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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鄉一體化下的城鎮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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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周立,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博士生導師。
隨著都市里的城中村一個又一個走向終結,有人會問,農村和農民會消失嗎?答案是不會,因為二元結構將長期存在。據人口學家測算,中國到2050年人口將達到14.9億到15.3億不等。
2012年全國城鎮化率為52.6%,依照目前樂觀的進程,城鎮化率每年增加一個百分點,到2030年中國的城鎮化率70%。以此計算,仍然有4.5億人生活在農村,相當于一個美國(3.09億)加上日本(1.29億)再加上加拿大(0.35億),這三個大國的人口還在農村里生活,所以,農村不會消失。如果按照中等的方案模擬,就是城鎮化率達到80%,仍然有3億人口在農村,相當于一個美國,如果達到90%,還有1.5億人生活在農村,相當于一個日本加一個澳大利亞。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是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一項決議,其中第六部分“健全城鄉發展一體化體制機制”一章,有4條1200多字提到城鄉一體化,可以說是濃墨重彩地專門講健全城鄉一體化的體制機制。其中有一段內容提到了中國特色的新型城鎮化,“完善城鎮化健康發展體制機制。堅持走中國特色新型城鎮化道路,推進以人為核心的城鎮化,推動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產業和城鎮融合發展,促進城鎮化和新農村建設協調推進。優化城市空間結構和管理格局,增強城市綜合承載能力。”
城鄉一體化的內涵是以工促農,以城帶鄉,工農互惠,城鄉一體。這里做三點解讀,第一,城鄉一體化不是要消除城鄉二元結構,而是改造,二元結構可能在中國會長期存在,要改造城鄉二元結構,讓農民共同參與、共同分享現代化的成果;第二,是新型的城鄉關系,新的二元是要工農互惠、以城帶鄉、以工促農,城鄉一體不是千城一面,萬樓一貌,是個相互交流的關系;第三,要讓農民享有出彩的機會,給他們提供平等參與,共同分享的權利,這有賴于制度尤其是土地制度的設計。
關于新型城鎮化的解讀:一,追求以人為核心,而不是新的造城運動,不是房地產運動,是農民的市民化和城鎮設施公共服務的均等化;二,里面有多元城市生態的思想,《決定》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的協調發展,不是大城市化也不是小城鎮化,而是中國特色的新型城鎮化,要“產”城融合,必須有工作機會,有相應的產業在那里發展。
2014年3月,《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出臺,這是指導全國城鎮化宏觀性戰略性和技術性的規劃,主要內容提到新型的城鎮化道路以人的城鎮化為核心,要有序推進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以城市群為主體的形態,推出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的協調發展,以綜合承載能力為支撐,提升城市的可持續發展水平。
規劃里有八篇31章,專門圍繞小城鎮發展做解讀。其中提到以城市群為主體形態,推動大中小城市、小城鎮協調發展。這里可以看到,多元城市生態的思想,和就地村鎮化的可能性。

河南省鄭州市,城市擴張,占用耕地。CPF/供圖
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大量農村人口仍然存在,這對中國來說是一個基本的事實,不能因為要走向城鄉一體化,就否認農村還有居民存在,即使到2100年,中國仍然是一個小農經濟。
