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拉布，你的鞋子在哪兒”

薩拉

一

嘀……嗒，嘀……嗒，嘀……嗒，這是安靜的考場教室內鐘表發出的聲音！期末考試交卷的最后時間就要到了。從那些還沒寫完答卷的同學臉上能看得出來，這個聲音讓他們越來越緊張。然而，這個聲音給我的感覺卻是興奮，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假期即將到來的聲音，是回國的聲音，見到父母的聲音……當我正暢想假期的快樂時，聽到了監考老師的聲音：“時間到了，請把考卷交上來！”

我快樂地交上考卷，走出教室，來到校園。今天的太陽也好像格外高興，把地曬得很熱，也很刺激。這時，離我預訂的回國飛機起飛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匆忙跑回宿舍，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高興，難過，害怕，陌生，興奮…… 真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匯能夠準確表達心中的感受。對，百感交集，各種感受同時出現，真的是百感交集。

收拾好的行李里放了好多東西，大部分是給家里人買的中國綠茶和紀念品，還有一些書，包括那本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在身邊的書。那是我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它可以讓我高中時的美好記憶一直與我相伴。這本書是《蘇赫拉布·賽佩日詩集》。

我對蘇赫拉布·賽佩日的喜愛是從高中開始的，那時，他的一首詩深深地感染了我，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們不應該把水變泥

下面也許有只鴿子正在喝水

或者在遠的樹林里紅額金翅雀正在清洗羽毛

或者在鄉村里有人在調水

我們不應該把水變泥

也許這流水會流到一棵樹下，把心里的悲痛洗走

也許一個苦行僧（托體僧）正在把干面包泡在水里

一個漂亮的女孩來到河邊

我們不應該把水變泥

漂亮的臉加了一倍

這么可口美味的水！

這么清晰的河！

住在上面鄉村的人們真幸福

希望他們的泉永遠有水，他們的牛永遠有奶！

我從未見過他們的鄉村

毫無疑問在他們墻的腳下有真主的腳印

月亮在那邊會把那邊照亮

毫無疑問在上面的鄉村墻都很矮

那邊的人們都知道什么是罌粟屬

毫無疑問那邊藍色是純凈的藍色

若花開了，鄉村里的人都會知道的

這么好的鄉村！

花園充滿著被微風吹奏出來的音樂

上河的人們都明白水

他們沒有把水變泥，我們也

不能應該把水變泥

那時讀完這首詩后，感覺他的詩雖然非常簡單、直白，但是，其中包含著一層對生活的深刻意義。他很質樸地講鄉村的人們和周圍發生的事件，并提到了那邊的人珍惜水，不會讓水變臟！水代表的是我們的生活，泥是生活里骯臟的事情，他用這么簡單美妙的詞匯，讓人們去珍惜生活，珍惜生命，不讓骯臟的東西把生活搞糟、搞腐敗。他詩里的鄉村是他理想的家園，那里的人珍惜生活，那里的人沒有仇恨，那里的人與人之間沒有距離，那里的人尊敬水，尊敬大自然，尊敬生活！我當時被他又簡單又深刻的語言迷倒了，折服了。

出發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匆忙把書放在包里，拎著行李走到樓下。宿舍的阿姨對我非常熱情。她已經五十三來歲了，但我總覺得她只有三十五歲！她每次看到我都跟我熱情地打招呼。阿姨的熱情態度，每次都讓我想到蘇赫拉布的這首詩。也許，阿姨的生活中也會有種種不如意，但是，她總是用微笑和熱情對待生活和人們。不管生活簡單還是富裕，她依然保持微笑，不讓骯臟的東西把它的生活搞糟、搞腐敗。她是真正的尊敬生活，熱愛生活，而她卻從不知道她的微笑和熱情給我們遠離祖國和家鄉的留學生帶來多么大的力量！

我上了開往機場的出租車。在路上，我一直在想，等我中文的文學水平提高了，一定把這本詩集翻譯成中文！不過，從高中到現在十余年來，雖然我讀了很多蘇赫拉布的詩，但是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我知道，每個作家的創作，都會受到他們小時候經歷的影響，受到他們成長環境的影響，受到他們所見所聞、所看到和所學到的東西的影響。因此，了解他們生活的背景對深入理解他們的作品一定有很大的幫助。所以，我打算更深入地了解蘇赫拉布的生活，他出生的地方，他長大的環境，他的家庭背景，他的愛好與才能。出發之前，我下載了關于蘇赫拉布的生平和他自述其生活經歷的書籍和文章。飛機起飛之后立刻打開了電腦，從他的一篇叫做“我依然再旅行中”的日記開始了仔細地閱讀。

