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康有
思維是人類反映、認識和改造世界的一種高級心理活動,是對客觀事物概括的、間接的反映。思維方式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作為一種思維結構模式、定勢,它能夠形成思維慣性,影響人們看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指導人們的社會實踐。由于哲學的方法論性質,它與思維方式便有了更為緊密的關系。哲學思維方式,是人類自身從總體上把握世界的邏輯論證和理論概括方法。上期,本刊介紹了天人合一的整體思維方式和陰陽相生的辯證思維方式,本期接著介紹另外兩種。
知行合一的實踐思維方式
已故中國哲學史會長張岱年先生曾說:“中國哲學在本質上是知行合一的。思想學說與生活實踐,融成一片。中國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問題,常從生活實踐出發,以反省自己的身心實踐為入手處,最后又歸于實踐,將理論在實踐上加以驗證。”①這種思維集中展現為重視知行的研究,強調知行合一。
古代中國的思想家大都直接置身于實踐活動之中,不光有耕讀傳家的農業、手工業生產實踐,還包括修身齊家的道德實踐、施政治國的社會實踐等等。第一,肯定實踐對于知識或經驗獲取的意義。大量的知識與技能都是通過反復的實踐才取得的。第二,學習理論知識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將所學的理論借助實踐,用到現實生活中去。第三,實踐可以用來判斷或檢驗理論、思想或者言論。韓非認為,考察一個人的才能需要從其基層實踐經歷來驗證,“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韓非子·顯學》)。此外,古代中國的實踐觀還特別表現在對言行一致關系的理解上,孔子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將實踐與言論的統一上升到道德的高度。
知行合一的實踐思維形式主要有觀察、直覺、歸納和實驗等
形態。
古代中國主要的知識門類和思維形態,首先是在觀察實踐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通過觀“象”,即把握某種“象”,有可能認識到事物及其本質。《周易·系辭上》總結說:“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即能夠把握事物深刻的原因與規律。觀察要依靠感覺器官,通過感官與事物發生接觸,因此感知是獲取知識的途徑;以觀察為背景,對客觀對象性質的分類及測算、演算能力發展起來了,使得思維有了定性、定量之分。
以觀察實踐經驗為基礎,又發展或衍生出直覺和歸納兩種重要思維形式。直覺或者能夠運用已有的經驗,對目前事實及現象加以判斷和掌握;或者能夠超越原有經驗,具有發明、創造等深刻的洞察力。古代希臘人發明公理體系,就是一個直覺運用的經典例子;古代中國科學技術活動同樣包含著大量直覺思維的運用。歸納是一種更加自覺的思維形式。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技術活動中也包括著大量歸納形式的應用。直覺和歸納都是經驗通向理論與邏輯的橋梁。
早期各種各樣的實驗,應當也是古代中國十分重要的科學方法和思維方式。正是通過各種各樣的實驗,先人才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科技成就,包括我們引以為豪的指南針、造紙術以及火藥等。
因為有了對實踐與觀察的高度重視,中國人終于將經驗思維的功能與作用發揮到了極致,表現于各種經驗類型的知識活動中。愛因斯坦曾說:“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在歐幾里德幾何學中)發明了形式邏輯體系,以及(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我看來,人們不必對中國圣賢沒能做出這些進步感到驚訝。這些發現竟然被(西方)做出來了才是令人驚訝的。”①那么,中國科學的發展究竟是以什么作為基礎的呢?應當說,反復的實踐和觀察在科學發現與創造中起著關鍵的作用。這種方法保證了古代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處于整個人類科學技術活動的領先地位。當然,我們也不能無視古代中國的知識系統由于理論缺乏而造成的致命后果。當西方人在近代恢復使用了實驗的方法,開始以“兩條腿”疾馳猛進的時候,古代中國思維的弊端便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古代中國人有一種十分牢固的觀念,即歷史經驗的可靠性,其中包含了一個習以為常且根深蒂固的見解:大凡現實問題都可以在歷史經驗中找到答案。這樣一種歷史觀和思維方式在傳統中國學術思想的基本格式——經學中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由泥古而造成的保守、退化,進一步表現為民族進取機能的衰竭。中國古代社會后期的積弱無力,正是與進取機能的衰竭密切相關。這表明,重視實踐經驗完全有可能走向其出發點的反面。