到2100年,即使城鎮化率達到95%,不考慮能源、地理、水、光、熱等條件,也仍然有6500萬人在農村以農為業,也就是5%的人口。如果再考慮逆城市化潮流的因素,那么未來30%的人口生活在農村,有一部分人不以農為業,但生活在農村。以此計算,在2100年,中國仍然有1.9億人口會在農村生活。所以我們繞不開二元結構,繞不開城市和鄉村同時并存的狀況。
首先,中國的地理環境決定了中國城鎮化的模式。除了簡單的人口統計之外,中國的情況又決定了我們仍然會存在大量的鄉村。
第一,中國有“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形,只有12%的土地適宜耕種,美國的國土面積和中國差不多,但是耕地卻是我們的3.6倍,人口是我們的四分之一。
第二,水、光、熱極不均衡導致了美國式的大規模標準式農業在中國是不現實的,只有少部分地區比如東北才是適合的。中國七山二水,丘陵地區占70%,丘陵與高山地區適合小規模農業,用不了大機器。其他如蔬菜水果、牧業、漁業都是勞動密集型的,只適合小規模耕種。還有占國土面積41%的草原畜牧業,也不適合農區的城鎮化,在這么廣袤的土地上無法集中居住。
中國的三級臺地,接近一半的國土面積是干旱與半干旱地區,也決定了南方的稻作農業和北方的旱作農業。還有氣侯類型,因為季風、海拔的原因,分成若干不同的氣候帶,也有若干不同的農業類型。所以一概而論地討論中國的二元結構,討論城鄉一體化是不合適的,需要考慮一個基本的事實,中國的二元結構可能會長期并存,而且是不同形態的。中國小規模農業和大量人口生活在農村的事實,是近百年內都不會改變的基本事實。
其次,傳統的城鄉關系決定城鄉二元結構長期存在。傳統的城鄉關系是由行政抽取到市場抽取。1978年之前的中國,是通過行政的力量,把農村的余糧余款動員出來,去支援國家建設。市場化經濟時期,地方開始推動工業化、城鎮化,也抽取農村的剩余。
農村對于城市的貢獻體現為城市對農村的剝奪,第一層是經濟剩余的剝奪,以剪刀差的形式出現;第二層是金融剩余的剝奪;第三層是利潤的剝奪,貸款要付利息。通過這三層剝奪,農村的剩余不斷被城市拿走。
再次,逆城市化潮流的出現?,F在出現了一種主動的城市化與逆城市化潮流,近2.7億的農民工主動選擇城市,但是也有一部分的回流,叫逆城市化,體現為“四加四”兩種力量。

6月24日,陜西西安,已拆遷的西安道北,留守在棚戶區的居民還過著和從前一樣的生活。CFP/供圖
第一個“四”是逆城市化的四類人口開始出現。第一類是大學生,大學生村官到2015年達到40萬人,其中還有其他的知識青年大學生下鄉,會在2020年之前達到200萬,新的有知識的力量下到農村。第二類是告老回鄉型的。很多人從農村出來以后,最后又回到農村。第三類是候鳥式的。都市農民,周間是白領,周末是綠領,這種人口在北京、上海、廣東很多。這種都市農民不僅中國有,在歐洲、日本、美國也是常態現象。第四是農民工回鄉創業,他們是主體,會促進鄉村文明復興。
第二個“四”是四類組織化的力量下鄉。第一是資本下鄉;第二是產業下鄉;第三是部門下鄉;第四是社會下鄉。
總之,二元結構可能長期存在,逆城市化潮流出現以后,更加強化二元結構的存在;我們不是消滅二元結構,而是把惡性的二元結構關系向良性關系轉變,現在面臨的主要矛盾不是做大蛋糕,而是切分蛋糕;要素會帶來新的機遇,中小城市、小城鎮小村鎮可能在未來五年帶來新的發展機遇。
城鎮化道路問題來源于中國人的聚落類型,中國的聚落類型分為九類,按照居住的方式來劃分,散居村落、自然村、聚居型村落、行政村、村鎮、集鎮、鎮、城市、城市群,這九種可以梳理出五類聚居形態,分別是大城市或特大城市居住生態(500萬以上人口)、中等城市、小城市及小城鎮、小村鎮(聚居人口比重大于40%)、散居人口。如果把小城市和小城鎮小村鎮加起來,占51%的人口處于這種狀態,還有散居人口,占人口比重低,但占99.55%的國土面積。很多人把城市想象得很大,但城市建成區面積,僅占國土面積0.42%,99.55%屬于非城市化的地區。
圍繞著上述五種居住形態,產生了五種觀點。第一,大城市化的觀點,主要是經濟學家們持有的。第二,小城鎮的觀點,主要是社會學家們持有的,比如費孝通1984年就提出小城鎮大戰略。第三,異地城鎮化,是目前普遍的現實,有2.56億的農民工是異地城鎮化,甚至有統計說中國有3.9億人是流動人口,是半城鎮化的狀態。這也是李克強總理去年兩會提出的“三個一億人”中的“引導約1億人在中西部地區就近城鎮化”。第四,就地城鎮化,這是“三個一億人”中的另外兩個“一”,促進約1億農業轉移人口落戶城鎮,改造約1億人居住的城鎮棚戶區和城中村。“三個一”是到2020年前重點解決的人口。
