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習 習
1.
就像一條不斷分岔的路,在敘說的途中,分岔滋生。而我原是要說一塊碑,確切地說,要說發生在這塊碑上的一個事件。
2.
碑最先緊鄰一條古老的大河。
在黃河中上游一段,有一處馳名邊塞的關隘——金城。因一南一北兩大山脈的夾峙,一個逼仄狹長的的河谷險居古絲路要道,漸漸地,此處由一個軍事關隘繁衍成了一個城池。狹仄的河谷之城,更加上天塹黃河,因其固若金湯,人們稱其“金城”。
“金城”便是今日蘭州的舊稱。我喜歡“金城”二字,是它讀起來有隱忍的金石之聲,字樣看起來堅不可摧。
崇禎十六年,一場雨傾盆而降,雨水恣肆、河浪滔天,黃土高原上,這個命里缺水的城池,渴迎每一場大雨的樣子,都像在喜極而泣。
但有人說,這場罕見的大雨潑灑在秋冬之際,是一個預兆。
還是從這里說起吧。
公元1908年,芬蘭人馬達漢姆的馬蹄敲響了蘭州城里的青石路。一年多前,這位后來在二戰中任芬蘭三軍總司令的“科考者”騎馬從中亞進入新疆,穿過了茫茫戈壁和甘肅的河西長廊,陪伴他的僅是幾個哥薩克隨從和一個任性的翻譯。長風浩蕩,炙熱荒寒寂寞令他憔悴不堪。當噠噠馬蹄敲開了蘭州城門,撲面而來的塵世氣息幾乎讓他熱淚盈眶。正趕上舊歷大年,熙攘的人流、喧囂的社火爆仗、盛大的閱兵典禮,令他的相機鏡頭目不暇接。作為我對蘭州最早的最富民間氣息的懷想,馬達漢姆在蘭州拍攝的諸多照片成了我個人憶識蘭州的牢靠憑據。在彼時的蘭州人不曾知曉的照片中,那些逼真的人事、情景交融,常叫我有一種時光穿梭的恍惚之感。陜甘總督衙署前一個平常的早晨、坐在高厚的院墻上看社火的有錢人家的女人、正在修建的“天下黃河第一橋”……每一張照片都讓我懷想。我還發現,馬達漢姆的鏡頭對蘭州女人尤感興趣。在除夕的閱兵典禮上,馬達漢姆再一次看到了大面積的女人,他在日記中寫到:“一長排達官貴人把他們漂亮的女眷從牢籠里帶了出來,屋檐下擠滿了花枝招展的盛裝婦女……她們透過棉紗相互審視著她們的華麗頭飾和衣著?!保ā恶R達漢姆西域考察日記》)馬達漢姆把蘭州達官貴人家的高墻大宅稱為“牢籠”。之前,他還在鏡頭里定格了坐在院墻上看社火的一排女人,她們身著絢爛的綢緞,珠光寶氣、唇紅齒白,像探出高墻的一朵朵鮮美的花兒。對中國封建王朝的婦女,馬達漢姆的確深懷好奇。幾個月前,在新疆阿克蘇,他拍攝了阿克蘇鎮臺的兩個美麗的妻子,她們專為遠道而來的馬達漢姆表演射擊,綾羅綢緞玉佩琳瑯的她們英姿颯爽,“她們向180米遠的目標射了二三十發子彈,個個中靶?!保ā恶R達漢姆西域考察日記》)不過,她們只能坐在地上射擊,因為褲腿中露出的是一雙粽子似的裹腳。
說到裹腳的西北女人,我想起清朝李漁《閑情偶寄》里的一段文字:“予遍游四方,見足之最小而無累者,莫過于秦之蘭州……蘭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飛,男子有時追之不及?!碧m州女子邁著三寸金蓮、健步如飛。
