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鶯
下午,邢操看見兵兵滿面陰郁地坐在教室里。室外的走廊,束著馬尾發型的學習委員黃橙橙在教室外玩。樓下的操場,三三兩兩同學嬉戲。操場再下去一級,是依山而建的籃球場。遠處,峰巒堆煙。
國慶匯演,兵兵想參加鼓號隊吹號,可是,他沒好意思跟老師說。
黃橙橙進來催兵兵交作業。這個班,共十位同學,六位女生,四位男生。寡不敵眾,但小男生是“瞧不起”女生的。兵兵煩躁地回她一句,“我在找,我在找。”然后將作業本和文具掀了一地。
很尋常的一幕,邢操一旁看著。
鄉小的學生統一住讀。周一來周五返,每位學生,食宿定位。
晚餐時,兵兵座位無人,老師讓幾位同學去找。同學們放下碗筷奔出餐廳,他們去教室、廁所,去餐廳后面的小路找,未果。最后,黃橙橙說,我去宿舍找找吧,她上二樓,右拐第二間。門開著,橙橙看見兵兵直直地站在那里,他面朝自己所住的上鋪。黃橙橙本能地喊,“吃飯了……”話未出口,小女孩怔住了,她轉身飛也似往樓下沖:
“有人上吊了……”
老師取下兵兵時,兵兵的褲子是濕的。
兵兵將一件春秋衣擰成繩,一頭套在上鋪鑄鐵的護欄上,一頭套在了自己稚嫩的脖子上。
2014年9月24日,星期三。
那時,兵兵九歲。
一 婆婆
校園距離兵兵婆婆家,約二十分鐘的路。鄉小把電話打給兵兵跑運輸的姑父,姑父又把電話打給了兵兵的婆婆。
從家走到鄉小門口時,兵兵的婆婆再也挪不動腳步。
孫子躺在操場旁一張水泥乒乓球臺上,老人無力指揮和調動自己的身體。從校門口到那里,百步左右的幾十米路,老人拼命向前爬。爬也要爬到孫子身邊去。
關切的人們上前去扶,去攙。一旁教學樓的教室里,學生們在各自班級的教室里,靜息。兵兵所在的那個班級,幾個女生開始哭。
兵兵被用一床被子從頭到腳覆蓋著。老人快爬至鄉里警務人員拉的一道警戒線時,昏了過去。
從2010年8月至2014年9月,四年里,匍匐于地的老人石志秀,這是她的家意外離世的第三個人。
……
兒子健波(兵兵父),一背一背用背簍,把一車車磚從鎮口背至鎮外的圓包嶺街時,并沒有人發現他身體有任何病兆。只是體型偏瘦,這讓母親志秀垂憐。
2008年底,兩千元錢購得鎮上圓包嶺街的一塊地基,深山里的這戶人家,欣喜了好一陣。兩樓一底的建房計劃,沼氣池、地下室建好,整個房子修了近一半時,健波決定再一次外出,赴廈門打工。邊打工邊掙錢邊建房,這是鄉村如今的置業模式。
建房費用,二老出一些,健波支一些。一家人生生死死會相依到老相靠一輩子,不用分彼此。
2009年夏的一天,老人志秀接到兒子從廈門打來的電話——兒子那時在廈門一家橡膠廠打工,輕描淡寫的一句,“媽,我要上手術臺了。”
啥病?母親問。
兒子沒有答。
兒上午九點關掉手機,下午三點過,家里才有了他的消息。
健波是秋天回山里的。省錢,他坐火車回家。殘病的身子,心思細密的他還給女兒背回來一輛折疊式自行車。
食道癌。
健波為兄長,他還有一妹在綿陽做工。求生的欲望,讓長達約一年的時間里,健波一直顛簸往返于鄉下與綿陽、廣元、成都之間,做人生最后一搏。
油枯燈盡的頭一晚,健波躺在老屋的一張小床上。
那時,健波的父親在牛棚里忙碌,一筐一筐的牛糞往田地里背,母親在廚房做晚飯,女兒菁菁,站在有著三兩根木欞的窗外,怯怯地往窗里望。
健波腳朝窗,人仿佛被天地吸干了水分,槁葉般望著天不語。癌細胞那時已瘋狂演變成一丸丸的果壘滿他的耳后。菁菁看見,她的父親偶爾掐著指頭,仿佛算著什么,又抑或記起了什么人間要事,在盤算。
健波是次日走的。
那年,2010年,菁菁十一歲,弟弟兵兵五歲。
那時節五歲的兵兵不知處在什么位置,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在玩什么。印象中,小孩子是不怎么知道悲的。
健波床榻旁的那面墻上,五歲的兵兵用各種粗粗細細的粉筆畫滿了畫。亂麻似的一墻“線網”,你若細辨,會辨認出一張又一張小娃娃隱約的臉。每一張臉上,小娃娃張著或圓或方,似吶喊又似抓狂浪笑的口。
那是五歲的兵兵,跪在父親身旁的床上畫的。也是五歲的孩子留給世人的心路圖。
……
2013年秋,健波的父親——兵兵的爺爺衛仕才,又患病過世。老人志秀幾已無淚。
老伴去臨近的村里打短工,他從三層的樓上摔下來,渾身上下縫著針,腿上和腕上還打著石膏。
一年后,志秀清楚記得,仕才還下地種了一季的莊稼,怎么,這人說走就走了呢?