二

蘇赫拉布·賽佩日從小按照家庭的要求開始學習藝術，并從他早年的生活了解藝術的含義。他的童年特別愉快，而且給他留下了很多美好的、難以忘懷的回憶。他小時候是一個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而這些教育對他隨后的藝術視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詩歌就是很好的證明。蘇赫拉布小的時候曾住在一個很大的花園里，那些年他學到了好多東西，隨后他用既簡潔又美的語言描述了他們住的那個花園：“我們的花園在智慧的影子下”。

蘇赫拉布·賽佩日出生于庫姆，他在日記里寫到：

我母親告訴我，我出生于10月6號正午12點。我媽媽能聽到宣禮的聲音。我出生后，我們回到了父親的城市——卡尚，跟叔叔、爺爺、奶奶住在了一起。家，非常大，它是一個花園，花園有各種大樹。這對掌握知識，是一個很好的環境。我們鏟土，種了各種東西，修剪草木。我的叔叔用泥土做土角厝，他們還做鑄造和焊錫，他們維修縫紉機和自行車，修鞋，拍照片，用貝殼做紐扣和耳環，做木質框架，等等。

小的時候，我的父親生了重病，直到生命的終點。他是一個電報員，他會繪畫，字寫的也很好看，他還會彈琴。這讓我也對繪畫產生了興趣。在這個大家庭里能學到好多東西。我學會了織毯，我常常用我自己畫的圖紙，連續編織幾個小的地毯。我特別喜歡蓋房子，我特別希望當建筑師，但是，很可惜我最后并沒走上這條路！

我在家里很調皮，花園的樹我全都爬過，還從房頂往下跳。我媽媽預測我將來身材會特別瘦，他猜對了，我一直瘦瘦的！我們的家鄰近沙漠，我做的所有夢最后都走向沙漠。我父親和叔叔都是獵人，我常跟他們去打獵。長大了之后，叔叔教我怎么打獵，第一次打了一個鳥，但我并不高興。打獵從來不會讓我感到高興。但是，打獵可以讓我黎明之前來到沙漠，讓我呼吸早晨新鮮的空氣。在打獵中我接近了大自然。我撫摸樹皮，用流水洗手、洗臉。每天，都期待著觀看大自然，若一天沒看到日出和日落，我會感到非常遺憾和愧疚。

從蘇赫拉布小時候的經歷和他日記中的描述，我能發現，他跟大自然一定有著親密的關系。難怪他的詩和畫里都有大自然的痕跡。讀他的詩，我感受到了自然的美麗，這與他成長的環境是分不開的。他還寫了介紹自己的一首詩，那首詩叫“水腳的聲音”：

我是卡尚人

我生活過得還好

我有一塊面包，一點智慧，一點愛好

我有一個媽媽，她比樹葉好得很

幾個朋友，比流水好得多

還有一個真主，他在這附近

在花兒的中間，在那個高松樹的四近

我是穆斯林

我祈禱的方向是個玫瑰花

我祈禱毯是水池，我祈禱的石頭是光線

草原是我祈禱的地方

我用窗戶的怦怦聲洗禮

在我祈禱可見月亮可見光譜

我的祈禱透明地能看到石頭

我祈禱的所有顆粒都結晶了

我祈禱的時間是

當風在雪松的尖塔宣禮

我當青草開始祈禱時隨著它開始祈禱

我當波浪上升開始祈禱的時候隨著它開始祈禱

我是卡尚人

我的手藝是繪畫

有時會用顏色做出一個籠子，賣給你們

在獄中的唱歌罌粟屬

讓你們孤單的心情新鮮起來

真是個幻想……我心里都知道

我的畫都沒有生命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畫的魚塘沒有魚

在這首詩中，蘇赫拉布用非常簡單的詞語介紹了自己，介紹了他周圍的環境和周圍的人，介紹了他的信仰，他的手藝，他的愛好等等。這些樸素的生活用語，讓他的詩更加有意義。他把媽媽和朋友比喻成樹葉和流水，多么漂亮的比喻啊！樹葉讓氣候變好，流水的聲音給人們帶來一種平靜。媽媽和朋友也是如此，讓生活變好并給周圍的人帶來平靜。他認為真主哪兒都存在，在最高的松樹，在最矮的花朵中。他還直接地談到了他的宗教信仰，他不認為他對宗教的信仰是因為家庭的背景而出現的，他認為他自己從生活中深深地接受了伊斯蘭教，深深地感覺到了真主的存在。他祈禱的方向是玫瑰花，玫瑰花代表者心里的真愛和世界的美麗，真主是我們心里的真愛，他向著真愛也就是真主祈禱。他認為他的祈禱像月亮充滿著光亮和美麗，因為是純凈的從心里做的有親密感的祈禱。蘇赫拉布在這兒就是想告訴我們，生活中的所有的自然現象都認識真主并贊美和崇拜偉大的真主。蘇赫拉布是一個繪畫的詩人，但是他不把寫詩當作一個工作和手藝，卻認為繪畫既是偉大的手藝又是一種工作。他最后很謙虛地承認他的繪畫不真實，沒有生命，他畫的魚塘不真實，里邊沒有魚。

