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英鷹
〔摘要〕文章主要論述了草木染藝術中的工藝自然觀的具體體現:依乎天理;物我融情。
〔關鍵詞〕草木染工藝自然觀
中國傳統自然觀既影響了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也決定了中國人的思維觀念,在各個方面表現出人與自然和諧歡洽的關系。藝術既然是生活與觀念的反映,它必定要通過某種形式關注人與自然的這種關系,而人的自然觀也必定為特定的藝術形式所折射。那么,在草木染藝術中又反映了怎樣的自然觀,自然觀又是怎樣通過這種特殊的藝術形式折射出來的呢?
中國傳統造物藝術主張“天人合一”。因此,中國傳統工藝思想的最高境界為“天—人—物”即人與物質系統和自然環境三者的和諧,這也是中國傳統最基本的造物思維方式。從《考工記》中“審曲面勢、以飭五材”的用材之法到《管子》的“人與天調,然后天地之美生”;從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到董仲舒的“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莫不流露出“天人相參、主客相融、化生萬物”的自然觀。因此,造園藝術中最高的審美境界慕羨的是“雖由人作,宛如天開”;哥窯瓷器藝術的開片工藝追崇的是“人工技巧控制燒出的自然片紋”……它們所流露出來的雖是涵蘊在其他工藝門類中的自然觀,但表現在草木染藝術中也是如出一轍,具體來說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依乎天理
“天有時以生,有時以殺;草木有時以生,有時以死,石時以泐,水有時以凝,有時以澤,此天時也。”在中國古代工藝思想中,對自然材料的利用極其強調“天時”對工藝的影響。這一方面是為了順應自然界榮衰豐殺的規律,不破壞自然物生長的環境,以保永續利用,所以強調“斧斤以時人山林”;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依循自然物的季節特點,以使物盡其美,這正是本節所要闡述的重點。草木染工藝中所強調“采有時月”的染材采集之工藝思想,即為這一工藝之自然觀的反映。在宋應星著述的《天工開物·彰施》中所記載的紅花染色工藝更可以見到對此自然工藝思想的精彩詮釋。譬如,“二月初下種,若太早種者,苗高尺許即生蟲如黑蟻,食根立斃”這是宋子論種植染材;“采花者必侵晨帶露摘取。若日高露旰,其花即已結閉成實,不可采矣。其朝陰雨無露,放花較少,旰摘無防,以無日色故也”,摘采必有固定的時段,若因怠工而錯失采摘良機紅花則“逐日放綻,經月乃盡”,染出的紅色之美即稍遜一籌,這是宋子論采擷染材。這樣的論述在古代農書中更是比比皆是:造靛藍則大約二、三月份下種培苗,即所謂“榆莢落時可種藍”。“暮春生苗,六月采實,七月刈身造淀”,六、七月份,藍草葉成熟,呈綠色。碾碎后,黃色汁液變青,既可采集。采后隨發新葉,隔三個月又可收割。由于藍草葉成熟多在夏秋之際,鮮葉浸染也多限制在這段時間里。《禮記·月令》中說:“仲夏之月,令民毋艾藍以染。”這是因為仲夏之月(夏歷五月)是藍草發棵的好時候,若此時采摘藍葉,則影響生長,因此規定靛藍染色不需提前進行。而茜草春秋兩季皆可采收,但以秋季挖到的茜根染出的色彩質量甚佳,槐花染綠必取“花初試未開”之槐蕾。在古代工藝典籍中,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在此毋須再一一詳舉便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草木染色工藝是人類智慧與大自然造化珠聯璧合的結晶,它必須應合大自然“榮衰豐殺”的節律,此即為草木染工藝之自然觀不單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必須以尊重自然宇宙客觀規律為前提。
