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一例笑東風，不解紅顏即黃土

趙厚均

張英，字緯青，常州詞派創始人之一張琦次女。生于乾隆乙卯（1795），道光甲申（1824）七月卒，年僅三十（參見張曜孫《緯青遺稿跋》與張琦《緯青遺稿序》。鄧紅梅《女性詞史》謂緯青“17歲夭折”，誤。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歲乙亥（1815），適江陰章政平，育有一子。政平，字云健，困于場屋，家足以自贍。余不詳。緯青少與姊孟緹相與學詩，其家人述之甚詳。張琦云：“英年十二三，即學為詩。余奔走乞食，歲恒一歸，不過留數十日。兒女有問字者，心輒喜，然不得常授書，偶一講說大義而已。歲甲戌九月，余自豫返里，英年十九，出詩詞請益，行間有奇氣，甚異之。”（張琦《緯青遺稿序》，張英《緯青遺稿》，道光間宛鄰書屋刻本）張曜孫云：“長曰孟緹，次曰緯青，年相若，笄時取家藏書共讀之。其不解者窮日夜以思，輒得解，遂為詩。先大夫奇之，授以為詩之法。”（張曜孫《鄰云友月之居詩初稿序》，張紈英《鄰云友月之居詩初稿》，道光己酉[1849]武昌棣華館刻本）張紈英亦云：“（孟緹）乃與仲姊緯青私取唐人詩、宋人詞讀之，初不能辨識文字，數日則恍然如宿習。又數日，則窅然通其義，于是盡讀家藏書。凡汲炊烹飪、灑掃浣濯、針線刀尺，皆置書其旁，且讀且作。仲姊則盡治一日事，俟孺人寢，乃讀書達旦，明日治事如故。孺人雖呵禁之，勿輟也。”（張紈英《澹菊軒詩稿后序》）緯青與孟緹于詩詞能無師自通，可謂有宿慧，又得名父傳授，且肯下苦功，遂工詩詞。緯青嘗云：“凡讀詩則如身入詩中，為詩則如心游身外。身所未歷之境，心能歷之；言所未達之情，心能會之。”（張紈英《澹菊軒詩稿后序》）確是自己學詩的甘苦之語。

緯青早逝，其作品經弟曜孫編為《緯青遺稿》，僅存詩三十五首，詞十七闕。曾輯入《陽湖張氏四女集》《宛鄰書屋叢書》《酌古準今叢書》及《粟香室叢書》，流播甚廣。關于《遺稿》的編撰，張曜孫云：“（緯青姊）于歸后以襄庀家政，吟詠遂罕。故稿中皆乙亥以前所作居多。……曜孫裒集殘稿，惻然心傷。因念所存諸篇皆幼年，未能盡善，又以性情所系，不忍廢棄，爰依年編次，分注甲乙。”（張曜孫《緯青遺稿跋》）緯青學詩起步晚，婚后又忙于料理家務，故存詩甚少，且多少時所作，“未能盡善”。不過曜孫并未刪削。張琦《緯青遺稿序》亦云：“其詩多哀怨之音，時有疵類，欲存其真，故不加刪潤。懼其久而散佚，刻而歸之政平，俾授其子，使知母氏之澤焉。”也是認為緯青之作水平尚欠缺，因“欲存其真，故不加刪潤”。并刻而授其家，為家庭保留一絲文化的因子。

關于緯青詩詞，其父若弟的評價皆偏謹嚴：“其詩多哀怨之音，時有疵類”“所存諸篇皆幼年，未能盡善”。而旁人的評價則多揄揚。金武祥云：“雖《緯青遺稿》獨少，而所謂靈幻幽邈，感慨悱惻，亦有足傳者焉。”（金武祥《緯青遺稿序》，《緯青遺稿》，光緒粟香室刊本）沈善寶云：“張緯青為江陰諸生章政平室，歿年只三十。遺詩雖不多，而神似六朝。”（《名媛詩話》卷八）總體上看，緯青之作雖不如乃姊，亦略有可觀。緯青好寫夢境，作有《夢至深山》五律二首，七絕一首，《志夢》五言古一首。《志夢》作于辛巳年（1821），是出嫁數年后夢中思親之作。詩起首云：“鄉關望不極，離別日已久。不盡倚閭情，空余淚盈袖。東風滯歸鴻，離思苦相逗。”交待離家日久，離思相逗；中即縷述夢中與家人相聚之樂，“阿弟笑牽衣，連袂趨瑤砌”，“椿萱同介壽，姊妹各披箋”；末言曙色橫窗，夢境不在，“鄉國杳何之，帳冷殘燈小。似聞慈母語，絮絮猶未了”，與家人的歡聚竟是南柯一夢，留下無限悵惘。中寫景云：“散步下階墀，風細鳥聲碎。草色漾新痕，松風拂深翠。”“風細鳥聲碎”，系化用杜荀鶴《春宮怨》名句“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草色”句屬對尖新，有類謝朓。壬午作《不寐》云：“萬籟長空寂，閑庭獨倚闌。霜天翻匹練，冷月漾晶盤。夢繞鄉關遠，魂飛古渡寒。天涯回首處，愁思白云端。”則又因思親而不寐。《別諸姊妹》云：“落日催征棹，相看涕泗流。迎風牽翠袂，何日問歸舟。杜宇豈無意，浮云不自由。含情耿不語，腸斷下汀洲。”詩作于乙亥（1815），是于歸時賦別姊妹而作。征棹尚在催，姊妹就問何日歸舟了，其情深可見。可是我已嫁為人婦，豈能說回就回？只好含情不語，凄絕腸斷。全詩感慨悱惻，氛圍濃郁。緯青兄玨孫，年十五而殤。時緯青尚在孩提，十余年后，作有數詩追憶。《憶先兄》二首云：

