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
自從嫁給我爸之后,我媽便很少有外出的機會,我爸是醫生,幾乎每天都有一兩臺手術,工作非常忙碌,所以媽媽便換了一個崗位,以便有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家里。
我媽并不擅長持家,嫁給我爸時也不會做任何家務,更不用提做飯了。我媽年輕時長得清秀,氣質出眾,追求者絡繹不絕,每天中午去食堂吃飯都會打很多菜,吃幾口剩下的全倒進垃圾桶,一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姐模樣。我爸那時正好是團委書記,窮苦孩子出身,一看我媽這副德行,氣不打一處來,就把我媽當成了重點教育對象,一來二去,我媽就和我爸戀愛結婚了。
結婚之后,所有的家務活都是我爸做。我媽當時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吃完晚飯出去跳一會兒交誼舞,然后回來給我和我爸織毛衣。由于我爸工作出色,就被派往上海瑞金醫院進修一年。脫離我爸之后,我的伙食一日不如一日地熬到了大年三十。
我記得那天我在小伙伴家玩啊玩啊,他們的父母、親戚熱熱鬧鬧地忙活了一整天,然后他們非常有禮貌地問我:“要不要留在我們家吃團圓飯?”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應該回家吃年夜飯了。
回到家,我媽正坐在廚房里對著一大堆豬肉、豬蹄默默流淚。她看著我說:“你爸今天可能回不來了,所以我們兩個人隨便吃一吃好嗎?”
我眼眶一紅,覺得自己特別可憐,然后對我媽說:“那你可以去買一點兒瓜子兒嗎?你去買點兒零食,我在家里做面吃。”
我媽哭哭啼啼地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出家門,突然門鈴響了,我媽打開門,我爸背著一個大軍用包興奮地站在門口,我媽“哇”地一下抱住我爸就哭了起來,我看我媽一哭,我跑過去抱住我爸也大哭了起來。我和我媽的哭聲就這樣淹沒在了連綿成海洋的炮竹聲中。
我爸抱了抱我們,看了看家里的慘狀,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把包往地上一放,然后把給我和我媽的禮物拿出來,讓我們暫時緩了緩悲慟的情緒,自己換了一件舊外套,生火、架鍋、炸年貨,開始做起年夜飯。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是晚上8點鐘,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我和我媽坐在床上嗑瓜子兒,我爸一個人在廚房忙碌,紅紅火火,一刻都不停。到了晚上10點,他大叫一聲:“吃飯嘍!”我跑出去一看:豬蹄、粉蒸肉、紅燒魚、青菜、可樂、酒,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我當時只是覺得餓了,拿起碗筷就吃。很多年后,我想起那一幕就很想哭,我覺得我爸簡直太神了,我根本連我爸一半的男人味都不及。
我爸16歲時是藥房抓藥的學徒,后來自學成才考了大學,再后來自己找朋友打了很多上山挖藥的鐵具,再去更大的醫院進修,很多老醫生喜歡他,離世前把自己的秘方都傳給了他,家里有一個書房,四面墻全放著他的醫書,后來他成為一所三甲醫院的院長,也是在醫學院給大學生們上課的醫學教授。
一路上,他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并且坦然接受著所有的回報。
因為爸爸是醫生,每天我上學了他也許還沒醒;我睡覺了,他還沒有下班。我對他的了解并沒有那么多,那年的大年三十,我第一次覺得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如果爸爸不在,我和我媽就完全失去了方向。
也就是從那一次之后,我媽開始學習如何做家務,如何洗菜做飯。
即使她第一次給我做湯泡飯時,錯把洗衣粉當成了鹽放進去,她也一直在堅持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問她:“第一次給我做飯那么糟糕,為什么后面還會有信心做得好呢?”她說:“你們老說這個是媽媽的味道,那個是媽媽的味道,我不希望每次提到這個詞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洗衣粉的味道。”
有些愛就是錯了一次之后,便希望用一生的努力去彌補。
大三的夏天,爸爸帶著我和媽媽一起去了大連旅行。
我們住在大連海邊的一所旅館里。環境一般,但想到是全家一起旅行,還有即將要去的景點,心里還是蠻激動的。
只是沒有想到,我爸每天早上6點就起床,一個人去海邊溜達,也不帶我和我媽。我和我媽只能自己行動,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了當時大連最繁華的大商場。下了手扶電梯,全是各種熱鬧的專賣店。進入第一家專賣店,我媽拿起一件99元的T恤,皺了一下眉頭,然后對售貨員說:“能不能便宜一點,30塊我就買。”售貨員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大姐,我們這里不砍價,如果你要買便宜的,可以去批發市場。”說完之后,瞟了瞟我。我立刻拖著我媽離開這家專賣店,然后低聲告訴她:“媽,專賣店是不能講價的。你可不要再講價了,太丟臉了。”
然后我們又進了第二家專賣店,我媽又給我爸看中了一件T恤,還是99元,然后她對售貨員說:“100塊我買3件,賣不賣?”
