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湯小小

愛情晚至，卻熾烈如火

父親曾經留學日本，參加過辛亥革命，出生于這樣的家庭，似乎應該比一般女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活得更新潮，更恣意灑脫。可白薇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小小年紀，便被父母包辦了婚姻，甚至為了逼她就范，使盡了各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手段。

那時的她雖未經世事，骨子里卻有一股清高與倔強，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捏在手中任意搓揉。她抗爭過，爭吵過，發現一切都無濟于事時，便果斷地離開生她養她的故土，一路逃往日本。

那時她25歲，如草尖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水嫩光滑。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卻看不到絲毫美好。在生存面前，青春顯得如此灰暗。她打過零工，做過女傭，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卻又倔強地在塵埃里開出花來。打工之余，她沒有中斷學業，那是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歲月從窗前飛掠而過，將青春年華一寸寸擄走，看著鏡子中那張清秀的臉龐慢慢浮起皺紋，如看到一朵飽滿的花兒慢慢地失了水分。以為就將這樣慢慢凋零，卻在青春的尾巴尖上，遇到了那個怦然心動的人。

在櫻花如雪的季節，她與一個叫楊騷的青年相遇。他儒雅的外表，他清亮的眼神，似乎早已在夢里出現過千萬回，她的心瞬間軟成一朵云，在半空里久久飄蕩。而他亦被她清秀的外表和優雅的談吐所折服，兩個人聊得渾然忘我，任身邊游人如織，卻怡然自得。

愛情就這樣乘著春風呼嘯而至，雖然晚了些，卻終究是來了，似乎這足以彌補歲月對她所有的虧欠。

在旁人眼里，楊騷并非合適的戀人，他比她小6歲，且剛剛失戀，傷口未愈。這樣的男子如天上飄浮的云，似乎一陣風，便可以刮得無影無蹤。但白薇才不管這些世俗的看法，愛了就是愛了，沒有道理可講。

她不喜歡的人，她死也要逃離，而一旦遇上真正喜歡的人，她便把自己變成一團火，火熱而熾烈，不顧一切地盡情燃燒，恨不得日日與他癡纏。一日不見，思念便洶涌澎湃，忍不住給他寫熱烈的情書：“我十二分地想你。凄凄切切地，熱淚如雨滴。我的心痛極了，天天哭上三四回。我只想看你，不知道為什么要看;我只要愛你，不知道為什么要愛……”

楊騷也是浪漫多情的才子，在她的烈焰中，他也變得熱烈起來，給她寫的信中，用各種好聽綿軟的話，把她哄得仿佛墜入童話里的小公主。

他的出現，仿佛汪洋大海里忽然出現了一葉小舟，可以帶著她渡過苦難，到達幸福。她緊緊地抓住，像抓住命運的輪，說什么都不肯放手。然而越是看得重，越是容易患得患失。她無數次在信中表達自己想死的念頭，若有一日這愛消弭，生將無趣，唯死可解脫。

太熾烈的愛從來都不是好事，當它越過了臨界點，便會讓人害怕，令人窒息。最初的新鮮與激情過后，楊騷終于對這愛感到了深深的恐懼與厭煩。

千里追隨，良人已漠然

楊騷離開日本，回到杭州，去意匆匆，甚至沒有和白薇告別。

前一秒春意融融，下一秒已是寒風凜冽。

白薇的心如窗外飄落的櫻花，每一瓣都千瘡百孔，每一瓣都輕輕戰栗。短暫的彷徨無助后，她像當初逃離老家一樣，收拾東西，義無反顧地離開日本，追到杭州。

在走上碼頭的那一刻，她回首，看著這個自己努力拼搏過的地方，這個給過自己無限自由與夢想的地方，心如刀割。她在這里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就這樣像扔一件衣服一般，隨手拋掉了。但想到大洋彼岸的戀人，她終于還是狠狠心，留下一個絕然的背影。

只是，千里追逐，像柳絮逐風而舞，換來的并不是春風拂面，而是楊騷的不耐煩與冷言冷語，他說：“對不起，我愛的不是你，是我的初戀凌琴如。”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實在沒什么好留戀的了，她卻依然緊緊癡纏，哭著說：“我非愛你不可，非和你往來不可。你要尊重我的無邪氣，不要把我無邪氣的可愛靈魂殺死！”

她以為，柔情萬千總能換一個花好月圓，他卻被她嚇跑，離開杭州，到了漳州。以她的性子，自然是會步步緊隨，只是迫于生計，她不得不先在杭州暫住下來，用寫作換柴米油鹽，換醫藥費。

