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華

上大學的時候,我做過一次大手術。躺在手術臺上,被做了全麻,滿心都是恐瞑。在即將昏睡之際,卻聽到醫生們在談論過節時醫院會發點什么福利。那時候心里隱隱覺得有點不妥,但也沒深想。一個來自農村、舉目無親的大學生,享受著全免費的醫療待遇,還能對醫生有什么要求呢?不過,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細節還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就像一個彈片。
我對醫生沒有偏見,相反,我時常對他們懷有莫名的崇敬和同情。前幾年,我父親來北京看眼疾。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掛上了專家號,和父親在走廊等待了很久,終于見到了專家。但專家只看了大約兩分鐘,就把我父親轉給了他的學生。那次問診沒有任何收獲,但我也沒有太怨恨。門口等了那么多的患者,專家的工作節奏想必也是異常緊張,但他還能保持和氣和禮貌,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醫生和患者關系緊張,其實和“人”的關系不大。醫生不是天使,但也并非唯利是圖的惡魔。患者同樣如此。不過,醫生因其專業技能,天然地占據著主導地位。由于優質醫療資源的緊缺,醫生的優勢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有的醫生變得頤指氣使,有的麻醉師明目張膽地索要紅包,都是因為沒能很好地控制優越感。長期高強度的工作和相對低廉的體制內收入,也會讓醫生的內心失衡。一個有著博士學位的婦產科醫生,收入卻比月嫂低得多,你讓她上哪兒說理去?始終不能捋順的醫療體制所結出的惡果,最終都要由患者來埋單。
在所有醫患矛盾的案例中,“手術室自拍”算是最不壞的,但激起的反響卻比縫肛門還要強烈。之所以出現這種乖戾的狀況,其實與社交網絡的發達有關。患者還血糊糊地躺在那里,醫生就玩起了剪刀手,這樣的照片傳到了朋友圈,叫人如何不氣憤?但是,一旦了解到原委,尤其是,當患者本人出面澄清事實,很多人的氣就都消了。自拍雖然欠妥,但確實情有可原。不僅看客們不用大光其火,醫政部門和醫院的從重處罰也多少有點小題大做。
人們在社交網絡中的行為很難預期,“義憤”這種古老的道德情操也很容易被社交網絡所強化。面對丑惡現象,你如果不加以更嚴厲的譴責,好像在道德層面就落到了下風,好像就無法在朋友圈中立足。所以,譴責那種自發的民間輿論是沒有意義的。但是,作為媒體,在面對醫患矛盾這種敏感題材時,如果沒有求證精神、沒有專業主義的素養,就會很糟糕。更可怕的是,有的媒體在抓到了“獨家新聞”之后,唯恐動靜不夠大,沒有對當事人做任何采訪,就匆忙推出報道。這種做法,說好聽點是追求時效,說難聽點,其實是故意利用醫患矛盾抓眼球。和當事醫生比起來,這樣的記者和編輯更該罰。
醫生“抱團”自辯,在“手術室自拍”事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你想要醫生怎么做呢?人人手中都有麥克風,你指望那些被責難、被處罰的人都忍氣吞聲嗎?當然,醫生們的自辯確實不大站得住腳,尤其拿那張著名的國家地理雜志照片來做辯護,更反映出醫學倫理的缺陷。但他們那種自我捍衛的決心,還是應該引起社會的注意。如果醫護群體站在了強烈社會輿論的對立面,其后果將是很可怕的。昨天你還露骨地攻擊過醫生,明天你敢把自己的性命大事交給他嗎?
和醫生的自辯比起來,我倒覺得某些網絡名人的“雄文”禍害更大。比如,和菜頭的那篇《醫生的倨傲和愚蠢》。和菜頭的觀點大概都沒什么不對,但他在文章中所流露的、對醫生群體的智力和道德優越感,是一種相當糟糕的東西。你越是批評對方,越要放下身段,那樣對方才能聽得進你的意見。你若指著全體醫生的鼻子,罵他們倨傲和愚蠢,恐怕只會暴露自己的促狹,也會激化某種已經火花四濺的情緒。
“手術室自拍”事件中最令人擔心的現象,是民間的撕裂和對抗。公眾對醫護群體的激烈抨擊,導致了醫政部門和醫院的倉促自保。醫生的“抱團”,反過來又強化了公眾的成見。頭頂上飛舞著攻防的炮火,惟獨沒有體諒、寬恕和容忍的絲絨。這樣的現象,在很多領域、很多公共事件中都曾出現過。說實話,我不怕被醫生拍進鏡頭里,我更怕生活在一個沒有諒解的時代。
前天和大學同學聚會,一不留神就喝大了。
更可怕的是,手機也被另一個喝大的同學裝包帶走了。
失去了手機之后,我才發現,我比我想象的還要依賴手機。
我已經變成了手機背后的處理器。
它連接著我,操控著我。即使它不在,也依然奴役著我。
我想要反抗,卻只能陷入更深。
總有一天,它會牽著我的鼻子,把我變成虛擬世界里的一串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