可想而知當時的局面有多么尷尬,出來之后我很嚴肅地對她說:“如果你再進專賣店砍價,我就不和你一塊兒逛了。”
沒有想到,到了第三家,我媽依舊這么做了。我馬上拉下臉來,轉身就把她拋在了交錯的人流之中。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人真多,我媽身高不到1.6米,我一轉身,她就看不見我了。她沒有手機,不知道旅館的地址,連坐公交車也是跟著我坐的。她將近20年沒有出過我們生活的城市,她的腦子里沒有專賣店的概念。她曾被外公外婆當掌上明珠對待,每個月都給她補貼生活費,每次回老家,外公都會派車去接她,只因她遇見了我爸,開始學習持家,一切都買最劃算的,再也不會浪費,再也不會問外公外婆要生活費。只因為在專賣店談了價錢,就被她的兒子甩在了陌生城市的鬧市區。
那天,我心情不好四處逛,直到晚上10點才回到旅館,我爸問媽媽去哪兒了,我說不知道。媽媽是10點半回來的,我爸問她去哪兒了,她什么都沒說,也沒有責備我,好像白天發生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一樣。過了好多年,當我參加了工作,看著舊照片,突然想起我們一起去大連的這件事,我問我媽:“那一次大連的旅行,為什么爸爸每天都在海邊一個人獨處?”我媽告訴我:“那是你爸從醫生涯中第一次出現失誤,造成了醫療事故。醫院怕你爸想不開,給你爸放了一次假,希望我和你能陪著他散散心。”對于我爸那種好強的人而言,那無疑是他人生當中最大的一次否定。在大連的日子里,我媽不敢勸他,也不敢告訴我,媽媽每天都怕爸爸突然想不開,萬一在海邊出了事怎么辦。
拿著舊照片,聽著媽媽的敘述,然后突然想到那一次我把媽媽扔在大連的繁華鬧市區,我的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地戳了一下。當時媽媽的心情已經糟糕到無依無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唯一值得依賴的兒子卻把她甩在了一個陌生城市的心臟,通向肢體的微細血管無數,她根本就找不到回旅館的路。
胸口戳的那一刀拔出來必死,不拔出來也有止不住的血嘩嘩地流。我看著我媽,她仍在回憶爸爸當時的心情,似乎對我把她甩在鬧市區的事情完全遺忘了。
我欲言又止,心里憋得難受。我裝作很無所謂的樣子問她:“那天晚上你怎么回旅館的啊?”她想了想,很云淡風輕地說:“忘記了,反正轉了幾趟車就回去了。”
我笑著說:“你真厲害。”心里卻特別想對我媽說一萬句抱歉,看著她似乎完全不記得我傷害過她的樣子,這句抱歉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和媽媽的關系很好,可是關系再好的人,總有一些心底的話說不出口。之后,我開始變得喜歡陪我媽逛街,她也很開心,而我也不管自己的信用卡里究竟還有多少額度,只要她看中的衣服,我都會立刻讓店員包起來,然后告訴她:“我賺錢很容易的,簡直是一小時賺1000塊那種節奏。”其實每次給她買完東西,我都要辛苦地還好幾個月的信用卡。而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彌補大三的時候對她造成的傷害。
她說過:“我不希望每次提到‘媽媽的味道幾個字時,你永遠想起的都是帶著洗衣粉味兒的泡飯。”
其實我這么做的目的也是一樣,我不希望她每次走進專賣店的時候,想起的都是我把她拋下的尷尬。
(林冬冬摘自中信出版社《你的孤獨,雖敗猶榮》一書)(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