健波的妻子、志秀的兒媳,是這一年的年頭改嫁的。年尾老伴這一走,這個家,就只剩下了剛念初二的菁菁,和才念小學二年級的兵兵了。
二 菁菁
菁菁最后一次看到弟弟,是去年九月開學后的第二周。
她去鎮上超市給弟弟買了袋裝的鳳爪、黑米鍋巴,還有筆和糖果。兵兵見了她叫了一聲姐,然后開始吃鳳爪,吃鍋巴。
弟弟穿一件有點陳舊的藍色外衣,一條七分長的褲,一雙涼鞋。秋涼了,看上去,微冷。
菁菁問弟弟,你過得好不好?
弟弟說,早上起不來床,有時“那邊婆婆”用棍子打他。
菁菁別過臉。“那邊”,是如今母親再婚后的夫家,在大山的另一隅。倘若父親在,爺爺也還健在,弟弟與自己的命運,會不會,不同。
菁菁出生的那個山里的老家,祖屋里至今仍舊保留著一個菠蘿大小的石“碓窩”。那是菁菁爺爺上山采來山石,親手做的。菁菁出世后,吃不上奶水,那時,菁菁的婆婆每天就用這個“碓窩”將泡好的花生、核桃,還有黃豆和大米,搗成漿,然后煮給她吮。
菁菁婆婆那時愛拿那個碓窩說笑,“它才是你的媽喲。”
小小的菁菁那時,管姑媽,嬸子,都叫過“媽媽”。
那一年,菁菁四歲了,她一直在外輾轉打工的父母終于回家來。那一天,菁菁的母親舉著一條紅色的碎花童褲給她看,還有她從未見過的水果。
母親說,“叫我媽媽呀……”雙方僵持著,良久,菁菁叫了一旁的爸爸。
“陌生”的媽媽讓她開不了口。所有大人,一旁開心笑。媽媽的表情,菁菁沒有印象。
那是不是一場鄉村的“集體無意識”?鄉村人無意識的情路淤塞阻滯的種子,在笑聲中,已悄然萌動?
但大一點的時候,菁菁留意到幾件事:
母親懷上了弟弟,爸爸托人去縣城買回一箱橙子,先一步回家的爸爸將一個大橙子遞給婆婆,婆婆不舍得吃又轉手給她。母親進門時,見她正捧個大橙子把玩。父親母親吵了一夜,翌日,她見母親將一箱橙子倒了一院子。
有了弟弟之后,菁菁看見母親買飲料,給弟弟買盒裝的,給自己買袋裝的。
再晚些時,農村時興給小孩買“保險”,母親給弟弟買了一份,父親追問之下,母親恍然大悟又才給她補上。
一個女孩子,她與在外打工的母親同床而眠的時間,加起來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而其中一次,菁菁說,中間隔著母親再婚后誕下的小妹。
那一夜,少女菁菁沒有感受到母親的體溫。
母親再婚后,菁菁姑媽錦華,成為菁菁婆婆家的主心骨。養兒防老,兒子死了,女子便是家里的“兒”。老人志秀一生共育下健波和錦華一對兒女。老伴衛仕才臨走前,衛家人請來鄉鄰作證,立下遺囑:
鎮上兩樓一底的房子以及如今的祖屋,歸屬二老自己的“那一半”,產權歸女兒錦華所有。同時,“立遺囑人(注:二老)的生活起居,贍養以及死后安埋等均由繼承人(注:錦華)承擔”。
菁菁在外打工的母親并不知情,再回家時,她發現昔日的婆家的房門,已然更換了門鎖。
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于是她一紙訴狀,以自己并兩個未成年孩子的名義,將昔日的婆婆石志秀告上了法庭。
