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父親,一個木匠
從木起伏中推敲呼吸的性格。
我,迷戀著父親手中的
另一形態:高與低。
眼前,他構筑的格局,
可容納更多、更深的呼吸,
活著、帶不同節奏的氣態意識。
我拉伸木雕,復活被咽掉的氣。
木順著磚和鐵的指示,從消失的
山峰、松樹之散魄中,再次向上長。
婉轉處嵌入玻璃。閃電折斷、摔落。
夜晚,我看見了父親重新變得清晰的肺。
人將活得比手所能襯托的更多。
用光而不是刀進行分割。
輕盈地取出晴朗和雨意的側面。
居住在建筑里的時間,發亮
像長翅膀的小動物,沿我所確定的線索
推動不被飛行拖累的純形體。
這是我和時間一起控制的動態浮雕。
4
我沉默,為避免語詞在詢問中上浮。
呼吸流動而不發聲,只忙于
收集果實,填充人可能萎縮的大腦。
在一種限制里,我繁殖出生氣。
年老時,我坐在窗臺,手臂彎曲
像居于高原的動物,用喙掰開
由隆起的地勢推翻、并生出偏見的陽光。
它傾斜,卻不會衰落。
我的工作由樹木而來。
葉落時,我也將回到樹下。
身體里日子下沉,我借用時間的波動
為樹澆水。葉片在陽光下震顫,
好似盛年的目光,在鋒利的邊緣
變得確定、可信。
建筑師父親,渴望征服更大的空
作自己的領土。木的生命變強韌,
被蜂擁而來的形式概括。它的根基
卻像雪,復雜、可融。龍卷風
跌進深淵時,將怯生生的。
這生根,類似于消失。
在人的居所外面,我的園林將更深地
推動父親的渴望,讓生命出現
帝國式的侵略:植物們
于塵土之上直接復活,
在任何人都來不及抵抗的時候。
我設計的噴泉是恰當的提示,在窗上
因反射而旋轉,像透明飽滿的種子壓著細浪。
它向上,構架起懸空的噴射。
窗簾在黃昏時降下,豐收之夜來臨;
清晨,它升上去時已采走了花紋。
我的妻子,就是這樣變成織女的。
我們繼續在窗臺上,用玻璃瓶盛滿植物。
祖先們細膩地重生,水里浸出墨綠色、長毛的光。
他們像順著我們的睫毛滑下的舞蹈家
在眼前躬身,腿如藏進絨毯的莖一般
微彈,擅顫。腳尖的意愿
是成為葉片搖晃。
晚年,我徘徊于郊野。夕光浸染山洞,
尋找石頭的根有多深。
透過白發,我感到起風了。
沙土隨風散開,從上方可看到放大鏡
繼續迫使地面顯出須狀的分裂,卻未提示出生長。
而我,也將被吸納到夢的風格中去。
“萬不可為意圖的錯誤生氣。
墳墓里只剩下頭發和玻璃。”
我曾想效法父親,被成串工具攜帶
像細毛腿拖動蜈蚣,爬遍世界。
他,讓內在的禮,在地勢的枝節中變深。
通過手繪圖,他釋放感覺的顫動。
腳步帶給我的忐忑,已被聲音的遺跡
拖長,如鳥鳴婉轉。
我吹起銅哨:口腔的望遠鏡,探望日暮中
著色的苦心。父親,穿過控制性出口,
以高度抽象的動作記錄下巖體之間的接觸。
從山石般沉重的肺腑中發出的嘆息,
在節奏的疏密里漸弱。
我愿進一步穩固對自然的敏感。
讓聲波在人所規定的局部,變得更造作。
我深知,飽滿的牙齒不是伸出柵欄的花朵。
我用帶風的工具雕琢它們。在我的工作
結束后,我復原一張張沒有表情
卻覆蓋過疼痛的臉。
我常在出診的路上,日子卻過得安穩。
雪后的場地露出微妙邊緣。樹直立,
進行著一次次蓮花之上的默禱。一切物質
都象征性地消融。而積雪之下豐厚的收藏
和我們的骨肉一樣,親密而相間,與群山
起伏的孤寂,滿滿地堆積在一起。
家族精神的楷模,不是被祖先過長的胡須
纏繞的樹,是籠罩樹的時代。
父親知道,牙能讓它的美
內在于我們,在口腔中引起共鳴。
我也收集每一顆形狀優美的牙齒。
它生于卻不屬于過去。用被時間
拋光的側面,它清空了日常味覺,
只透露皓月之無聲。
我從家族史和童年,同時繼承下
這工作:切割、擦潤手中的寶石。
祖先的眼力融入又退出,像陣陣潮水,
運動邊緣確立起結構均勻的交流。
