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部《新茶經》

王旭烽

由劉楓先生領銜主編的《新茶經》，自2005年發愿，至2015年由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歷時整整十年。此刻，這泱泱26萬字的厚重茶著，卻又如一盞清雅綠茶，靜靜地置在案前燈下，終于展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感受這新著的意義，感慨這工作的艱辛，也感知它尚可提升的空間。

眾所周知，誕生于公元八世紀中唐時期的《茶經》，由陸羽所撰，是世界上第一部關于茶的專著，被中外茶文化史奉為圭臬之作。全文7000余字，分上、中、下三卷十章，總結了截至中唐前的茶事活動，規整了制茶、煮茶、飲茶的經典制式，升華了人類茶飲活動中的精神內涵，促進了飲茶在中外各國的傳播普及。《茶經》融自然科學和人文精神于一體的學術品相及實踐知識，享有崇高地位，流傳至今，更有其深遠的現實意義。

我大約在30年前開始讀《茶經》，始讀時只因為那語言的浪漫和信息的精博，還因為這七千字后面那盛唐風物所展示的精神生活，令我有想象的無垠空間。抓住古典精華，只為留個印象，一杯茶真正如何喝其實是并不知道的。還記得當年湖州朋友寄來新茶，一辦公室的人圍著茶葉仔細研究，不知茶上的絨毛究竟是銀毫還是發霉。也還記得有位朋友曾送我一兩最好的西湖龍井春茶，我抓起一把就扔到滾燙的紫砂大壺里去了，朋友想擋都來不及。那時中國人剛剛從簡陋的軍事化生活中解脫出來，卻又不知道風雅之路從何處步入。

真正開始以專業精神品讀《茶經》，是從26年前進入中國茶葉博物館開始的。布展時專門涉及了茶史，關于陸羽和《茶經》版本，亦都是茶事呈現不可或缺的內容。自此方知道，自一千多年前陸羽《茶經》問世以來，流傳極廣，有《百川學?！贰墩f郛》《山居雜志》《格致叢書》《學津討源》《唐人說薈》本及多種單行本，還有日譯本和英譯本。作為茶文化的集大成者，《茶經》歷經1200年，問世后，古今中外已有近百個版本問世，為后來的茶產業發展和茶文化學科創立，打下了深厚的根基。這數十年來，又有不少關于《茶經》的新詮釋，其中當代茶圣吳覺農先生主編的《茶經述評》堪為經典。

出于對《茶經》版本的關注，本人在撰寫的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第二部《不夜之侯》中，專門為《茶經》版本設計了情節，里面有個日本軍官一方面是個好戰的軍國主義者，另一方面卻又是《茶經》版本的資深研究者。

繼續往下研讀，再有發現，歷朝歷代，有多少茶文化的研究者和探求者，在《茶經》的基礎上，進行著深入細致的勞動。自唐代《茶經》到清末程雨亭的《整飭皖茶文牘》，專著共計100多種，這當中包括了茶法、雜記、茶譜、茶錄、茶經、煎茶品茶、水品、茶稅、茶論、茶史、茶記、茶集、茶書、茶疏、茶考、茶述、茶辯、茶事、茶訣、茶約、茶衡、茶堂、茶乘、茶話、茶莢、茗譚等眾多的內容和體例，其中有宋代蔡襄的《茶錄》，宋徽宗趙佶的《大觀茶論》，明代錢椿年撰、顧元慶?！恫枳V》，張源的《茶錄》，清代劉源長《茶史》，陸廷燦的《續茶經》等經典，再加之有關茶的文學藝術作品，茶之記述與研究，可謂洋洋大觀，數不勝數。

即便如此，依舊感覺《茶經》的學問做不完，同時，又覺得新鮮的茶意撲面而來。真正經典的意義就在這里，它是總能夠洞穿時空，啟迪后人來超越于它的，超越的力量越大，經典的意義越重，這也正是《新茶經》得以能夠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撰寫前提。劉楓先生主編的這部《新茶經》，正是襯映在《茶經》背景下一脈相傳的茶學新著。

