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美的繡緞

陳宇輝

不知怎的，每當我穿著從商場買回的衣服走進她的小屋時，心里總是懷著一絲愧疚。

她是一名安靜的老人，終日與針線為伍，長輩們說，年輕的時候，她是這里最有名的的繡娘。而如今，雖然她仍放不下針線，卻很少有人會找她繡東西了。

無論什么時候，我看到的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那只藤椅上，面朝窗臺。暖暖的陽光瀉進屋子，灑落在她的臉部、衣襟和手中的綢緞上。她的眼鏡滑落到鼻尖，好像快要掉下似的，可她卻騰不出手去扶一下。她手上的針線在那塊綢緞上上下翻飛著，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我總是習慣站在陰影中，不去驚擾她。她專注的模樣太美，美到圣潔，盡管她已年逾六旬，臉上手上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她手上的十字繡也是那么美，盡管它已難以和電腦織出的精致花樣相比。而她總是那樣一針一線精心地繡著，繡出她心中最美的世界。

等她眼酸了，手累了，抬起頭歇息片刻時，我才走近她。她歉疚地笑了一下，輕聲詢問我站了多久。我搖搖頭，說沒多久，然后搬來一張小木椅，挨著她坐下，從包中取出想讓她幫我繡的東西。但平常更多的時候，不過是讓她替我補兩針而已。

她接過去，在針盒里尋找合適的針，又取來合適的線，開始穿針引線。

我打量著她，她用唇舌輕輕地把線頭濡濕，然后把針鼻揚起，迎著窗戶的光亮，瞇縫起一只眼，顫顫巍巍地把線頭穿過去，但是失敗了。再試幾次，還是失敗。無奈，老人只能求助于我，帶著一絲尷尬。我接過，裝作沒注意地穿好針線——長輩說，幾十年的刺繡生涯已經弄傷了她的眼，讓她原本柔軟的脖頸變得僵硬。她的刺繡，早不如當年緊實與精細，也比不過大街上的電腦刺繡物美價廉。

但那又何妨呢？我看見她面對手中繡品時的那副專注與癡迷的模樣，似乎還是當年全鎮第一的好繡娘。她依然像呵護自己的生命一樣對待每一幅繡緞。“只要繡到自己覺得最好就行了。”她這樣說，似是在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對自己提出要求。縱使她已經看不清那密密麻麻的針腳，可她依然憑著經驗、憑著感覺繡著她心中那個五彩斑斕的夢。此刻，陽光已經悄悄化成了橘紅的晚霞，在她的身上投射下溫暖的光暈。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有太多事情不可抗拒——正如歲月磨蝕了她的青春，也磨損了她的好手藝；正如機器與電腦，將傳統的工藝逼到了極為逼仄的境地。可她只想盡自己努力，將她奉獻了一生的傳統技藝的生命延續得更久，更久。

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她晾曬在屋檐下的繡緞，在橘黃的晚霞中和微醺的晚風里輕輕飄蕩著，那么的柔軟，又那么的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