但是前四種方案都產生一個問題——城鎮化了,農民走向城市,鄉村被劃掉了。農民愿意嗎?有研究者曾連續20年在四川和安徽跟蹤兩個縣三百多個農民工家庭,發現83%的農民工在家鄉已建好房,只有13%在城市里買房。2.7億的農民工多數在家鄉蓋房,根在農村,社會關系在農村??紤]到這種情況,我們提出了第五種觀點——就地村鎮化,也叫多元城市形態。只要住在村莊里,就要建立學校、醫院、郵局、銀行等等公共服務設施,這樣才能真正做到城鄉一體化。城鄉一體化不是房子蓋到一起,而是把服務做到一體化,核心是基本公共服務做到普遍服務、均等服務。湖北宜城市在制定2015-2020城市規劃時測算發現,把一個人從農民轉化為市民需要公共成本12.4萬元,個人成本48.9萬元。一個人在縣域范圍被城鎮化,需要61萬元的成本,有多少農民能拿得出來四十多萬元被城鎮化呢?基于這種情況,就要考慮另外一條思路——多元城市生態和就地城鎮化。
多元城市生態,一要考慮多種城市生態,大中小城鎮、村莊都是城市生態的一部分,不是把新型城鎮化和新農村建設割裂開來;二要考慮到不平衡,各地情況不一;三要考慮到差別化,不同城鎮不同地區,政策也不一樣;四要考慮到人,不是把樓做成一體化,而是把人做成一體化。怎樣看得見山望得見水留得住鄉愁呢?就地村鎮化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否則,把人都趕到大城鎮里面,等于連根拔起了,既沒有山水可看,也沒有鄉愁可記憶。所以就地村鎮化反而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在人口適度集中的地方,只要能夠實現新的村鎮社會經濟融合、基礎設施到位、基本公共服務健全,大部分沒有在城市扎下根的農民愿意在這里好好生活,建設家鄉。
城鄉一體化不是房子蓋到一起,而是把服務做到一體化,核心是基本公共服務做到普遍服務、均等服務。
當然,要想做統計數據也很容易,把集中居住的地方視同為村鎮來建設,城鎮化水平馬上提高了。我們向有關部門提議,仿照貨幣政策的M0、M1、M2,制造一個U0、U1、U2,這樣一個新的城鎮化的統計口徑,U0按照戶籍統計城鎮化,U1按照按照居住、常住人口統計,U2按照村鎮化的城鎮化來統計。比如以重慶為例,重慶按照戶籍來算,城鎮化比率比較低,但是按照常住地來算,常住人口是2970萬人,城鎮人口是1730萬人,城鎮化率在全國排名第十,58%,但是如果按照戶籍來計算,只有51.83%,排在寧夏后面。這就是統計口徑帶來的城鎮化率的變化,如果按照U2的廣義的城鎮化,中國已經接近80%的城鎮化率了,我們不需要一味向城市里推動,可以適度的發展村鎮。
改變口徑,既可以滿足目標,又能讓農民在新型城鎮化里面分得一杯羹,能夠真正享受到公共設施公共服務。就地村鎮化由誰來建設呢?8億人來建設,包括6.3億在鄉農民,還有1.7億離土又離鄉的異地農民工。以2011年為例,全國農民工數量2.53億,其中外地農民工1.59億,其中40歲以上的占81.8%,本地農民工將近一億。50歲以上的農民工,80%以上是在本地務農,15.4%在本地做非農的產業,只有4.4%離開自己所在的鄉村。年齡越大,越傾向于留在自己所在的地區。農民工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多的會返回農村,這是基本的潮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考慮,未來的城市生態應該有大城市、中等城市、小城市、小城鎮、小村鎮。
新型城鎮化新在何處?不是“造城運動”,不是千城一面,萬樓一貌,不是把農民連根拔起,而是要建和諧鄉村美麗鄉村,把根留住。比如在湖南嘉禾縣,我們提出“蛙跳式組團”(來自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的思想)就地村鎮化,以縣城為中心,以鎮作為蛙跳式的主戰場,不需要攤大餅式的過去,而是直接按照對方路線跳過去,中心鎮再輻射周圍的中心村,這樣就形成了蛙跳式,像青蛙跳一樣的組團,這樣的公共基層設施的成本、社會成本、管理成本比較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