說回蘭州城。
我對古蘭州城池具體樣貌的認識,來自晚清一幅民間畫師的設色山水畫——《金城攬勝圖》,圖上,蘭州城垣方整堅固,黃河緊鄰城北湯湯流過,城內寺塔林立,肅王府端莊森嚴。正是四月光景,城外的南山上,梨花堆雪、杏花如云。
歷史上,一次巨大的火災,發生在《金城攬勝圖》中四方城池的東北一角。光緒元年(1875年),左宗棠在東郭城門內建火藥局。建造者仿佛洞悉天機,有意讓火藥局緊鄰黃河,并將靠著黃河的北墻和緊接郊區的東墻修建得很薄,而將靠南靠西的圍墻修筑得厚實堅挺,這樣做,是為了盡可能減少火藥庫意外爆炸帶來的損失。爆炸真的來了,60年后,1935年秋末的一個下午,一聲巨響,東關火藥庫爆炸,盡管瞬間崩裂的北墻東墻極大緩沖了爆炸的威力,但二三華里之內的房屋全被震毀,唯剩一個寺塔巋然不動。大火燒至次日凌晨方熄,滿城悲聲,死傷600余人。
那個在爆炸中巍然矗立的塔叫白衣寺塔,是明朝肅王為求子所建,在舊時又被稱作求子塔,而今它醒目地矗立于蘭州市博物館院內。
明朝朱元璋在改組國家中樞機構的同時,封諸子為王,讓他們“控要害,以分制海內”,達到“屏藩王室”的作用。據《皋蘭縣志》載:“明太祖定鼎,以西北遼遠,命少子屏藩肅土,賜名二十字:瞻祿貢真弼縉紳識烈忠曦暉躋當遠凱諫處恒隆,以示傳世久遠”。肅王共傳九世十二王,歷251年,至“識”字而終結。
肅王府從河西走廊建有著名大佛寺的張掖遷址蘭州,或許深受河西宗教氛圍的影響,藩王們個個好佛道。加上偏遠于京都,閑來無事,多代肅王都喜好金石書畫。肅王府遷到蘭州后的200多年,一代代肅王按照皇帝賦予的“下天子一等”的規格,不斷修建美化著蘭州,漸漸地把蘭州城修建成了《金城攬勝圖》中的大致模樣。從圖上可以清晰看到,肅王府緊鄰黃河,院內花木扶疏,假山崔巍,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后來,它就是當年馬達漢姆到蘭州后時常出入的陜甘總督衙署,今天的甘肅省政府所在地。肅王府東北,是王府的后花園,這里更是花木葳蕤,肅王和妃子們在此處休憩游玩,妃子們的笑聲姹紫嫣紅,讓這個蒼老干坼的金城顯出別樣的姿色。后花園北城墻上,有一幢拂云樓,高可擎天,樓下黃河滔滔。樓上立有一碑,上有主持刻制肅本《淳化閣帖》的肅憲王朱紳堯的詩一首,今天,碑身剝泐,許多字跡殘損,詩文已很難辨讀。碑面除“肅藩翰墨”“磐石之宗”兩個印章清晰可見外,碑上僅存60余字。碑文原為七律一首,一些專家經過仔細辨認推敲,擬補了這首題為《次司馬太恒吳老先生韻兼送之甘州》的七律:
邊城春柳解婆娑,別殿香風舞彩羅。
白簡暫違雙鳳闕,丹衷直上五云阿。
平戎漫訝龍堆遠,策馬頻從鳥道過。
最是識荊離亂后,不堪回首阻關河。
一首雄氣十足的邊塞詩,和金城的氛圍相投。我最喜“策馬頻從鳥道過”一句,寫出了畏途中的孤絕和膽寒。
我要說的事件便與這個碑有關。
3.
