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應馨 陳德娥
鄉建,怎樣建才更像鄉村
馮應馨 陳德娥
當我們談論新農村建設時,首先應該搞清楚農村是如何形成,才能知道該如何建設。
從1998年國家開始大力建設新農村以來,中央財政直接用于三農的資金逐年增加,中央支持新農村建設的決心之大,可見一斑。基層建設者一點也沒有辜負這期望,農村幢幢小樓拔地起,硬化的水泥路網越來越密集,村容上的變化人們看在眼里。但日子還是農民自己在過,他們對于這“新生活”能否真正認同?
云南呈貢在2003年被列入當地省政府“現代新昆明”的戰略構想之中,其下轄的龍城鎮、洛羊鎮、斗南鎮、吳家營鄉、大漁鄉的160平方公里區域被確定為呈貢新區。
其后便開始了爭分奪秒的“大拆大建”:2005年開始建設;2007年,大學城和13棟行政服務樓建成,學校陸續搬入;新區區長在2013年不無驕傲地表示,過去五年累計完成征地4.72萬余畝、搬遷居民1萬余人、拆遷各類建筑65.8萬平方米,共完成土地供應2.16萬畝。
但是,這一連串龐大數據所對應的則是百口難辯的“鬼城”之名。基于原址回遷的政策,在新城17個已建成的住宅小區中,僅有兩個安置小區入住率可達90%,其余的大部分小區入住率在30%以下;新城現常住人口約35萬,而規劃容量5年后要達到95萬。
至于喜遷新居的住戶們,有些則著實難以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市民身份和市民生活。現代化的電梯公寓中預留著放置農具和祭品的房間,供奉著家傳的畫作和祖先們的牌位,每逢初一十五,全家都要拜祭;此外,生活習慣和節慶方式也依然保持著在農村里的傳統。
規劃整齊的小區綠地里沒有自家的菜園和田地。雖然每天依舊會穿著繡花衣服,抽著自制的煙袋鍋子,在樹林間走走逛逛,但沒有了田野的壯闊和土地的溫潤,鮮有人能體會得到城里人退休生活的那份安逸。
與此類似,還有大批的政策性移民。一長江沿岸的小村落由于地處三峽庫區,大壩蓄水后將被全部淹沒,政府決定整村搬遷,在提供安置補償的同時將全村轉為市屬管轄。同樣的,“市民”的生活貧困依然。雖然鄰里親戚還在左右常伴,但從農村沿襲來的草根智慧卻難以適應現代化的瞬息萬變,只能參與最低級的市場競爭,更有甚者靠撿拾垃圾為生。有人感慨:若在農村至少有地可種,至少不會挨餓。
長期致力于新農村建設的北京綠十字創辦者孫君直言,“中國的鄉村建設,基本都是破壞性的。”在討論新農村建設時,首先應該搞清楚農村是如何形成,才能知道該如何建設。而如今,政府、市場、公眾,都沒有搞清楚什么叫農業,什么叫傳統,什么叫現代化,一直處于低視角在做高戰略事情的狀態。
中國古代,人們出遠門都要帶一包家鄉的土,如果生病拉肚子就喝一點家鄉土調的汁水,可以很快好起來;如果客死異鄉,就把家鄉的土撒在身上,靈魂才能入土為安。直到現在,每年春節,依然有上億的中國人大遷移,只為回家團聚,這就是來自故鄉泥土的牽引。
田人合一即為村。農田可以種出糧食,養活人口,所以才會有人跑去開荒;有了人才會建房;建了房就會有村。一個村莊之所以能延續千年,就是因為這四個關系之外還有一種約定成俗的農耕文明,也就是天、地、人合為一體的精神聯系。入土為安、榮歸故里、老馬識途、背井離鄉……從來沒有哪一個地方的人比中國農民對土地的認同感更深刻的。

當農村的糧食吃不完的時候,就促進了城市的形成。這就像大樹有枝枝葉葉一樣,城市同樣寄生在農村之上并能高速助推和提升農耕文明,以最集約化的地塊來形成發展。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看出,中國的城市基本上還是放大的農村。
村莊寄生出城市文明,又在其間產生了微妙的精神文明。
農耕文明是幾乎所有文明的源頭。人們拍電影、寫生、采訪都愿意往農村跑,正是因為所有文明都追求“真”,真的東西才能打動人,而真的東西往往也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如今,當我們把農村建好后,大部分去的不是農民,反而是城市人跑去找鄉愁。