雖然身體不能前行，信卻從未間斷。他到漳州，她的信便追到漳州;他到新加坡，她的信便飛到新加坡。當愛成為擺不脫的癡纏，便在心里面目可憎起來。為了擺脫白薇的糾纏，楊騷冷淡過，暴怒過，也用荒唐的話哄過：“我是愛你的，你等著，3年后我回來找你。”

無論她的火如何旺，他始終如一塊不化的寒冰，她終于慢慢絕望，轉而把所有的熱情都交給了寫作。只要努力寫，命運就不會辜負她，可愛情卻不然，不管她多么努力，都逃不過被辜負的命運。

以為這段感情如風一般，就這樣杳無蹤跡了，不承想，幾年后的上海，命運讓他們再次重逢。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無奈地發現，無論他傷她多深，她終究還是深深地愛著他，而他也再次在她熱烈的目光里沉淪，用懺悔和深情乞求她的原諒。

他們像兩個任性的孩子，只一眼，便把曾經的那些傷害與痛苦拋于腦后，讓愛情之舟重新啟航。以為這一次一切都會塵埃落定，他們一起寫作，一起流連在上海灘的街頭巷尾，像一對神仙眷侶，不承想，楊騷的心又開始動蕩不安。

他許了她婚姻之約，甚至發了請帖;她穿上火紅的嫁衣，準備做他幸福的新娘。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在婚禮上落荒而逃，撇下她，獨自面對眾人的非議與冷眼。知道他忽然放手，是因為和初戀情人藕斷絲連，怒火終于熊熊燃起，她不顧一切找上凌琴如的門，一番責難，又用凌厲之筆對楊騷一通討伐。

那時，她已35歲，青春的尾巴也已經消磨殆盡。

愛如火，恨也如火。

這一番鬧劇演下來，她終于明白，這個男人不是她的良人，更無法承載她一生的幸福。那么，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愛到極致，便是刻骨的恨意。

再次重逢，終成陌路

白薇這次終于拿回了愛情的主動權，不管楊騷如何，她是決然要放手了。

她將自己與楊騷的情書集結成冊，定名為《昨夜》出版，這既是對那段無望愛情的紀念，也是一種不留退路的決然，用這些最私密的情話召告天下：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從此，你我再無交結。

這段愛情讓白薇心力憔悴，她總也無法安心寫作，身體又總是病著，常常幾天不進飲食，就連自己喜歡的書也無錢購買，只能站在書店里，無限流連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有時突然發病，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茶水無人照應，更無錢醫治，只能靠友人的接濟勉強生活。只有寫作是她唯一的救贖，她開始寫自傳《悲劇生涯》，纏綿在病榻上，將她的那些愛恨情仇一筆一畫地描述。

以為過去的一切都要在紙上終結了，命運卻偏偏不肯放過她，時隔10年后，她居然與楊騷再次重逢。

那時她正生著病，發高燒，說胡話，楊騷心里的憐惜被無限激發，他守在她床前，七天七夜不曾合眼，只希望給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最妥帖的照顧與關懷。

白薇睜開眼睛，看到守護自己的楊騷，短暫的驚訝過后，便是如冰的冷漠，既然已經結束，又何必保留溫存？與白薇的冷漠相反，楊騷再次萌生了復合的念頭，他小心地照顧她，在她面前說著動聽的情話，說著入骨的思念，勾畫著美好的未來。

他想，這一切一定會像春風，讓白薇的心田綠意蔥蘢，重新迸出愛的火花。就連身邊的朋友都樂于看到他們重新牽手，樂于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這一次，白薇卻格外清醒，她早已做了選擇，就斷然不會接受重新開始。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這是她對待愛情的態度，也是她對待人生的態度，無論父母還是楊騷，當他們不顧她的生死棄她而去時，她只有選擇永不原諒。

楊騷也許是真心想復合，就算遭到白薇的拒絕而到新加坡任教，他依然會把每月不多的薪水寄一大半給白薇。只是無論他怎樣溫情告白，無論他怎樣用行動示愛，她始終不肯回頭。

明白這段感情再不會有結果，楊騷終于放棄一廂情愿，另娶他人。而白薇始終孤身一人，身邊再無人陪伴。

友人皆為她可惜，可惜她錯過了一段好姻緣，白薇不辯駁，但她知道，這是她一生中最正確的選擇。

有些男人始終無法給你幸福，有些感情始終無法讓你心安。

（責編 ?水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