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我的母親很早就計劃來美國,參加我的研究生畢業典禮,在她來之前,我正在焦頭爛額地在趕畢業論文,并且已經提前開始準備畢業之后的求職計劃,所以平心而論,在她來之前我是非常繁忙的。然后我真心為她可以來看我而感到高興,一來是她可以同我一起慶祝一年半的學習成果,二來是可以讓她看看美國東海岸的風光,而夏天正是一年四季這里最美的季節。
她乘香港航空公司的飛機從上海途經香港,最終降落波士頓。我大學時曾經在香港參加過為期一學期的交流項目,前后在香港待了近半年,其間她也來看過我一次。當時的我將母親一人放在香港街頭近兩個小時,原因是前一天晚上復習備考,第二天睡過頭沒趕上和她約好逛街的時間。那時的我毫不懂事,被母親責備完后就將此事拋在腦后,從未再想起過。這一次想到母親要一個人乘坐十幾個小時的跨洋飛機來看我,當中還要在香港停留幾個小時,很是放心不下,從她告知已經從上海登機后,我就一分鐘都沒有睡著過。她游歷各國、獨立自信、沉穩大方,這些我都知道,但仍然怎么也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想起在香港的種種,突然翻身坐起,對自己說:“糟糕,你真的長大了呀!”
在波士頓羅干將軍機場的國際到達大廳等待母親時,我告訴自己要在整程旅行做到隨時充滿Joie de vivre。這是一個英文中的法語外來詞,非常“專業”的翻譯就是:要歡樂,要搞笑。第一眼在機場見到她就讓我的計劃事倍功半。在一群疲態的人中,我一眼鎖定了我的母親,她高舉護照散發著18歲的精氣神兒,面帶著微笑疾步向我沖來。
但是很快地,母親就進入了啼哭模式。我覺得她在我畢業典禮當天的表現將會永久印刻在我的腦海中。母親獨自坐在觀眾席間,而我則在悶熱喧鬧的禮堂排隊,等待出場進入典禮的主會場。漫長的等待換來的是數以千計的合影,這是檢驗你在學校受歡迎程度的時刻(與個人學術成就毫無關系)。女生一邊擦拭著已由于汗水而暈開的眼線,一邊熱情洋溢地邀請著所有認識的人合影,無所不用其極地試圖留下足夠的影像資料。我正左右逢源地參與著拍照,突然聽到前方高喊一聲:Show time!很快我們進入了主會場,母親事后說,伴隨著入場音樂她已經眼淚婆娑,而我記得是不遠處有一個歡樂的人久久地向我揮手,不曾間斷。在校長發言之前,坐我隔壁同系的同學微笑著對我說:“你看,觀眾席中有一位女士一直向我揮手,真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是怎么認得她的。”我大笑著解釋她是我的母親,并號召整排同學集體向她揮手,母親微笑著舉起了相機。美國對于畢業典禮有這樣一個說法:同學們可能會記得誰是自己畢業典禮的榮譽發言人,但他或她具體說了什么,很快就會被全體畢業生忘記。事隔兩個月,我仍舊清楚地記得我們的發言人告誡我們享受人生,但同時在畢業之后,你將是對你的幸福負責的唯一一人。在全學院畢業生都領到畢業證書后,主持人號召全體學生站起揮手致意自己的家長,或任何在漫長、艱辛的求學生涯中給予他們支持的人。我站起身微笑著伸出手,一陣暖意伴隨著充沛的水分從心里涌上喉頭。
母親走前問我會不會想念她,我不假思索地說:“不會。”母親走后,我從機場回到家里,感覺渾身癱軟。一頭砸進枕頭里,滿滿全是母親的味道,我一覺睡了12個小時。記得曾有個小說家寫過一本書叫《愛與痛的邊緣》,不知道好不好,因為沒有看過。但是我躺下的那一刻,是愛與痛的中間……
(摘自《新民晚報》)(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