庭審那日,菁菁和兵兵列席。母親和婆婆站在庭前。
從前同一鍋里盛飯同一口缸里飲水的一家人,對峙而立,目光游弋。
庭審焦點,“婚姻家庭,繼承糾紛”——鎮上那座樓房的產權歸屬。
法庭調解結果:
鎮上的樓房,志秀百年之后,產權歸屬菁菁和兵兵共同擁有。志秀健在時,為撫養兩個未成年人,一樓門面的一半,原告菁菁和兵兵的母親,可“臨時住用”。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菁菁和兵兵姐弟倆的撫養問題,也隨著這一糾紛案,首次被拽出了水面:
年過六旬的菁菁兵兵的婆婆志秀,沒有任何其他經濟來源,不具備撫養這一對未成年人的能力。這意味著,由老人含飴捧大的兩個小孩,將必須離開他們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一切。
庭上,五歲的兵兵不露聲色,少女菁菁,哭了。
庭上的老人志秀,也傻眼了。
法院開庭日2014年3月11日,那一天,距離兵兵出事的2014年9月23日,僅約半年。
三 山那邊
2014年春節,奇冷。山里飛雪。
公路伸向路基下鎮政府后門的長長的石階,與泥土的地面形成了一個約六十厘米高的狹長夾角。
大年里,鞭炮聲偶爾從遠處鎮子的街上響起,夾角里,兵兵將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蓋上來,將自己捂得更緊了。夾角貼地的最深處,一只蛇皮口袋上面,放著一只小書包和幾本作業本。
每個清晨,鎮里唯一一班客車班車會駛過這里,車過時,黑黑的夾角口,會被車燈打亮,每當這時,兵兵會探出頭去看。看看天空亮沒亮。
這情形,兵兵的婆婆是幾天后知道的。那日鎮上老了人口,她去幫忙,客車司機告訴了她。
老人跑到那里時,兵兵不在,她四下喊,找到兵兵時,鎮口,外出打工的人們開回來過年的小車旁,兵兵正在一輛車邊流連。
婆孫倆哭作一團。
除夕和大年初一,婆婆菁菁兵兵這是婆孫三代一起過的最后一個春節。大年初三,兵兵說要去外婆家(兵兵母親娘家),兵兵母親打電話讓去的。婆婆懷抱冰手冰臉的愛孫迷糊了,“怎么在這里?你怎么在這里呢?!”“為啥不回婆婆家呢?” “你的媽媽呢?”
兵兵始終不語。一只小手的手背上,腫起了杏仁大的一塊凍瘡。
十幾天前,2014年1月中旬,兵兵的母親向法院遞交了“起訴狀”。是不是,家庭的戰火,已讓幼小的孩子嗅出了人世的火藥味道?是不是,兩邊都是親人,都不肯退讓半步,幼小的孩子,他選擇了讓自己退卻……
那個節后,有人看見,兵兵去他爺爺的墳地悄然哭墳。
那個春天,兵兵的同學小邢操目睹,有一次,兵兵叫了一個同學的名字,同學白了他一眼反問,你為什么叫我名字?兵兵很輕易就說出了那一個字,“那我就去‘死嘛?!”
結束掉自己生命之后的兵兵,如今躺在母親再婚后的那座大山里。
那日,志秀老人帶我去鎮上看她的愛孫春節曾經匿身過的那個地方。公路對屋里走出來一位嬸子,嬸子問志秀,“你就不想去看看你的孫子,葬在哪里嗎?”