依循自然的客觀規律進行染色的工藝還體現在藝術家對自然之理的認識和巧用上。如,造紅花餅法的“帶露摘紅花,搗熟,以水淘,布袋絞去黃汁。又搗,以酸粟或米泔清又淘,又絞袋去汁,以青蒿覆一宿,捏成薄餅,陰干收貯。染家得法,‘我朱孔陽,所謂猩紅也”。使用自然生長的青蒿覆蓋就可以達到殺蟲、抑菌的效果,使用生活中唾手可得的淘米泔水就可巧妙地將黃色素去除達到“黃汁凈盡,而真紅乃現”的工藝目的;再如染大紅色的“烏梅煎出”、“稻稿灰代堿”、“蘆(櫨)木打腳”色則鮮甚;又如蘇木為地色,若“青礬尚之”呈紫色,“入明礬、棓子”顯木紅色;染大紅官綠色“槐花煎水染,藍淀蓋,淺深用皆明礬”;豆綠色“黃蘗水染,靛水蓋”;油綠色“槐花薄染,青礬蓋”……而更為精辟者莫過于使用紅花拔染印花的工藝:“凡紅花染帛之后,若欲退轉,但浸濕所染帛,以堿水、稻灰水滴上數十點,其紅一毫收傳,仍還原質。”先用紅花染好地色,然后在紋彩處印上以堿水、稻灰水制成的拔染劑,水洗后拔染劑就將圖案處的紅色拔去了,此時紋彩盡顯,華章閃爍,可謂精辟之至。這足以證明大自然造物之巧妙,而歷代草木染傳世品色彩的逞奇斗妍、紋樣的百媚千嬌無疑建立在草木染藝術家對自然之物“相蕩相摩,辟闔相循”之有機聯系的規律的了解和巧用之上。
二、物我融情
盧梭曾在《愛彌爾》中這樣寫道:“在人類一切可以謀生的職業中,最能使人接近自然狀態的職業是手工勞動。”在中國古典美學思想中,更是明確地提出了“清醠之美,始于耒耜;黼黻之美,在于杼軸”,認為美源于自然的勞動,純粹的手工勞動制作出的器物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溫暖的樸素。正因為美來自于造物者對物的專注和真誠,手工藝術品本就涵蘊著難以言盡的自然美學思想。
在草木染藝術中,制作工藝或印、或繢、或絞、或繡、或織,無一不顯匠心獨運,無一不為慘淡經營。從栽種植物、采擷染材、加工制備、萃出染液到熬制桐油、型紙刻制、制備漿料,從撮折捆絞、刮漿染色、引針繢繡到臨江濯布、沐日晾布,每一道工序都由手工完成,每一針線、每一塊色、每一片紋,都無不凝結著草木染藝術家的心血,這樣經過人與自然的磨合與溝通后制作出來的藝術品沒有絲毫的虛與偽,這份待人待物的真誠使得草木染藝術品無論是精致細膩,抑或是古樸蒼遒都無不浸潤著最初的造物之情。造物的過程中,“萬物之靈”的人與手中之物的靈性渾融湊泊、冥然契合,這種“人”與“物”的和諧而永恒讓品賞者雖未親眼目睹造物過程的物我融情,卻無不感到作品煥發出來的自然的樸素溫暖,此亦即工藝之自然觀。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手工的勞動為人與物在更高層次上的相交相融辟出了一塊“滌除玄鑒”的空間,正是這塊空間使草木染藝術家進而達到自由創造的境界,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心齋”、“坐忘”的精神狀態。這種“無己”“喪我”的境界是一種自然的狀態,能實現對自然之“道”的觀照,是藝術創作高度自由的境界,更是創作出“至美至善”之藝術的境界。莊子在《達生》中就敘述了此高度凈化心靈,恢復人之自然本性,以人的自然本性與物的天然本性相摩相和乃至達到“器之所以疑神”的境界:“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曰,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這種創作時精神狀態的“心與物契”是草木染工藝之自然觀的更高境界。因此,筆者認為草木染工藝之自然觀的最高境界即技合于道,所謂道就是自然規律,如前文中的“梓慶為鐻”,亦如“庖丁解牛”,“李白斗酒詩百篇”,排除對世事的思慮,摒棄貧富得失,整個身心侵淫于所認識的自然規律中,任由規律支配著行動,“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創造出高超的草木染藝術品。
總之,以“依乎天理”為前提的工藝思想是草木染藝術創造出極為豐富而又充滿自然詩意的藝術境界的技術基礎,同時能工巧匠們在造物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人與物冥然契合的“物我融情”又為草木染藝術的審美旨趣定下了自然美學的抒情基調。(責任編輯楊建)
參考文獻:
[1]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34.
[2]宋應星.天工開物·彰施.長沙:岳麓書社,2002.
[3]陳維稷主編.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4.
[4](法)盧梭(J.J.Roussean)中魏肇基譯.愛彌爾.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