崇禎十六年那場下在秋冬之交的瓢潑大雨,果然是個預兆。
這一年,李自成和他的兵馬在大明朝的疆土上所向披靡,他幾乎在以機械化部隊的速度馳騁南北。正月,李自成在襄陽稱“新順王”,十月,攻破潼關,占領陜西全省。李自改長安為“西京”后,命大將賀錦繼續向西。
大兵朝蘭州逼近。
李自成,這個殘忍粗鄙的武夫,與甘肅淵源深厚。據說,明朝以前,他的家族就是由甘肅遷徙到陜西米脂。1629年(崇禎二年),李自成背負人命逃至甘肅甘州。同年,他在今天的蘭州榆中縣,發動兵變。后來,他與張獻忠結怨后,分軍再次西走甘肅。他與甘肅最后的牽連表現為一個傳說,傳說他并未蹊蹺地死于非命,這個一代梟雄最后于無奈中裝扮為和尚投靠到蘭州榆中青城他的叔父李斌家。榆中青城,瀕臨黃河,昔日盛產水煙,是絲綢之路一個重要碼頭。青城而今確有一脈李氏,有關李自成的傳說,今天的青城人正在叫它日益枝繁葉茂。
崇禎十六年(1643年)的肅王是朱識鋐,就是那位在拂云樓上立碑撰文的肅憲王朱紳堯的嫡長子。朱識鋐命運多舛,他于天啟元年(1621年)襲封肅王,襲封之時正值明末農民起義前夕。隨著起義軍日漸壯大、威震西北。那個與甘肅淵源深厚的“流寇”李自成叫肅王朱識鋐整日膽戰心驚,他曾上疏朝廷要求增加藩府護衛,同時加固駐府蘭州城。但遠在塞北的肅王可能難知詳情,當時的朝廷已是自顧不暇。
作為一個馳名邊關的軍事重鎮,蘭州在明朝及之前,并未有過特別大的戰役。守著固若金湯的城池,明朝肅王們并不著意于軍事,而是傾心于佛道或金石書畫。在白衣寺求子塔滿身的懸鈴聲中,他們祈愿子嗣豐盈,祈愿無窮盡地享受皇家的恩寵,祈愿一代代鐘鳴鼎食??釔酃P墨書法的朱識鋐繼承了父親的事業,其父過世后,他接手刻制《淳化閣帖》,歷時7年,終于完成了這部法帖,并作跋其上,贊其“新舊不爽毫厘”。這部法帖就是被世人稱道的肅本《淳化閣帖》。
大約是公元1632年的一天,肅王府內,年輕氣盛的朱識鋐一時興起,在一張長約6.57米的白宣上,筆走蛇龍、一氣呵成一篇草書《千字文》。那是汪洋恣肆的墨漬在大幅宣紙上的豪華陣仗,灑脫瑰麗、運籌帷幄,懸腕間沒有絲毫的猶疑。而今,在求子塔畔的蘭州博物館,肅王朱識鋐的《千字文》長卷手跡,隔著幾百年的時光,仍舊散發著滿紙的豪縱氣。
但叫肅王膽寒心驚的時刻來了。1643年(崇禎十六年)冬,賀錦的大軍兵臨城下,據說因為來勢兇猛加上肅王府內發生了嘩變,賀錦不費一兵一卒,輕易拿取了這個千年關城。
蘭州被攻陷了。
初讀這段歷史,我在這里沒有停留,我有意繼續探究之后的明史,看中國中西部內陸如何在李自成鐵蹄下繼續亂作一團。后來,我的目光好長時間停留在一處,那就是蘭州被攻取一年后李自成在山西的代州一戰。
1644年(崇禎十七年)1月,李自成東征北京,在沙渦口造船三千,渡過黃河,攻下汾州、陽城、蒲州,懷慶。3月13日,攻克太原,在太原休整八天后,克忻州。李氏部隊排山倒海似地抵達代州,出乎預料,他遭到了強烈反擊。這段熠熠生輝有著金剛鉆氣質的一小點歷史,醒目地鑲嵌于孱弱萎靡的統治者的明史中,令我敬畏不已。
雙方實力相差實在過于懸殊,總兵周遇吉憑城固守,兩方大戰十余日,周遇吉終因兵少食盡,退守寧武關。在寧武關,他依舊百折不撓悉力拒守,最后火藥全部用盡。守門被克后,周遇吉繼續在街巷中奔襲,他犧牲時,如同一個巨大的刺猬,遍身插滿箭矢。同時,他勇毅的夫人率婦女二十多人爬上屋頂向敵人射擊,幾乎是以卵擊石,她們全部被活活燒死。李自成攻克代州、寧武關,傷亡慘重,前后戰死將士七萬余人,怒不可遏的李自成下令屠城,“遂屠寧武,嬰幼不遺”。
明知寡不敵眾,誓死以身殉義,這般的慘烈和壯烈在我眼前總是揮之不去。
我明知周遇吉與肅王身份迥異、身世迥異,但我還是要不斷往后探望這段發生在異地的歷史。為了什么?
4.