于是我們開車,我們一同去找兵兵母親再婚的家。
嬸子只知道大致方向,我們走走停停問問,嘴便是路。
但聞狗吠,再有人出來解圍。后來,一位婦女一雙手在圍裙上摩挲著出來為我們指路,“坡上,再走一段小路就到了。”
從公路岔入一旁的山坡,我們往上行。一早山里下過一場雨,荒草肆虐,泥沼掩道。疑無路,更疑走錯了路,前方不似有人煙。
躊躇間,迎面有老者過來。于是我們雇請老者為我們引路。
走了不知多久,遠方,有了屋舍,屋舍旁,一排新色籬笆。
幾只狗遠遠狂叫,老者解開籬笆進去了,尋了一圈,又出來了。不甘心,老者說,去林子里找找看,估計走不遠。
林中沒走幾步,兵兵的“那邊”爺爺出現了。他正尋他的羊。羊該歸欄了。
籬笆內,繞過那排屋舍,我們徑直往田地旁的一片樹林里走。
小心,小心,“那邊”爺爺一直提醒著。斬斷擋道的荊棘,樹林深處,一座小小墳的側影露了出來。
“那邊”爺爺舉頭說,家里的老人在(葬)上頭,孩子輩分低,所以在下頭。
幾方條石壘在墳頭,一年來,這是老人志秀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骨肉。老人撲過去,直接將自己的臉,貼在墳頭后面的泥土上。她開始慟哭。
兵兵可能從來沒有聽見到婆婆這種凄厲的哭聲。世間許多人估計也沒聽過。老人跟兵兵說:婆婆莫本事呀,養不活你呀我的幺兒……婆婆想跟你走呀,可是呀我走了,你的姐姐又怎么辦……
她用手去環抱墳,身體像更大的一座滴血的“墳”。
……
兵兵曾經住過的這個新家,母親與繼父在浙江打工,家里還留下一個同母異父的三歲妹妹。去年春天的每一個周末,還有長長的整個暑假,兵兵在此度過。
四開間的土坯瓦房,兵兵與這邊的婆婆還有妹妹共住其中一間。那間屋,墻上一張寺廟里請的“勸世歌”,屋中央一張新式大床,新式大床床頭的背后,塞著一張小木床。其余別無像樣東西。
除了羊,家里養著十幾只雞,從前一旁池塘里還養著魚。池塘前方另一條看不見的小路,小路是兵兵這邊的爺爺每周一送他上學,每周五又接他回家時要走的路。這邊爺爺和兵兵走,兵兵總是落下爺爺好一程路,獨自行。
有心事時,兵兵曾躲進池塘后的一片密林里,一夜沒出來。
兵兵喜歡這里嗎?
這邊的爺爺說,起先不習慣,后來習慣了。衣服褲子都是我們洗,不讓他洗。娃小嘛。早飯給他泡一包方便面,話未畢,這邊的婆婆搶過話,哪讓他吃方便面,是我煮的飯,他每頓吃多大一碗呢……
一字形的土坯老屋外,這個家里的幾畝田地敞亮在石板的院壩下。近處的地,打理精細,種著小菜,遠處的田,一兩塊撂荒在那里。
也是老實人家,這邊的爺爺憨厚地笑著,來客人了,他顯得手腳無措。這邊的婆婆進屋給我們取來飲料。老人志秀拒絕接飲料,院子里,她一直別過臉坐著。為我們引路的老者勸志秀。老者那日是上山來看他的哥哥的。深山中總共兩戶人,必經的那一戶,就是老者的哥哥家。
他哥哥育有二子,一子是傻子,被地里的東西毒死了。另是一個是聾子,不知患了何病,三十幾歲的男子,一年四季一絲不掛,哪怕是大冬天。怕熱。
那日老者前去他哥哥家為我們問路,他哥哥出來指路的剎那,滿頭白發老人的身后,一個赤身裸體的青年男子也跟了出來……
志秀忘不了,去年春節她去那個石梯下的“洞”里給孫子整理東西,她看見那里,只余下半個孫子啃剩的蘋果。
也忘不了,那次她去學校接上幼兒班的小孫女(兵兵姑姑的女兒),兵兵跑過來跟婆婆說,我想跟婆婆回家,志秀摸出身上的兩元錢給他,說,“幺兒呀,婆婆莫法帶你走。”
四 小鎮
很想探究兵兵之死真正的原因,但這又注定是一次不受歡迎的采訪。
兵兵走后,學校賠償了兵兵母親各類補償費用,計四十多萬元。善后圓滿,“保密”工作也到位。我是在山那邊的廣元市青牛鄉,采訪另一個留守兒童小燕子時,獲知此事的。
去歲九月,今又九月。
2015年9月的一個周六,我進入了這所鄉小。
學校宿舍樓前正改建中,校門洞開。我往學生們的宿舍樓走,二樓,兵兵出事的那間宿舍門上,如今已掛上了一塊 “基建工程處”的藍色牌子。所有孩子們的宿舍門外,低矮的鞋架上,整整齊齊列滿一雙雙五顏六色的小童拖鞋。
三樓的樓梯口,兵兵生前用過的塑料洗臉盆,一只花色塑料杯子,還有課桌和凳子,都還在。陳列在樓梯口正對,一間由過道隔成的鐵欄小屋里。
下樓來,我給兵兵昔日的老師打電話,那時她應該就在一樓某間辦公室里,但一間辦公室簾子背后,一位老師卻伸出頭來相告,“她生病呀,剛走了。”
這個鎮子面積不大,鎮上的一個公告欄里“公告”:常住人口一千兩百余人,住戶二百五十六戶。但目之所及,鎮上的人,卻少得可憐。
又是不是,因為“兵兵之死”原因,小鎮異常安靜也異常敏感。才一天,我與我的同伴已成為了這里的“名人”。連續兩天在同一家小店吃飯,有人過來試探虛實,“讓我猜猜你們的職業,推銷保險的?”
