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
系統鄉建,道為先
孫君
鄉建做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慢慢的開始按鄉建的規律做事,這個規律是: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鄉村是社會,鄉村也是中國;知鄉村知中國,建鄉村建中國。
鄉建不能碎片化,鄉建更不可以僅用規劃設計來詮釋。鄉建的“建”不僅僅是建筑,也不可能用“互聯網+”來解決問題。鄉建是一個系統,是萬物之間的系統性搭建,依照的是執大象,安平泰。
系統鄉建是百年鄉建中一直需要認真面對的,在系統鄉建中,晏陽初先生做了大量實際又落地的實踐與研究,百年之后,至今令我們汗顏。所謂系統,就是鄉村中自治、生活、生產、民俗、宗親、土地、教育、集市、建房之間的互相支撐,互相影響。就像人體內部,我們不能說膽不重要,不能說毛發沒有心臟重要,我們也不能說眼睛一定比耳朵重要,人體中只要某一個器官壞了就會影響其他器官的功能。自然界亦是如此,某一個植物滅絕,會連帶150種動物相繼滅絕。這種生命體內生物鏈的因果關系我們人類雖然還沒有破譯,但是已經認識到,萬物之間是有生命體系而互相影響和支撐的。
中國的農耕文明植根土地,與天地同生,如同一個更為精確的生命體,農民一直視自己為萬物之子,他們敬天尊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00年前,老子就明白人地天之間的守道遵法。
法是什么呢?“法”是自然規律。這個規律不是以人為本,而是以自然為本,自然中含人。而2500年以后的今天,以人為本的人類完全無視自然,這是人不知道、不知理、不知器。所謂“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無割”(老子《道德經》)。然而,今天的新農村建設與美麗鄉村卻是好心辦壞事,是幫忙卻又添亂;以制度破壞鄉建,以利益傷害百姓。這就是我們說的鄉村建設中不知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不知萬物之間的生物鏈,不知舊與新之間之道所致。
中國農民從來不是個體經濟的自食者,而是一個非常嚴密的宗親聯合體,這種生命體的產生從考古學來論證最少有9000年(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今天這種生命體依然生機盎然。這與城市文明有很大區別。城市看上去像是社區聯合體,是互聯網,是公司,實際上人心是散的,這是因為城市以市場為目標的逐利本質所決定的。

河南省平頂山市,地處寶豐縣西部山區觀音堂林站余家村,今年43歲的普通農家母親寇愛玲,和丈夫一起拉扯著過世的大哥、小弟留下的5個孩子和自己家的2個孩子,用親情、行動詮釋著人間大愛。CFP/供圖
鄉村建設大約分為五個部分,即古老的農耕文明中孕育出來的天、地、君、宗、師。這五個體系既獨立,也是關聯的,最終形成中國廣大鄉村共識的民俗文化。而且,農民把這種非人非神的文化供奉在自家的中堂之位,俗稱神龕,說白了,其實就是農民生活中的信仰。
中國農民把天、地、君、宗、師形象分為五個具象之物,又具有方位之別所形成一個完整的宇宙空間。
“天”,在中國農民心中既包括物質層面(自然界)的天空、廟宇、星辰、云彩、風雨、陽光、雨露,也包含精神層面的玉皇大帝、神靈、道德,是既抽象,又非常具象之物。亦是《老子》書中所描繪的: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說這種形而上的道與德,無邊無際,恍恍惚惚,非常具體又遙遠幽深啊。
“天”形成了中國人心中的神靈、道德,萬物精神,如同俗語中萬物生長靠太陽、頭頂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等等諸如此類意義。老百姓在遇到大事時,會說天塌下來了。在中國農民心中,玉皇大帝、觀音、如來佛等分工明確,主宰天道,評說天理,這就是鄉村建設中的精神力量。
