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的老媽

老媽把他的照片拿來了，掛在我書桌正上方慘白的墻壁上。壁燈“嚓”地亮了，照片被涂上一層黏糊糊的牛奶色，顯得縹緲虛幻。

照片上的人穿著灰白襯衫，架著無框眼鏡，笑得云淡風輕的，是我的老爸。三年前，他揮揮手說不干了，撇下我和老媽，扭頭到天堂享清福去了。

我永遠記得他揮手時候的眼神，沒有一點眷戀，沒有一點兒纏綿，也沒有一點兒遺憾，像是要去一個向往已久的好地方，那么從容，那么安詳，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竊喜……

“聰聰，瞧你爸爸多精神！”老媽打斷了我的回憶。

她正跪在書桌上，握著一塊雪白的小方巾，反復擦拭相框的邊邊角角。實際上在遺像掛上墻之前，她已經把它擦得纖塵不染了。

她這陣子看起來有些疲倦，而且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哦。”我輕輕地應了一聲。

沒錯，老爸的確很有精神，很man，不然怎么會生得出我這么帥的兒子！

“早就應該把你爸爸請到咱們租屋里來了。”老媽從書桌上爬下來，目光卻還黏在老爸臉上，“聰聰，記得你爸爸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抓抓頭發，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老爸的至理名言太豐富了，你指哪句？”

老媽慢慢轉向我，拍拍我的肩膀，用略顯欣慰的語氣說：“你都記得，那就最好不過了。”

我抓過數學試卷埋頭去做。

老媽無聲地退出房去。

她剛掩好門我就放下筆。

還能安心寫作業嗎？書桌的正上方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呢！真搞不懂，老爸在家里待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把他請到租屋來？難道老媽認為我對待功課還不夠認真，必須請老爸來看著？這樣一來我的中考就能超常發揮，穩進了不起的江源高中？

哦，這招還真不適合我。

被老爸這樣盯著，我緊張，我壓抑，我不自在，我感到壓力膨脹。

緩緩抬起頭，和老爸對視一眼，我長吁口氣，一本正經地問：“老爸，這是你喜歡的方式嗎？我是說，做監工。”

他當然沒法回答我。但我知道他不喜歡。

他從不強迫我做什么。

他把我當朋友。

“聰聰，那件事情……我決定了。”吃飯的時候，老媽對我說。

“什么事？”我把鯽魚湯喝得“哧哧”響。老媽說過，她喜歡聽這蕩氣回腸的聲音。對，蕩氣回腸，她就是這么形容的。別怪她，從小語文沒學好，用詞不當是家常便飯。

“上次跟你提起過的，去西安。”

我抬起頭，撞見她嚴肅認真的表情。

她一直向往西安，老是念叨著要去聞聞歷史的味道，摸摸楊貴妃洗澡的那個池子，看看兵馬俑兵哥哥們到底有多帥，再去嘗一嘗正宗的臊子面。

“能不去嗎？”我抽了紙巾抹嘴巴，甕聲甕氣地說，“就因為那地方好玩？”

“媽媽跟你說過，是去工作，不是玩。”她又為我添滿一碗鯽魚湯，“媽媽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沖刺，絕不能有半點兒松懈，知道嗎？”

我抿著嘴唇望她一眼，明白多說一個字都是徒勞。

老媽在臥室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倚在門框上看她。

她把長袖襯衫和短袖T恤一件件鋪在行李箱里，邊角折得平平整整，一絲不茍。

自從老爸走后，老媽很少出差。她每天有規律地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把我調養得結結實實。事實上我所在的學校是一所民辦寄宿制初中，大部分同學都住校。升入初三，老媽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房，讓我住了出來，為的是把我照顧得更好。

因此，我夜宵比住校的同學吃得好，睡覺的床比他們的大一倍，睡夢中呼吸的空氣比他們新鮮許多倍。

老媽這么費心費力照顧我，我當然不忍辜負她，循規蹈矩，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成績在班上算是很不錯的。

然而這次，她居然要去遙遠的西安，去很長時間。

“你帶這么多衣服干什么？要到夏天才回來嗎？”我問。

“可能吧。”老媽轉過臉對我笑，“不過我會盡早回來。”

“可是我快要中考了。這趟差你非出不可啊？”

不等她接話，我甩甩胳膊回到自己房間，趴在書桌上生氣。

天底下哪有這樣狠心的老媽，兒子快要中考了，她居然有心思跑到幾千里外的地方出差，還歸無定期！

要是老爸在就好了。他總是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二位。

“聰聰，媽媽知道你要中考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老媽在我床沿上坐下。

“但是，中考是你自己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努力。媽媽有媽媽的事情，這次公司安排我去總公司參與新產品研發，是對我的信任，也是我事業發展中的一次機遇，我怎么能輕易放棄呢？”

我扭扭屁股別過頭去，給她一個倔強的后腦勺。

“我們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不讓彼此擔心，就是對我們這個家，對你爸爸最深的愛。是不是？”

等了等，老媽又說：“媽媽不在的日子里，姨媽每天晚上來陪你，給你做夜宵，幫你洗衣服和打掃衛生，你的生活不會受影響的。姨媽也非常愛你，一直把你當親生兒子疼……”