中國的知識形態普遍與功利或現實需要密切相關。應用型知識在全部知識體系或構造中占據絕對的支配地位。只有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才是有意義或有價值的理論。由于知識的應用化趨勢和理論的實際性目的,必然會導致思維在這里更傾向于對具體或個別事物的關注。古代中國人總的來說,沒有濡養出一種對于純知識的興趣,沒有像古希臘人那樣發明出一整套科學的定義和公理,更沒有建立起以這些定義、公理為基礎的幾何學、天文學、力學、光學。科技活動事實上更偏重于技術,唯實用目的限制了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由于技術占據了更廣泛的空間,使得科學理論的“軀體”隨之發生萎縮。與古代希臘人相比,中國人的知識體系似乎顯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這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國的科技活動沒有像希臘那樣被高度地理論化,知識體系沒有可以貫穿始終的“線索”。古代中國人把握到了科學技術的外在動力,但他們卻沒有尋找到科學技術的內在驅力,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在早年時期為自己日后發展所預設的一個巨大障礙。
真理與倫理相統一的德性思維方式
中國古代認識的真理成果,同樣也是運用理性思維形式(作為工具或手段)來進行思維、得到結論的。只不過它所體現的邏輯理性,不限于概念、判斷、推理這些主要形式,還有概念與語詞、類比與類推、分析與綜合等復雜形式。
概念與語詞。這是思維的“細胞”。中國概念系統不具有純抽象的性質,它不是脫離現實或具體的事物與對象而存在的;其主流或側重點也不是對本質屬性的考察,不強調定義,而是對基本屬性的把握。它注重對事物性質的區別以及對事物種類的劃分上,注重內涵豐富性的分割,關心事物的具體內容。因此,概念與定義系統相對來說,就只能是處于一種比較原始和自發的狀態,在概念本質的規定方面,自然也就難于避免籠統和含混的特征。概念要借助于語詞來表達。在中國的語詞系統中,“意”始終處于中心的地位,而詞僅僅是一種用于表意的工具。通過比喻與寓言等形式,語詞實現了抽象與形象、言說與意會的結合。尤其重要的是,中國傳統哲學思維發現了語言不可能完全呈示客觀實在與主觀思想,即語言無法充分把握具體的物、抽象的道,無法充分表達人的內心體驗,因此,語言對于思想的表達與接收又具有一定的限制作用。
類比與類推。在對事物相似性思考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是類比、類推形式。成熟形態的類比出現在春秋之后。《孫子兵法》在闡述其軍事與作戰理論時,就使用了大量的類比形式,用自然事物的特征來比較作戰的規則、勢能、類型等。類比思維決不僅僅是作比方之用,它已有比較明顯的比較性質,并且已具有推理的色彩,進入到了邏輯階段。它主要是在經驗基礎上對兩類不同事物的共性或相似性加以比較和推演,是一種作橫向運動的思維形式:從個別走向個別,從具體走向具體。類比思維不僅是想象力的源泉,也是創造力的源泉。古代中國之所以長期在科學技術方面保持一種發明創造的傳統,并且其成就也舉世無雙,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都是和類比思維分不開的。然而,必須要看到的是,類比思維具有比較強烈的主觀色彩,如果缺少嚴格或嚴肅的科學精神與客觀準則的制約,它很容易陷入隨心所欲、主觀無據的泥沼。進一步地,古代中國人又逐漸認識到,在知識的擴展中,“類”可能具有更寬泛的意義:也即“類”并不僅僅只是局限于兩種事物之比較,而是可以涵蓋更多的事物,可以具有推演的特征或功能。于是,一種新的形式便出現了,相對于類比形式而言,我們可以將其稱作類推(或推類),它的推理性質已超出比較的范圍而進一步增強了。
分析與綜合。分析是一種十分重要的邏輯思維方式,它是一種思維把事物或對象分解為具體和細微的部分而加以考察的方法。中國思維中并不缺乏分析的內容,其主要是以識別、分類為基礎發展起來的。它特別關注對某一事物或對象作形態或種類上的細密區分、分類。比如,《孫子兵法》有關作戰地形的細密論述就是這一分析類型的典型例證:其中的《地形》篇分析了六種情況,主要是從地形和戰役角度考慮的;《九地》篇分析了九種情況,主要是從地理和戰略角度考慮的。也正是由于有了如此具體的分析,作戰便具有科學的針對性。此外,古代中國思維還特別注意對事物作異質的區分。這一類型的主要特點似并不在劃分的細密上,而通常被用于對影響某一事物的因素,進行全面、周密、詳盡的考察。在分析思維發展的基礎上,綜合思維(整體思維)也產生了。根據前面所講的古代中國的整體思維發展形態,綜合思維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兩個方面或二元結構的綜合,第二種是多個方面或多元結構的綜合。
正是有了一些不同于西方的邏輯理性工具,我們得到了一系列真理成果。但是,中國哲學從不離開善而求真,在傳統哲學思維方式中,真、善、美的核心是“善”,對真理的衡量與對美的判斷,都服從于人生的價值目標,以是否合乎道德為準繩。“善”與“不善”是一切社會行為和科學活動的準繩。我們之所以這樣說,乃是因為在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發展過程中,邁向崇高的“善”的征途,比一切其他要求顯得更為緊迫。理性的力量,如果不以“善”去制約,無疑等于人手中持了一把利刃:既對準了外在,也似“飛去來器”一樣,瞄準了自我。應對全球化時代,需要對中國傳統哲學思維方式、西方哲學思維方式在比較基礎上進行整合創新,使人類的道德智慧與自然科技智慧相統一,使科學的真與道德的善以及藝術的美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