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 朱軍
十年前,常州工程職業技術學院的校長便對我說,“朱老師,我校現有在校生1700人,今年招收了1500人,學校宿舍都住不下了。”我當時對他說,與其他專業的職業教育一樣,中國汽車職業教育的夏天來了,但是,我更期待中國汽車職業教育秋天的到來。
那么,“秋天”的標志是什么?絕對不是校園和實訓室的占地面積有多大,也不是實驗設備有多昂貴。我見過很“富有”的職業院校,汽車專業有9棟四層的實訓樓,第一層可以停16輛整車,二、三層是理實一體化的實訓教室,每間180~260平方米,汽車專業教師的數量達到130人。這是一種實力,但我認為這不是汽車職業教育的秋天,我認定汽車職業教育的秋天,出現在一支真正義意上雙師型教師隊伍誕生之時。
我曾在三年之內,應教育部要求考察了50所擁有汽車專業的高職院校,我們要從中挑選出25所,與德國的五大汽車企業——奔馳、寶馬、奧迪、保時捷、大眾合作。按照德國合作方的考核標準,在每所學校里,我們會問校方,“有多少臺實訓車”、“每年給汽車專業投入多少資金”等問題。當提到教師,同行的德國人會問,雙師型的教師占全體教師的比例是多少?這些學校給我們準備的教師資料里千篇一律地寫著,講師、技師、高級講師、高級技師、副教授等信息,德國人說,這個不算。他們都明白,在中國,這些并不能代表教師的教學水平。
20世紀90年代,汽修行業里的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朱老師,我想到北京實習,您給我找個修理廠吧。”我問他大概什么水平,他說他修了七年車。我又問他是什么等級,他說:“朱老師,您要什么等級啊?現在的行情,高級工證書八百塊錢一個。”中國的資格認證是這樣的概念,所以德國人都明白,這個不能算。
與德國人同行考察時,當面對一位汽車專業的職校教師,他們會問,“您教哪門課?”假設這位教師回答說我教底盤,他們會接著問,“汽車底盤的維護、修理、檢測和診斷您都會嗎?您所教課程的所有實訓您都能帶嗎?”他們并沒有要求一位教師必須能夠面對實車去解決問題,只問到課程的實訓能帶嗎?如果能帶,他們就認定這位教師是雙師型的教師。
第一年,我們考查了8所學校,選中了5所,每所學校派出4位教師到德國接受培訓。德國人說,“我們原本計劃拿德國的雙師型培訓大綱,與中國的教師進行交流,告訴他們如何把這些內容運用到實際的課堂中。結果發現,中國派來的這些教師,很多人連最基本的維修操作都不會做,在德國,他們希望德國的帶課教師教他們這些基礎知識,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培訓計劃被打亂了。”
第二年,我們針對之前在挑選教師時遇到的問題,借鑒ASE考試的模式,出了一套考題。美國的ASE考試,有8個模塊,其中的題目,問的是整個的維修過程,什么事該怎么做?什么事先做?做的要領是什么?沒有動手實踐過這項工作的人,肯定答不出來。我出了100道題,在兩年的時間里,來自40多所學校的300多名教師進行了作答,百分制的考卷,如果設定60分及格,全軍覆沒;超過50分的,只占百分之十。這就是中國職業院校汽車專業教師隊伍的現狀,建設雙師型教師隊伍,我們任重而道遠!