十年空悵望，淚眼不曾晴。盈尺梧桐樹，秋來已作聲。

秋風搖碧草，寒雁數聲悲。不忍登高望，憑欄淚雙垂。

此二詩哀感頑艷，飽含深情。上述諸作皆籠罩著一種憂傷，無怪乎其父稱其詩“多哀怨之音”了。就連賦物小詩也略帶感傷，《蘆》云：“一夜西風冷，江蘆瑟瑟秋。雪翻溪鷺失，月動浪花浮。煙景迷前渡，疏枝拂釣舟。只因憐歲晚，詩思滿汀洲。”西風勁吹，秋蘆瑟瑟，盡管帶來詩思無窮，卻總覺心酸。緯青好作長歌，《遺稿》中即有《長歌》《志夢》《七夕吟》《梅花曲》等長篇，可見其不凡的才力。

緯青詞作無多，沈善寶謂其詞“清麗芊綿”（《名媛詩話》卷八），鄧紅梅以為其詞“風格幽秀而余味雋永”（鄧紅梅《女性詞史》，第371頁），皆評價較高。緯青蘭心蕙質，善于賦物。《滿庭芳·詠薔薇》云：“艷似調朱，嬌如約粉，幾枝裊娜迎風。嫣然帶笑，顏色有誰同。粉蝶枝頭時度，花影下、積翠重重。蒼苔畔，清池一曲，低照影溶溶。湘簾，終日卷，曲闌干外，時透香濃。好相將攜手，緩步芳叢。正對花前一醉，酒醒時、兩袖飛紅。嬉游晚，一鉤明月，掩映畫橋東。”上片詠薔薇，切題；下片寫賞花人，生情。物我摩蕩，情景相生，允推佳作。又《疏影·賦得蛛絲網落花》云：

檐蛛暝織，放游絲一縷，黏住香魄。滿地余芳，不卷重簾，正怯晚來凄寂。東風又是頻吹送，共柳絮一般輕別。忍看他罥盡殘紅，春去者番難覓。淡月深林乍影，小樓凝望處，斜絡籬隙。恰似閑愁，系得芳心，一刻幾回欹側。多情鳳子尋香夢，想葉底雙雙憐惜。莫教他粉翅飛仙，來伴春魂狼藉。

詞極幽怨。“東風”句，“寫盡春去人間的憂傷與美麗”。“此詞上片是層層疊加，寫盡春殘之貌；下片又于空際轉身，‘無中生有，幻筆幽艷，把一個早已被無數詞人染指過的舊題材，處理得苕艷驚人而又余味雋永”（鄧紅梅《女性詞史》，第371頁）。可謂知味之言。緯青另有《清平樂·茉莉》《水龍吟·白蓮》《水龍吟·瓶中桃花追和先伯父原韻》等，皆不黏不脫，余味曲包，深得賦物之體。又《浪淘沙》云：“無事憑闌干，玉笛聲閑。軟紅零落暗香殘，不道春風余幾日，花已闌珊。砌下落梅寒，怎忍頻看。清池春水碧潺潺，一片隨波何處去，能否重還？”傷悼春至梅殘，亦是詠物之作。凡此皆可見其詞學造詣。

雷瑨、雷瑊《閨秀詞話》卷二論緯青云：“如此清才，惜天奪其壽，盛年遽損，人咸惜之。”對緯青早逝，未盡其才，深表痛惜。緯青嘗云：“可憐一例笑東風，不解紅顏即黃土。”（《梅妃曲》）嘆梅花最終要歸于黃土，詩作于道光甲申（1824），是年緯青即辭世，真是一語成讖了。詩人曾問落梅：“一片隨波何處去，能否重還？”（《浪淘沙》）問得突兀，問得深情！這一問，刺破了近兩百年的時空相隔，把我們拉進了歷史。于是我們也不禁要問：斯人已逝，“能否重還”？答案當然是令人惘然的。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代女性總集敘錄及文獻整理”（13CZW052）、教育部青年基金項目“明清江南女性文化與文學”（10YJCZH233）成果]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