崇禎十六年,秋冬之交下起一場瓢潑大雨,雨勢如鞭,瘋狂抽打著蘭州。黃河激浪如奔騰的萬千戰馬,即便隔著厚厚的城墻,轟轟烈烈的濤聲在肅王府后花園也聽得一清二楚??萑~被卷著狂風的雨水砸落,地上污泥翻涌。幾日大雨之后,蘭州似乎顯出來了從未有過的疲弱,過早地就有了一年中蕭瑟荒蕪的氣象。雨停了,但狂風依舊無休無止,沙塵彌天。從秀美溫潤的吳地遠道而來的肅王們先前就蕃張掖時,就苦于河西走廊長風的浩蕩和凜冽,而今到了蘭州,他們發現,風勢并未減弱,為此,肅王曾上疏京都,繼續苦陳蘭州自然條件的惡劣。
這一年的冬天提早來臨了,春夏草木葳蕤的肅王府后花園每每一到冬天,就顯出分外的蕭殺來。肅王們依舊有著纖巧的心思,懷念著他們的吳儂軟語、小橋流水。就像諸多南國私家園林一樣,他們造山弄水,欲把山河盡可能多地搬進自己的家園。黃土高原之上的蘭州,山外有山層巒疊嶂,但歷代肅王還是不惜重工弄來山石,將它們擺放成嵯峨嶙峋的樣子,并將這個“壘石為山,因泉為池,山下洞壑幽遠,逶迤數里”的后花園稱為凝熙園。實際上,凝熙園高厚的城墻外,黃河滔滔高山矗立,那才是真正的大山大河。
肅王們迷戀于擺放小巧的景觀營造宣紙上的大氣磅礴,這種小胸懷,也表現在《明史》中對肅王的若干記載。多是些瑣屑小事,比如永樂六年,肅王府因打死三個衛卒并接受了哈密進貢的馬匹,京都責令懲辦了一些人;再如肅王“請加歲祿,帝不允”;還有因王位繼承問題爭論不休等。《明史》對肅王最后的記載僅20余字:“子識鋐嗣。崇禎十六年冬,李自成破蘭州,被執,宗人皆死”。
讓肅王朱識鋐提心吊膽的事終于發生了。大兵逼近城下,農民軍潮水般涌入這個看起來氣象不凡的王府,幾乎像甕中捉鱉,肅王府里驚叫聲哭喊聲斥罵聲軍械撞擊聲響徹云霄?;靵y之中,肅王妃顏氏、趙氏、顧氏,嬪田氏、楊氏,率宮人二百余,由凝熙園奔上北城墻,城墻之下就是滔滔黃河。李漁筆下邁著三寸金蓮也能健步如飛的蘭州女人們,這一刻帶著驚懼絕望,以奔命的樣子欲要集體赴死黃河。但追兵們攆得實在太急了,剛剛奔至拂云樓下的王妃顏氏,已別無選擇,便一頭撞向石碑。鮮血四濺,殷紅的血牡丹頃刻綻放在碑上。碑上,先王那句“策馬頻從鳥道過”原來遠沒有這般的孤絕。
這幾乎是我回望家鄉蘭州時,所能感受到的最切身的痛楚。200余妃嬪、宮人,昔日肅王府里柔曼和嬌媚的她們,鶯歌燕語姹紫嫣紅的她們,“刎斃、縊斃,自擲斃,頃刻立盡”,各種在第一時間決絕于人世的方式在這里呈現。我想,這一刻也一定叫起義軍大駭,仿佛訓練有素,所有麗人以不同的方式同時訣別了人世。既絕望無助又義薄云天。花團錦簇與暴風驟雨,只有柔弱和暴力的比對。一時間,香魂遍地、滿目凄涼,肅王府頓失所有的顏色。
大西北特有的剛烈和干爽在這些女性身上顯現無遺。古老的金城,因著她們,更增加了激越的玉碎之音。
而肅王的含混和曖昧表現在他最后的結局上。有人說,敵軍來臨,一位仆人背著他從凝熙園的水道鉆出,最后不知所終。還有人說,他在王府被生擒,最后押至西京被李自成處決??傊阶詈?,肅王在蘭州,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唯留下一園子他的已然殉命的女人們。
“邦人棺殮諸妃嬪,瘞諸宮人作大冢”。一個掩埋了200余女子的巨大墳冢,赫然矗立在一片狼藉的肅王府中。
想起山西代州一戰,會不會在某些地方叫人生發聯想?