“天”在東方文化中,更多的是哲學概念,是道與德。可是,在農民普通生活與生產之中,又變得具體到季節與陰陽歷、年、月、日、時分,精確到讓我們很難理解。鄉村建設中“天”的建設屬精神層面,是文化、是思想、是觀念。我一直認為鄉村建設一定要有靈魂,我們在鄉建項目中,要把人的思想與天地,始終合一而筑,這兩者絕對不能分離。分離了就不再具有東方文化的屬性,分離了就遠離了農耕文明。從1999年開始,地球村、五山模式、郝堂村、高椅村、太子小鎮、濮塘鎮等,筑壇建廟,修祠續譜,村規民約,百姓歸堂(中堂),天地有象,這些工作政府一般不愿意做。而許多規劃設計院又很難理解其中之道。另外,企業只愿做能賺錢的事,這種純文化純公益的事情,企業一般是不會參與的。鄉村建設中,“天”的事做不好,“地”的事就沒門。
農民視“地”為生存之本,沒有地就沒有民,沒有地就沒有家,沒有地就沒有村,對中國來說就沒有農耕文明。
“地”對農民而言,是一個包括田、河、山、林與房(祠與廟)在內的大概念的“地”。在西方文明中,凡是人類腳步走過的地方都是一片沙漠。而在東方,凡是農民走過的地方留下的都是文明生活的烙印。
在鄉村,以人為軸線,開始了田、河、山、林的生產;以微生物為生命線,開始農民的生活;以民俗與道德為準則,促進人與自然的文明進程,這種復雜而又自然而然的德行天下的中國式的農耕文明,歷經9000年依然存在,其重要的一個現狀就是農民的田人合一、天人相依的生活法則。

2015年8月5日,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鄉村醫生龍河作在出診路上。龍河作不僅為病人免去幾萬元醫藥費,還用大部分積蓄資助32名優秀學生,并為家鄉架橋修路,數額達到20萬多元。CFP/供圖
客觀上講,新農村建設政府在“地”的空間做了很多利民的事情,路、水、橋、電等,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農民的生活與生產條件,同時,也是因為我們缺少鄉村建設的系統性知識,在地的建設中對生態、文化、歷史信息、建筑文化留下了很多遺憾,有一些是破壞性的。
田、人、村、房之間都是地上的事情,這四者之間政府關注的是村與房。可是田不能養活農民,人不愿留在村中,美麗鄉村就不可能美麗。項目在實施中,人與田、田與水、水與林、林與鳥、生命與微生物、微生物與土壤等等這些都是互相關聯的。我們這些年做鄉村建設,先做土壤改良,再做水系疏通,植被修復,建祠修譜,讓鄉村像農民的家,讓鄉村擁有自己的文化,種好莊稼,以品質與環境拉動經濟,做好讓村里的年輕人回來的準備,這就是地上鄉建的系統性建設。
“君”在古代是皇帝,是皇上,君以后為臣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形成一套完整的禮儀與禮節?;实墼谥袊说男闹惺蔷?,是神,如同日本、英國、丹麥等國家,現代化中他們自始至終保留了民族的至上精神。在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人為天皇而戰,這個天皇就是日本人心中的精神。古代皇帝是天子,是天的兒子,代表神,歷史上歷朝歷代“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而治天下。
中國文化中,君臨天下,君行天道,道就是以中庸為和,和中有德,德中有品,品道在孝。和為生財,和則禮為先,禮儀道為先,這是君文化背后延伸出的中國背景,也是鄉村建設中我對君文化的解讀。
鄉村建設一定要以民族的性格為出發點,做農民喜歡的事。要回避農民性格中的劣,發揚農民性格中的善。任何一個民族有優異的一面,就一定就缺憾的一面,這是常識。中國農民與市民沒有太大區別,優劣相近,如何修復以君為天下的道德法則,要依托君、官(政府)、村干部、祠堂、家長為安的順序,這是村規民約的具體呈現。君在民間是一種解讀,對于我又是一種解讀。在五山時,我在堰河村就死死盯住村干部,村干部就是“君”,在問安鎮政府就是“君”。在郝堂村時,要求還權于村兩委,建立村民自治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就是“君”。所以天道,也為君道,為人道。
“ 宗”是宗族,是熟人,也有祖先之意。很多地方也稱親,親是有血緣關系的熟人。鄉村建設中,對宗的系統性一直是回避的,大家都知道重要,可是又不愿意面對,或者是不知道如何去修復、去利用、去發展。鄉村建設中目前不僅僅是沒有修復,更多的是破壞性的。如果我們不能修復“宗”,我們就根本建設不好村莊。我們一直會游離于中國傳統鄉村之外,而且是越來越找不到建設之路。