我所入住的家庭旅店,是兵兵的好朋友邢操的姑姑家開的。那日,放學回來的小邢操與我聊天,一個小孩叫他出去一會,再回來時,小邢操眼里噙滿了淚。
我明白發生了什么。
兵兵事件,小鎮上下,諱莫如深。
那天,我給發現兵兵夜宿野外的那個客車司機通電話,好半天司機說出一句話:好比一個傷疤已結痂了,你又去把他撕開……
那一瞬,不知為何,我走神了。
如果時光可以被撕開,可以撕開來重新回放,那該多好。如果可以被回放,我所站立的小鎮的鎮口,不期然間,我會不會見到這樣的場景:
兵兵的父親健波,中學畢業后少年模樣的他第一次出門打工。在廈門手術之后,中年的他又懨懨歸來。
春盡枝頭,小孩子愛吃冰激凌,養育菁菁兵兵長大的他們的血親爺爺,用自己打短工掙的錢,買來一臺電冰箱。冰箱從我眼前拐了一個彎,被運回家。
每個周一天不亮,菁菁的婆婆步行一個多小時,送在外地念初中的菁菁上學。孫女上了渡船,婆婆經由我眼前回到家,又再送孫子兵兵路過這里去鄉小。
兵兵的母親打工回來,“不準回家居住”(“起訴狀”稱),徘徊,落寞,也應該于此彳亍。
當然,兵兵最后被運走,也是從這里出發的。
作別弟弟那日,少女菁菁永遠記得。
頭一晚,有查房的老師來問,衛菁菁在不在?老師這一走,菁菁徹夜失眠。冥冥中總有一種不安。一種大不安。
次日,職業中學的校長和老師隨車送她去縣城。車子開到殯儀館時,她明白了。
菁菁撫摸著罩著弟弟的玻璃罩子,少女只有一個念頭,她想跟躺在里面的弟弟說:如果可以重來,姐姐永遠不會讓你再離開我半步!“我上學去哪里,姐就帶你去哪里……”
志秀很后悔自己曾經打過愛孫。
爺爺臥床不起,菁菁去遠處趕場,志秀拿出五元錢給兵兵哄他留下,兵兵把錢撕了。老人把孫子打哭了。“早知道他要去死,我就不該打他……”
還有一次,老師反映兵兵不好好聽課,在教室后排睡覺,志秀去坡上扯一枝黃荊條子,在學校的籃球場上,把兵兵抽得直叫。
已是中學生的菁菁這些天有些著急。她的生活費用,“判”由母親負責。而母親關掉手機,已經有日子了。
出奇清秀的少女菁菁那晚看著我,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說:“我想跟我的媽媽,了斷母女關系。”
少女菁菁說這話的當下,這個夜晚,她在外打工的母親,應該正在浙江某座工棚或者某處城里廉價的出租屋里。
這個喪夫又失子的女人要講述的故事,會不會有著另外一份心酸與痛楚?
……
發現兵兵夜宿野外的那位好心腸的客車司機,如果此刻他愿意,我特別愿意將我的心思,和盤托出,講給他聽:一個鎮子的痛是微痛,是微傷。中國有兩億多的農民工兄弟姐妹,他們正遍布于全國每一座城市。他們的身后,有著六千多萬個鄉村留守兒童。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遠大于物質問題。沒有任何人希望他們當中,再有“兵兵”這樣的悲劇發生。那將是大痛,一個時代之痛。
如果可以,我想進一步闡述的是,“兵兵之死”最讓人剜心疼痛的,不僅僅是一個“兵兵”走了,而是一代人,甚至是幾代鄉村人于這個歷史的節點上,人們一旦喪失了“愛”的潛能,長長的一世,他們還會不會有造福社會、有獲得個人“幸福”的能力?
……
周五,逢場。街面一共十來位老人賣菜。兩位老漢,其余皆婦女和老媼。他們售些自家地里的小菜,雞蛋,還有自家做的豆腐魔芋,蒸的饅頭和包子。也有外鄉人開來兩輛裝有水果和糕點的車子。周六,鎮上的公職人員離開后,鎮子愈加寂靜了。
那個正午,我入鄉隨俗,捧著一只大碗邊吃飯邊去街上叫我同行的義工女子吃飯。“鳳——”,我一聲喚,好一會,無人的街上,七只小狗出來了。再過了一會,四個小童出現了。
外出打工的人們,離鄉背井胼手胝足掙回錢來蓋起的樓房,放眼望去,鱗次櫛比,兩層樓三層樓高,這些好看的樓宇,這個小鎮,仿佛深夜驀然被月光照亮的,白晝。
(文中涉及的未成年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