觸碑而死的年輕王妃顏氏,還有其余女子,沒有任何史料對她們有過丁點兒記載。對于這樣一個叫人心碎的事件,史書中也是寥寥十幾字劃過。只是后來有人追究到,顏氏,乃蘭州本土顏家溝女子,據說,正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的后人。
我要說的就是發生在碑上的這個事件。
這樣的蕩氣回腸、這樣壯烈的200余蘭州女子,而今幾乎要在時光中湮沒。在我們這個古老滄桑但缺乏歷史細節的金城,這樣耀人眼目綻放于世的血牡丹為何不為人矚目?我立意這篇文字時,也想和歷史做一個對抗,我不想稱這些幾乎沒有自己名姓的女子為烈女或者節婦,我只想將她們作為我故鄉的一群俠肝義膽的苦難姊妹。我也再一次由她們寂悄的身后,看出了中國歷史中女性們的無足輕重。
但我不能不為她們所動,我必須寫一些文字。這是我多年的一個心愿。
5.
當然有叫人動情的鑿實的后記,雖然離現在也已久遠。
230年之后,清朝同治十二年(1873年)。
此時,曾經的肅王府已是陜甘總督衙署。入駐總督署的是一位中國歷史上的要人——左宗棠。左氏于蘭州意義重大。在當時極為閉塞迂腐的蘭州,深謀遠慮的他先后創辦了蘭州制造局、甘肅織呢局,并恃憑軍事重鎮之地位修建了火藥局等。短暫的洋務運動中,他主持西北通商,打破了此前“男不曉經商,女不工紡織”的沉寂局面,奠定了蘭州成為西北工業中心城市的地位。正是這位封疆大吏,引領古老的金城在全國率先步入近代工業文明的行列。而今,最讓蘭州人睹物思人的是數棵遺存下來的蒼老的左公柳。
總督左宗棠入駐曾經的肅王府,想必也常登臨拂云樓遠眺。天塹黃河自西向東日夜不息,對岸山巔屹立一座七級白塔。山腳是氣勢不凡的金城關、玉迭關、王保保城。
文韜武略的左宗棠也一定無數次細觀了立于拂云樓下的石碑,想必最讓他感慨的不是一代肅王朱紳堯雄氣十足的邊塞詩,而是發生在這個碑上的那個慘烈事件。
這一天,細雨打濕了碑身,仿佛隱現的謎底,碑身上的一切和與碑身相關的諸事漸漸浮現。這天,左宗棠起意,要在督署后園建烈妃廟。
據《重修皋蘭縣志》記載,清同治十二年,陜甘總督左宗棠在督署后園建烈妃廟,并為文記之,曰:“一日上北城,過肅王碑,見烈妃所自碎首處,血痕噴灑,團漬縷注。軍士告余,天陰雨濕,其痕視常日加明。精誠所至,金石亦開,曷足異也?!?/p>
大西北,盛產牡丹,牡丹開放,如火如荼。與南方纖巧秀麗的花朵想比,牡丹的富足大氣和質樸艷麗,正如西北的女子。肅王顏妃撞碑噴灑的血漬,恰如一朵盛開的血牡丹。肅王顏妃,用她的血,完成了另一種意義的鐫刻。
左宗棠為碧血碑寫下一副著名楹聯:
一抔荒土蒼梧淚
百尺高樓碧血碑
左宗棠,這位威震西北的封疆大吏,在這一楹聯中傾入了他的深情。人們后來隨左總督的稱呼,將這塊碑稱為碧血碑。
清光緒元年(1875年),曾任烏魯木齊都統的景廉被朝廷調往京畿赴任,途經蘭州,看到碧血碑后,也寫了一首《碧血碑》:
殉夫兼殉國,生氣凜然存。
一代紅顏節,千秋碧血痕。
乾坤留短碣,風雨泣貞魂。
憑吊曾悲感,樓頭日色昏。
清代進士王烜曾賦有《碧血碑詞》一首:
拂云樓,矗城北。下有碑,號碧血。碧不風吹盡,血不雨淋滅??|縷留殷血,天陰乃赫赫。嗟乎顏與顧,千秋猶芳烈。
蒼梧,地名,在湖南境內。典出舜帝南巡死于蒼梧,舜之二女灑淚而成斑竹。碧血,典出《莊子?外物》:“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p>
碧血碑如今矗立于蘭州市工人文化宮院內,高2.3米、寬1.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