“宗”是切入鄉村最容易的方法,是農民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農民最樂意的一種文化,也是我們常說的鄉愁之源。它包括祖墳、廟、祠堂、家譜、堂屋、土地爺、民俗教育等。面很廣,學問很深,涉及到村中的角角落落,無處不在。鄉村建設,建什么?我感覺建的就是他們約定俗成的文化,他們認同的一種道德體系,這種看上去很抽象的文化,實際上是通過很具體的建筑來體現的。這不僅僅是宗親的部分,也是道德的具體再現,延伸到村民的住房。
今天的新農村建設與美麗鄉村卻是好心辦壞事,是幫忙卻又添亂;以制度破壞鄉建,以利益傷害百姓。這就是我們說的鄉村建設中不知系統之間的相互關系。
農民住房是在宗親文化呵護下建筑而成,農民建筑家中核心之位,要有中堂供奉祖先,房子主屋前要有照壁與院門,驅鬼護宗,農民房屋南取陽,北避陰,為了讓正門(堂屋)有好風水,能讓祖先保佑大人孩子。大門不對山,不對路,不對亭,不對角,不對門,不對樹,不對廁,這些都是與宗(親)文化息息相關的。
還有農民的婚喪嫁娶,更是關注宗親文化。在鄉村,取親在中堂,在祖宗面前,娶親生子,表示家族繁榮昌盛。這些文化在鄉建中,都是農民關注與關心的事情。今天的農村建設幾乎做的都是農民不太關心的事,或者沒有把農村的宗親文化注入到鄉建,自然農民的參與性就低,支持的少,自治性差,弄得不好,農民還表現反感與反對,起因是我們沒有尊重他們,他們也自然不會尊重我們。
“師”是為人師表,師是先生,是老師,“師”在鄉村是一種文化與文明人的特定之意。100年前中國的教育一般在祠堂與廟宇,老師大都是衣錦還鄉的官員或鄉紳,衣錦還鄉,這“還”是對官員而言,落葉歸根,這“歸”是生的意思,是生之意。
“師”又稱為師德。在鄉村德者為師,“師”也稱為人師表,為人就是自己要做出表率,農民的生都是以行為為榜樣,以品德為人師,民間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美德。師為百官之首,君有國師,民有先生。人與人之間以師為標,品德是一生鑄就的,有的是幾代人修善續德,有的是同族同宗的盡忠報國。整個農耕文明史,就是一個具有陽光與尚揚的文明史。
師在鄉村,有很多小事卻影響著我們,襄陽谷城縣五山鎮馬鞍山下有一所小學,只有一個學生,卻有三名老師,村干部說,只要有一個學生,我們也堅持辦學。學生在,學校在;學校在,先生就在。2007年我在山西昔陽縣一個村考察,村上有一個小學有20多名學生,可是沒有一名本村的學生,本村的人開礦有錢,孩子都到縣城讀書,村委會完全可以停止辦學,卻每年要支付教師住宿、工資等一大筆費用維持。我問村干部,為什么要堅持?村干部說煤早晚會挖完的,可是文化與知識是永遠挖不完的,給孩子讀書是永遠的煤礦,我在離開此村的時候,才知道這村人全部姓孔,是孔子73代后人。
2008年“5·12”汶川地震,我與全國志愿者穿行在極重災區,整個災區充滿著死亡與悲哀,可是在災后重建最快的建筑就是學校。
有師就有(學)生,(學)生是陽,(學)生是希望,(學)生是一個村的未來,(學)生又是老的繼續,有(學)生就有所養,有(學)生就一定有孝道。
2003年至今,在我們的鄉村建設中,學校一直是我關注的內容,也是村民態度最積極的項目。因為我知道什么是陽、什么是陰;什么是春、什么又是冬。
鄉村建設中,如何圍繞“天地君宗師”系統關系建設美麗鄉村,又如何在他們之間找到相互支撐的關系以支撐一個完整的鄉村生命體系,這是我,也是世界上所有鄉建者都要面臨的問題。
我生活在城市,而面對的是鄉村,我心靈深處需要的是鄉村。我們擁有了人類今天所有所需要的財富與奢侈品,可是心靈與精神上的需求在城市卻得不到,只有在鄉村可以滿足我。在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城市是以人為本,以反自然為特質的發展;鄉村正為我們的愚蠢而買單。
鄉村系統性的建設是今天鄉建中的正確方法,這種方法古人稱之為道,道是方向,也是規律,誰能在規律中找到鄉建之道,就找到了方法。老子曰:“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道可道,天下為?!?/p>
(2015年7月24日 丹江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