它硬而輕,用摩擦生出的速寫之光
糾正倒潑在河里的月色。
這是讓我們眼神晃動的另一種映像,
比腦力更精確的半存在物到場。
兒時的我,喜歡用修長的枝如鑷子,
在夜晚的湖邊夾住螢火蟲噴出的光團。
燃燒從頂端,賦予枝新的光澤與重量。
是它塑造了我的手,像葉由它的經脈所規范。
擴展到成年的手,通過指尖的動作繼續分裂。
從深空間里搜尋線索,進行有硬度的紡織。
它像祖先覆在我身上的紗,以逝去的冥思
伴隨與我體溫相近的呼吸。
我贏得了所有融合,與分道揚鑣。
當寶石像真正的家族徽章,盛放在
陌生的商店櫥窗里,玻璃有了冬寒的深厚之光。
人們穿過它,就回到了尊貴而脆弱的過去。
耳朵長的孩子,是家的守護神,負責照看
屋頂和樹木。它們是祖先留下的煙斗,
用夜提示他們舉起重力的呼吸:
為人們帶來香煙,也托起使人入眠的暗。
透過月亮這鎖眼,涼風竄出
清掃夷歌逗留于屋頂的輪廓。
她長年呆在那里,像螳螂用三角下巴
蹭小腿,或在無風的夜晚,用她思考時
垂直的頭發召喚避雷針勤奮地集中,
迫使暴躁的雷電到別處去打呼嚕。
她要在翅膀般的大耳朵里休息。
她快睡著時,出現一種傾斜的構思
像一根針被風吹走,變成月下的光斑。
這透明芯片將貼上熟睡者額頭,
從記憶的燈絲通達一切物種——巖石,小昆蟲,
直到從停泊的云中降落、帶給她棉織品和家的父親。
她隱約聽到晚歸之人的腳步。關門的磁性
來自嬰兒期的吮吸力。每一聲,都是一次
親吻:父親和母親用嘴唇相吸,
從他們的年輪里喚醒她沉沉的睡夢。
(關于無所事事)
到了晚年,我無所事事。或者
干著最重要的工作:畫畫,
去捉住丟失的尾巴。
退休后我才明白,前世是一只鳥
眼睛從隕石殘末中復明,由身體重推向
高空。這嵌入生命軌道的
小行星,按鳥的意愿繼續勘測。
落到睡夢中時,眸子還在勻速轉動。
我想念貫穿鳥雙目的細微之軸。
飛行時,它優雅而繁復地傾斜。
每繞出一千個8字,就為我挑選出
一個星期日。那天,我會用
人類已丟掉軸心、再無穿插力的眼睛
去迎接這以曝光的方式到來的午后。
我從未真正看見過這只鳥的身體
除了筆留下的聚攏和分叉。
調色盤長久托在我手中,卻不能
用一個偏心圓還原出太陽的運動。
身旁,妻子恰如一顆在春分時發芽的
鷹舌豆,圓而細膩的腮幫子一直鼓著
練習發音:“good,very good”
豆子總會找到叼它的喙。鳥用這枚
肥碩中空的豆吹出龐大而凄惶的高音。
雨落下來,像被導出的精密參數。
我們開始默默地進餐,偶爾望向彼此
好似對方臉上正發生著月食。而緩慢的
咀嚼聲,已整理好了觀測的記錄表。
(燒熱的鐵和紅酒;戰爭和血)
我愛灌木叢。月亮躲進去后,
用更清晰的臉上演一出流淚劇。
我穿行,聽到叢生的枝干向下
握緊從泥土而來的積蓄,又沿光的方向
定做出合唱中越來越細的高音。
看葡萄園的奶奶,提著籃子
走來,遞給我紅酒。這燒熱的鐵
有對血色冷靜而精密的延遲,正如月光
在死亡的背面對日光的延遲。
“本地葡萄色澤特殊,預示著
重重疊疊的流露。”我望著她家的果園說。
她知道葡萄復雜的性格,能鑄就
釋放血液的刻刀,或吐出更苦澀的籽。
它們品嘗過她兒子肺里的空氣。
去年他死在戰場上,沒過完冬天。
當子彈破開軀殼鉆入他肺部,
仿佛一次個體對群體的采摘。
“世界突然集中于胸部,卻又像
脫離生長那樣輕盈?”我猜想著。
沒找到他的尸體,她也不在本城
建他的墓地,她就愿意這樣。
或許他像揮發的香料停在某處,
依然吞吐明亮難測的云氣。
“這酒味道真好。像我們內部的血
有了情緒低落、聚目凝神的化身。
它是新沖動,但仍然整理著舊理想。”
她在我身邊一聲不吭,我想起
她曾勸我理理胡子。它們花白得
快讓我蒸發了,但我以為
如果想取暖,眼下的狀態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