附著在土地上的任何東西都和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以土地為生的人始終都會對土地抱有一種感恩的情懷,因為土地養了他們。農民永遠覺得沒有花錢,只是種了種東西,土地就給我東西吃,而城市人則會認為是超市養著他們,對于土地本身卻沒有多少敬畏之心。當一個文明脫離土地之后就會發生變異。文明就像樹一樣,在這里可以生長,但換一個地方可能就無法生存。
孫君表示,鄉建中有一個大文明就是土地文明。只有在這個層面談鄉建,才會發現其獨特的系統性。不幸的是,今天鄉建的系統性基本都是切割的。道路、建筑、民俗各方各面的專家都在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所以說,現在的鄉建始終處于一種碎片化和非專業化的狀態。
如今的城里人跑到農村搞建設,總是處于一種俯視的態度之中,而對于中國延宕千年的農耕文明的科學性缺乏基本的尊重。
在孫君看來,完成一個農民的住房,就是完成農耕文明中最小元素的教育體系或道德體系,也可以說是敬天尊地的體系。
在傳統的民宅中,門、窗、堂、屋等等都有很多的講究。單大門來說,就有門不對門、門不對窗、門不對橋、門不對亭、門不對頭、門不對磨……約十幾種說法。這更多的源于視覺、空間、安全和心理因素。

現代化的電梯公寓中預留著放置農具和祭品的房間,供奉著家傳的畫作和祖先們的牌位,每逢初一十五,全家都要拜祭。生活習慣和節慶方式依然保持著在農村里的傳統。
此外,廚房在哪、廁所在哪、水井在哪,照壁、宗堂、土地爺、八仙桌各自在什么地方,臺階是單數還是雙數,這些都有著極其明確的規定,同時也都有著可以自恰的邏輯鏈條。
當一件事情延續幾千年后,它就變成了一種文化。生活告訴我們,這些自發形成、約定俗成并且積極向上的民俗文化,值得被尊重。事實上,在通常的民約系統中,各種規矩的來由都是要求人們勤勞勇敢、積極向善的。
在今天的建設中,不在重視這些最淳樸的鄉約,沒有賦予鄉村“家”的概念,也就隔離了民間自發的道德和教育。如果單純的把房子當成房子,農村就不再是農村,只剩一個軀殼。
出了家,就是村。
三里一鋪,五里一店,十里一亭。祠、墓、廟、鋪、店、亭……這些東西逐漸形成了一套在家庭之外的系統。
中國古代,一個村子基本就是一個大家族。要形成家族的凝聚力,首先要方便生活和生產,修橋、修路等事情的完成都是要靠把大家組織起來才可以做成的,所以就有了祠堂。人多了又會出問題,所以祠堂中就訂立了規矩。農村正是以家族制的方式來維護幾千年來沿襲的熟人關系,而這也促成了穩定的生產關系和生活關系。
另外,村莊還需要承擔抵御外來危險的職能。所以,村莊建設時要依水而建、傍山而修,實在沒有這些自然的屏障,就會把村莊建設的像迷魂陣一樣,讓人走進去走不出來。
同時建設過程中不能破壞山水樹木,除此之外,還要求就地取材,通常方圓不超過十里,這樣穩定性好,膨脹系數小,同時建筑材料中的微生物系統也能與住戶相匹配。
一直以來,傳統都有其自發的規劃。
通常,樹最多的地方就會有村莊。因為樹是村莊重要的護身符,樹下面就是“大水庫”,繼而有荷塘,有農田。因為有農田,就要求周邊有鳥類來吃蟲害,否則只能靠農藥化肥。孫君從多年的鄉建工作中發現,農田周邊,大概需要 有260種喬灌木樹種,用以提供鳥類和其他微小生物的食物。通常,會建議農民留下3棵樹,專門給鳥類。鳥的糞便滋養著土地上的螞蟻等爬行動物,土層才有生命力,才可以涵養雨水,調節旱澇。農民建房時,甚至會考慮留出專門的空間,讓燕子和蝙蝠安家。
從樹、人、鳥到農田,農田供人耕種,人的糞便又回田,讓農田保持肥力,繼續生產。順著這樣的邏輯思維,也就摸索出鄉村建設的規律。如果從規劃設計到建筑施工,從水渠、農田到寺廟、庭院,全部違背了以上的系統性,又將如何稱之為村莊?