承蒙劉楓先生的信任，我在《新茶經》稿完成之后，作了一些文辭通理的工作，得以有機會與劉楓先生及有關撰編專家進行研討，對此著的撰寫與出版亦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意識到在21世紀的新啟之端編著這樣一部《新茶經》，的確是有著新時代茶人的使命和期待的。

中國是茶的故鄉，建立在農耕文明基礎上的茶業，其理論和實踐的總結，亦是農耕文明式的。然而隨著茶在全世界的通行，基于時代前行帶來的茶領域科技的巨大進步，茶的舞臺背景已煥然一新。1200年以來，茶與人類之間的關系，從陸羽所處時代的唐煮，發展到宋代的點茶，明代的散茶沖泡，以及今天百花齊放式的各種茶產品及茶品飲形態，這一切進步勢必與科技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農耕文明的茶事象，隨著工業文明和生態文明的進步而被新的茶葉文明形態逐漸取代置換，需要新的記錄、總結、提煉和歸納。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茶的家園，早就從唐朝南中國的14個省份，擴展為今天全球的62個國家。因為空間的極大開拓，必然帶來新的茶之疆域。從陸羽時代華茶的一枝獨放，到今天遍布全球一百多個國家人民的品飲，中國作為茶之故國，所經歷的茶葉的傳播，包括與更遼闊的全球各地的茶種植、制作、貿易、品飲，以及由此產生的茶文化，都不是《茶經》誕生的時代能夠記錄的，同時，卻又是今天的人們亟需了解掌握的。

茶在文明進程中與時俱進和與日俱重的歷史地位，也是我們必須關注的。1989年自我本人進入中國茶葉博物館，到今天2015年置身全球唯一的本科茶文化學院出任院長，我無比感慨地意識到，茶在這數十年間，是如何被越來越多的人們尊奉為中國文化符號的。在陸羽撰寫《茶經》的時代，茶雖然成為風雅之舉，以及精行儉德之人的最宜飲品，但茶彼時尚未成為國家支柱、重要的稅收，更不曾如后世般成為國家重要的對外政策，在國際上也尚未成為影響東、西方國家政治、經濟命脈的重要物產。唐以后這種地位與日俱增，時至今日，已經深深地影響改變了世界格局。茶的這一歷史地位和當下重要性，需要總結、需要認識、需要挖掘、需要開拓。

為茶之精神層面提供更深更廣的解讀，是我在研讀《茶經》時越來越多意識到的層面，我常常產生將《茶經》解讀展開的夢想，這也使我越來越走入古人的心靈，越來越明白那些“注”與“疏”、那些“正義”是怎么來的。中唐時期陸羽撰著《茶經》，集當時的儒釋道文化為茶之人文背景，其浪漫的南方文人情懷，上接風與騷，下承禪與道，為后世的茶文化開拓了一條深遠的文化命脈。古而中唐以來，及其現當代，中外歷史方能為茶的精神花園又增添了無數花朵，這不可勝數的姹紫嫣紅，正是要靠《新茶經》這樣的后世解讀，來將這座茶園的大門打開。

《茶經》中究竟有沒有一些已經被實踐證明不再有現實意義的所在呢？我想是應該有的。有一些知識性的內容，時過境遷，失去原有價值，積淀為歷史的記錄；有些觀點可以討論，比如關于清飲與芼飲，文人與民間飲茶習俗的高下，亦是大可值得商榷的。對我而言，更感興趣的是陸羽在《茶經》中留下了一些至今尚未破解的謎，比如為什么飲瀑布水會得大脖子病呢？“紫者上，綠者次”的評價究竟是普遍的還是個案呢？自中唐以來，歷代研究者們亦對其進行深入研究，留下各種不同的解讀，這一切，《新茶經》中是可以討論的。

我之所以參與了《新茶經》的后期工作，除了主編的極大信任之外，還有就是建立在對茶圣陸羽的極深敬愛上。身逢中唐亂世的陸羽，以棄嬰開始人生，以孤身終老于山林，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茶殉道者。幾年前我曾經為他寫過一個六幕話劇《六羨歌》，并出任總導演將它搬上舞臺，至今想來，依舊深感有意義。陸羽的高度和深度，在我而言，是遠遠還沒有詮釋透的，《新茶經》使我有機會踏上解讀和發揚光大《茶經》的征途，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