工更便宜便捷。像按摩這種需要服務人員投入大量勞動的行業,從業人員多為新移民。曾擔任《當哈利遇到莎莉》《西雅圖夜未眠》等經典浪漫喜劇編劇的諾拉·艾芙隆曾在《保養問題》一文里說,像她這樣出生于二戰期間的美國女人本來并沒有頻繁做指甲的習慣。直到20世紀70年代,韓國移民大量擁入,開辦美甲店后,別人拿把小銼刀為自己精心修剪雙手的倒刺才成為紐約客能以低價享受的服務,以至于她說:“我有時覺得紐約的美甲沙龍比指甲的數量還多!”
這家按摩店是我在芝加哥住了幾年后發現的。它提供我們習慣的中國式按摩,無須像瑞典按摩那樣脫衣。臺灣老板娘說我熟悉的師傅都正忙,不如試試一位叫麗茜的。
房間安靜,音樂低回,她走進來。不出意料,她是中國人,想必“麗茜”這個英文名只是用于工作,方便與本地顧客打交道。她年紀不輕了,怪不得老板娘稱她為“新來的大姐”,燙鬈的半長頭發打了摩絲,硬邦邦的,眉毛文得又黑又細,笑吟吟的圓臉,是我熟悉的北方中年女人的樣子。
我和大姐打了招呼,她問我:“你多大?是中國人吧?”“多”字發二聲,“國”字發三聲,這是我的家鄉方言。聊了聊后知道,她果然來自我16歲時離開的那個城市。
按摩時,她不時嘆氣,像不自知。“我下崗了,家在工業區那邊,你去過嗎?”她問。確實是家鄉的中年女人呀,我熟悉這種聲調。在因為黑而靜得近乎肅穆的按摩房里,她的聲音響得無忌。她讓我躺平,抬起我的左腿,我的腳碰到她的胸,她也挺自然。在家鄉那些漫長的重水墨色的深秋與冬天,我和身邊的每一個小孩一樣,脫下毛褲還要換棉褲,腿上總是繃得太緊,能自己穿上,卻不會自己脫下來。每個夜晚,我躺在床上,媽媽站在床腳,抬高我的腿,幫我把棉褲拽下去,就像現在這樣。有時我抓住床邊,媽媽和我一來一往故作拔河狀,褲子松脫讓我一陣癢,咯咯笑起來。有時,我故意放手,媽媽一使勁兒,我就和棉褲一起沖進媽媽的懷里去。那是種毫無憂慮的、放肆的歡樂,我和媽媽笑成一團,人笑得太厲害時頭腦會有種缺氧般的感覺,和哭狠了一樣。童年的我沒有時間感,未曾想過那些與家人相依著生活的日子是否會永無止境。我似乎能聽見自己的笑聲,在記憶中,那些笑聲是翠綠色的。
黑暗中,只有房間角落的電視發亮,播放著似乎永恒靜止的東方好山水。她翻找一會兒,走開又轉回來,說:“還以為沒拿毛巾呢,不就在這兒!”自言自語中,她用按摩巾蓋住我的眼睛,坐到我右側,在毯子中摸索著找到我的手,握住,開始按。她嘆息:“小手兒冰涼。”
按摩巾蓋著我的眼睛,我哭起來。那腔調熟悉,“手”字帶著兒化音,場景恍如昨日,一個中年女人坐在我的床邊,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表示她的心疼。我從小手腳很涼,離開媽媽以后,我的手曾經在很多不同的手套里,不同大衣的口袋里,不同人的手里,好多年沒有這樣過了。有一次讀到朋友的文章,她寫自己生病回家,媽媽行叫魂儀式,坐在她的床邊不倦地按著她的手臂,要喚回女兒的魂。讀時,我暗生羨慕。如今在海外,忙碌而孤單時,一個人在家,也會叫媽媽,貓聽見呼喚就走來。以前我在媽媽的身邊,后來我在媽媽的附近,現在我在遠方。
很想回家去。在黑暗中,一塊毛巾下面,可以隨便哭,眼淚把臉燙著了。
數萬年前,那些即將成為美洲印第安人的亞洲人,在渡過白令海峽的陸橋時,是不是也流過很多眼淚呢?獵人跟隨在遷徙的猛犸象與巨鹿身后,到達新土地,看冰河期結束,身邊的冰山裂開又融化,大陸裂為兩塊,再也不會合起,橋消失于水中,水奇異地匯集成為海洋,漸漸淹沒回家的路,恰是一部反轉的《圣經》。
這樣的人,是不是必定要把眼淚留在身后,讓眼淚隨雪水沒過曾經的陸橋,忘掉記憶,才能不太心慌地活著呢?當記憶無人訴說,他們就獲得了凡人生存要求的鎮定,成為新人的祖先。
新文明的降生是對舊日子的終結。或許像法國人夏多布里昂說的那樣,生命不過是記憶的幻影。那么,生命或許經常拿生活當盾牌,好抵擋記憶,也抵擋隨記憶而降的淚水的侵蝕。
不記載歷史,也是一種勇氣吧?新的家園,是不是必須建造于告別之上呢?人類洗刷記憶的能耐,是不是源自神的慈愛呢?讓怯懦的我們能沒有歷史、沒有退路地走著,朝向某種遼闊?海水是不是先民的眼淚,不然為什么是咸的?
在大陸之間,地表或許也曾壓抑自我膨脹的欲念,為安放人類積累的液態悲傷,一再凹陷不止。這顆行星,我們如今叫它地球。在英文中,“地球”與“土壤”是相同的單詞,就仿佛在大陸上完成我們的生命與文明是人類最可自得的偉業。可是咸的海覆蓋著71%的地球表面,這顆星球在太空中看上去是藍色的,是一顆“水星”。會不會有其他的生命形態,從一顆遙遠的行星上驚喜地發現我們,穿過夢幻般的銀河,看見不懈旋轉著的星球透出幽藍色的光,那些生命會不會感嘆:“瞧,那顆布滿淚水的星球!”
圖/元 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