三

蘇赫拉布六年的小學都是在卡尚的“哈亞穆”學校上的。他這樣描述了上小學時候的生活：

學校把我的夢想剪掉了，把我的祈禱打碎了…… 進學校的第一天我永不忘記，這一天奪走我從童年的游戲，像一場噩夢！我看到了孤獨陌生的我，從此，我懷揣一顆恐懼與忐忑的心走到學校！

蘇赫拉布也像所有調皮但有禮貌的孩子一樣盼望著假期的到來，而且，他同樣害怕老師們的批評和懲罰。他從小就喜愛繪畫，但是，因為對繪畫的過度關注，有時會受到老師們的處罰。他在日記里寫到：

我害怕很多東西：爺爺的白馬，學校的校長，怒色的周六，我多么討厭周六？，我的幸福是從周四上午開始的，周四的下午好像是天堂，周四晚上在我的夢里能聞到周五早上的滋味。在學校里我是個好學生，但是不喜歡上學，我有時裝肚子疼不去上學。在風箏和學校的書中，我更喜歡風箏。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在畫畫，老師用一個石榴樹的樹桿打了我。老師對我說：“你所有的課都很優秀，但不要總是畫畫！”這是我繪畫的第一份禮物。

蘇赫拉布10歲的時候寫了第一首詩。那天，因為生病沒去上學，留在了家里，他用那童年、幼稚的語言描述了自己的情況：

從上周五到周二眼淚汪汪

一點也沒有想念學校

從早到晚忍受疼痛

疼痛一時也沒靜下來

蘇赫拉布還這樣描述了他上小學一年級的老師：“他是沒有夢想的人，跟他在一起讓我的夢想爬滿皺紋。”蘇赫拉布上高中的時候更專注于繪畫了，他說：“高中的繪畫課是每個黑暗的星期中的明燈。”

蘇赫拉布20 歲的時候在卡尚周圍的山上做畫時，認識了一個美術學院繪畫專業的學生曼蘇爾謝·巴尼。他們的相遇讓蘇赫拉布改變了很多。他說：

那天， 曼蘇爾謝·巴尼說了很多話，講了很多關于藝術的事情，提到了文森特·梵高，我所聽到的都是新鮮的，所看到的都有陌生感。我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感覺我是另外一個人，我睡覺之前也還是感覺到了改變的滋味。

也就是在那年，為了能夠在美術學院繪畫專業學習，蘇赫拉布隨父母搬到了德黑蘭。在他25歲那年，蘇赫拉布作為優秀學生畢業了。隨后的4年里，他的不少詩歌和他翻譯的外國詩人的作品開始大量發表。

蘇赫拉布29歲的時候開始了在倫敦和巴黎的留學生活。為了能夠在法國留下來繼續學習繪畫，他不得不通過擦玻璃等方式掙取學費和生活費，隨后他還去過意大利，最后還是回到了伊朗。隨著他繪畫的水平不斷提高，有人買斷了他所有的作品并提供給他到日本東京學習木刻技術的資金。于是，他開始對東亞文化產生濃厚的興趣，還曾到中國旅行。

蘇赫拉布33歲的時候，身患重病的父親最終離世，他曾寫了這樣的一首詩悼念亡父：

在夢里見到了父親

疼痛讓他像彩虹歪了腰

他把手抹在我的頭上

過了一年，才見到了兒子

蘇赫拉布50歲的時候開始出現血癌癥狀，隨后他到了英國接受治療，但是由于病情惡化，治療失敗。兩年之后，他在德黑蘭的帕爾斯醫院離開了這個世界。去世后，卡尚附近的一個小村就成了他永遠的家。在他的墓碑上，刻著他一首詩中的幾句話：

若你來找我

請慢慢地來

免得開裂

我孤單的玻璃

蘇赫拉布還有一首詩讓我非常感動。每次讀到這個詩，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一個從黑暗到光明的旅行，一個從睡夢到覺醒的旅行，一個從未知到明知的旅行：

今晚我得走

我今晚得收拾行李

拿一個只能放下我孤單襯衫的一個小行李

我得走到一個方向

能看到英雄樹的一個方向

一個用詞描述不了范圍的方向

有個人又叫我一聲蘇赫拉布

我的鞋子在哪兒

8個小時的飛行一轉眼就過去了，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們的一生也像飛機上的8個小時一樣短暫。我們應該好好珍惜生活，用蘇赫拉布的話告誡自己：“我們不應該把水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