郝堂單車旅游園,總長36公里,是河南省第一個建成的鄉村單車專用通道。車道橫穿不同的山林、茶園、濕地、村落、驛站、塘堰,沿途茶鄉風物令人流連忘返。嚴學鈞/攝
無知者往往無畏。如今的城里人跑到農村搞建設,總是處于一種俯視的態度之中,而對于中國延宕千年的農耕文明的科學性和系統性缺乏最基本的尊重。
從2003年至今,綠十字完成了“田園方城 諸滿顏公”、“五谷源緣 綠色問安”、“客店水墨村 洞里貴妃人”等數十個項目,并在成功試點的基礎上,提出了“五山模式”、“郝堂模式”等。一旦“模式復制”,就會有流于形式的風險,如何在避免重復的同時微妙地發展出每個鄉村的特色?
“中國的鄉村建設是沒有標準的。”孫君坦言,我們現在稱之為“模式”,主要是出于對政府層面的考慮。四面八方的人,走進櫻桃溝、郝堂、五山、高椅,只是尋找各自需要的東西。依舊修舊的茅草屋,傳統的石拱橋、護坡河道、房間里的宗堂以及垃圾分類等等,各種成功的試點,都可以給其他村落提供良好的素材。
“把農村建設得更像農村”,“財力有限,民力無限”,“還民于村兩委”等雖然是綠十字提出的理念,但在將這些聽著像標準性語言的口號落地時,每個村子都會知道如何處理各自的情況。
在改造的過程中,鄉約民俗幾近繁瑣的細致讓不少建設者甚是頭疼。綠十字則恰恰反其道而行,不僅格外重視民俗,甚至還重用“風水先生”。孫君解釋,中國的民俗民約是在生活中逐漸形成,又是積極向善的,所以就會讓人很有溫度感。這是民間的精華。鄉村建設如果沒有民俗,就是沒有靈魂的新農村。
至于風水先生,孫君笑言,應該是最環保的一群人,在改造環境時提出的諸多禁忌,都是為保持當地原生態的風貌。所以在規劃之初,綠十字就會盡量減少設計院的意見。設計師往往會為了理念的完美而去開山砍樹。此外,設計的東西總是會尋求一種標準化,而本地工匠做出的東西則會更加的貼近人心。這種“依村修村”的理念,無形中跨越了很多文化層面的障礙。
鄉建之中更重要的是文化和生態系統,建筑的形態并不重要,其本身只是一種附著物。只要人、地、環境沒變,建筑就不重要。而現在恰恰只關注房子的外形,反而忽略了內在的文化層面的東西,這是本末倒置。比如對于家祠、宗堂,這些延續幾千年的東西,都是在近三十年被所謂的“新農村”建設給斷掉的。不過,近年來在一些復建的地方,這些元素又有一定程度的回歸。
不過若是完全恢復成傳統民宅的風貌,恐怕多數農民也不愿答應。他們雖然愛惜自己家的土院子南瓜架,但同樣也羨慕城市公寓里的沖水馬桶和熱騰騰的洗澡水。難道想守住自家的瓦房磚墻,就一定要過苦行僧的日子?
這是誤解,孫君瞇起眼睛笑著說。從茅草屋到火柴盒到瓷磚房,農村民宅也在不斷地演化著。在恢復農村傳統的同時,并不是就要拒絕變化。從一些成功的案例證明,既保持民宅傳統文化,又享受現代文明的舒適,同時還兼具美感,這是可以做到的。雖然專業化的把握還很有難度,可一旦人們跑到那些地方取經時,視覺上看到的任何形式的東西,都會慢慢地匯合成思想層面有靈魂的東西,同時又可以與現代文明和現代生活方式對接。新的并沒有問題,但是要對。中國的農村若是蓋出了非洲的房子,怎么看都會覺得怪。
(本文作者陳德娥單位系山東省臨朐縣建設工程質量安全監督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