老媽絮絮叨叨了半天。

我鉆進被窩睡覺。

怪不得把老爸“請來”看我，原來自己要風風光光出差去。

可是，照片上的老爸能替代你照顧我嗎？

唉……

星期天早上，老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提著大包小包出門了。

我沒有送她，而是躲在書房的窗簾后面看她從樓道口走出來，上了一輛棗紅色的出租車。

車門“砰”地關起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我懶懶地瞟了一眼電話機的顯示屏，是姨媽。

“聰聰，你好嗎？等會兒姨媽就過來陪你，你想吃什么？”

我揉揉鼻頭：“隨便。”

“哦，我知道‘隨便是一種冰激凌。你想吃冰激凌？那不行，會拉肚子的。你要是拉肚子，學習就會受影響。要是學習受了影響，考重點高中的把握就不大了。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怎么考得上重點大學？進不了重點大學，找工作就困難重重，畢業等于失業……”

天啊！我才說了兩個字，她就啰嗦了三分鐘。接下來怎么相處？我還不被她嘮叨得耳朵生繭？

為什么我周圍的女的都那么愛說話？老媽、姨媽、玫瑰班長、語文老師、英語老師……無一例外。

擱下電話沒心思復習功課，跑去開電視機。

是一檔情感節目，屏幕上一對母子正深情相擁，滾動字幕飄出來：祝愿天下的母親節日快樂……

我恍然大悟：今天是母親節！猶豫著要不要給老媽打個電話，說聲“母親節快樂”，但轉念一想，她正開開心心忙著換登機牌等著上飛機呢，算了。

一個人在家也好，想看電視就看電視，想吃零食就吃零食，想發呆就發呆，想大吼就大吼，想蹲在馬桶上唱歌、想把腳擱在茶幾上、想和同學煲電話粥……都可以。

這么想著，便感到一絲安慰。

撈起遙控器想把電視機音量調得大一些，卻摸到遙控器背面粘著什么，翻轉過來，發現是一張即時貼：聰聰，備考期間，請遠離電視。

我吁了口氣，想笑又想哭。

你自個兒跑去坐飛機、住賓館、嘗美食，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還想遙控指揮我？

我才不管呢！

我把音量調得很大，和尚打坐般窩在沙發里，一邊欣賞演唱會，一邊啃牛肉、灌可樂。

這種大塊頭的袋裝五香牛肉非常好吃，平時老媽不允許我把它當零食吃，她總是把它切成薄薄的一片，整整齊齊碼放在盤子里，要我把它當菜吃。

可是我覺得，當菜吃的味道明顯不如抓在手上當零食吃的味道好。

吃飽喝足了，在吵鬧的歌聲里，我睡著了。

這些天復習功課后鉆被窩有點晚，睡眠不足。

我醒來的時候，是鼻子首先醒來，熟悉的魚湯味撓得我鼻孔發癢；于是我的眼睛醒來，看見自己斜躺在沙發上，身上覆蓋著軟軟的薄被；緊接著我的耳朵醒來，聽見廚房里油煙機溫柔地轟鳴；我的嘴巴跟著醒來：“姨媽！你什么時候來的？”

她聽不見，廚房門是關著的。

我的身體不得不醒來，吱溜滑進廚房——胖乎乎的姨媽正系著圍裙圍著灶臺轉，鍋里翻騰著乳白色的魚湯。

“聰聰醒了？要我說你什么好？要中考了知道不知道？居然有心思看電視，還把音量開那么大。更要命的是，你居然睡著了。要是著涼感冒耽誤了考試怎么辦……”

“又是鯽魚湯。”我打斷姨媽的長篇大論，“我每天喝老媽做的鯽魚湯，喝得怕天怕地了！拜托姨媽給我做一回酸菜魚吧！”

“你說什么？酸菜魚？”姨媽望著我，“酸菜魚的營養價值怎么能比得上鯽魚湯？你現在需要的是營養，有了足夠的營養，才有充沛的精力復習迎考……”

我撇撇嘴撤出廚房，不由自主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來到了書桌前。

抬起眼，又撞見老爸看我的眼神。

“你都看見了？”我朝他拱拱鼻頭。

他默不作聲。

我咬住嘴唇，委屈像潮水一般將我包圍。（待續）

（本文節選自徐玲的長篇小說《全世界請原諒我》，該書由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各大新華書店有售）

《全世界請原諒我》內容簡介：

被封為“數學王子”的陳聰聰陽光帥氣，睿智瀟灑，是個品學兼優的男孩，媽媽管霞和他一起住在學校附近的租屋里，陪伴他們的，還有爸爸的遺像。就在聰聰一心備戰中考，沖刺重點高中的時候，媽媽拖著行李箱去遙遠的西安出差了，姨媽管云搬過來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因為對媽媽不負責任地離開極為不滿，也因為同桌章魚的誘惑，聰聰陷入了網吧游戲。為了贏得游戲的時間和機會，他一次次向姨媽撒謊。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同學們都在全力迎考，他最終能否戰勝自己，變回原來的陳聰聰？在他沉迷游戲的那段日子，周圍竟然發生了怎樣的事？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