我曾經去過的一所中職院校,那一年他們新招了7名汽車專業的教師,當年汽車專業的新生也招了7個班,7名新教師每人帶一個班。我安排了一整天,聽他們7個人的課,全部聽完后,我對他們的校長說:“如果我是一名中專生,在這里學習,那么有些教師的課,我聽了后,會覺得還可以,至少引起了我對汽車的興趣;而有些教師,拿著陳家瑞老師的《汽車構造》,當年他的老師怎么給他講,如今他就照本宣科地再念一遍給學生。這種教師出現在職業教育里,太可怕了!”他的一堂課,像是給被應試教育“判了死刑”,走進職業學校的學生,又“補了一刀”,使孩子們的希望徹底泯滅。
我擔任名譽校長的某所職業院校,教師們對我說,“朱校長,我想告訴您,這個學校學生最大的問題是,誰教都不學,沒有課堂秩序而言。”我說:“天生就愛學習的孩子有沒有?有!但對不起,輪不著你們這些教師來教,人家都去‘清華’、‘北大’了。”如孔子所說,有些人是生而知之的,有些人是學而知之的,而到職業院校學習的學生,大多是困而不學的。中國職業教育的生源是“兩刀切下來的”,第一刀是中考——考不上高中的孩子,上了中職;第二刀是高考——考不上本科的孩子,上了高職。這種分流的方式,本身就很要命。
在德國,很多孩子,能上大學,會選擇不上,要學汽修。因為在德國,一個孩子能學汽修,畢業后能拿到技師證,回到村里,全村都會慶祝,上大學的反倒不會這么“熱鬧”。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很尊重這種掌握了一技之長的人。德國學汽修的男孩兒很受尊重,學美容美發的女孩兒很受尊重。然而在中國,這兩個行業是很受歧視的,而且這種歧視根深蒂固。
篩選的方式和職業的歧視是中國汽車專業的現狀,這種現狀使得這些孩子進入職業院校后的第一堂課變得異常重要。這就對教師提出了一個要求,教師們要在第一堂課里把十幾年來被應試教育“判了死刑”的孩子們心中殘余的那點希望點燃,要讓這些孩子們認識到,我也是人才,我也能為社會做出貢獻,而不是讓孩子們感覺到我完了,我因為沒考上高中,沒考上本科,徹底完了。一名教師的一堂課能拯救一個孩子,也能毀掉一個孩子。所以我認為,汽車職業教育的第一課,應該是汽車文化教育。相比于講課內容,一名教師的授課形式更為重要,教給學生多少內容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用什么形式來表達一名教師想要表達的理念。有時候,學生并不是不愿意接受教師教授的東西,而是排斥講課的方法。
我在陜西考察一所高職院校時,聽一位教師講了一堂現場課,講的是由啟動機故障導致的車輛無法啟動的診斷實例。這本應該是很好的一堂實操課,但授課教師拿著一個筆記本,一直念,一點兒實操也沒有,40分鐘過去了,眼睛都不敢跟學生交流。形式啊!作為一名教師,應該去思考,你到底應該采用什么樣的教學組織形式呢?
當我說到中國汽車職業教育的秋天時,曾經有一位教師問我,“咱們汽車職業教育有冬天嗎?”我說:“秋天到了,冬天還會遠嗎?”咱們想一想,生源在下降,學校迅速膨脹,所有的學校都在辦汽車專業,什么樣的人都在當汽車專業的教師,最終,一定是“優勝劣汰”。
我認為當今汽車職業教育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教師的動手能力不足。教師們應該從現在做起,從自己的車做起。我們所有的教師,能不能把自己的車開出來,排在操場上,親自做換油保養。
在考察全國50所高職院校的時候,日照技師學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實訓室的一角,我看到很多換下來的機油桶和機濾。我當時很驚訝,問到:“這都是誰的?”他們告訴我,就些都是學校教師的,教師自己的車,全在這里做換油保養。
還有山東淄博職業技術學院,它的實訓室一層,是一個真正的修理廠。他們的工作人員對我講,“我們學校,自從搬遷到職教園后,教師上班每天要開車往返二十千米,每天有七百輛車開進來,我們就想,我們汽車系能不能先把這些車的維護保養‘拿下’。”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馬鞍山職教中心,汽車部的部長告訴我,他買了一輛二手的切諾基,回來沒兩天,發動機就壞了,他就吊起來大修,之后,這輛車幾乎所有部分都修了一遍,最后還做了全車噴漆。他發現,這個過程讓他在汽車維修方面,全通了。他們現在建了一個實訓車間,完全是按照我當時給他們提的建議建的。這是一個真實的修理廠 ,前面是一個店,后面是兩個大的實訓車間,一個是鈑噴車間,一個是機修車間,每個車間里可以停40輛車。我對汽車系的教師說,“你們不許買新車,必須買二手車,只有二手車,天天壞,你們才能訓練出來。”我覺得作為汽車專業的職校教師,二級維護,必須全員通過。我們可以做這樣的事,在學校的實訓室里,每次由兩名教師對兩輛車進行實操,整個維護作業,一步一步來,可以先做制動片保養,下次再做換油保養,其他教師圍著他們看,給予評價打分。
我有一位天津交職院的朋友,教了一輩子的汽車專業,現在是研究所所長。有一次,他對我說:“朱老師,我去4S店保養一次五百到六百塊錢。”我說:“你教了一輩子的汽車,你是不懂挑機油、機濾,還是不懂操作流程啊?如果你能讓4S店掙走錢,是中國職業教育的恥辱啊!”總而言之,我認為,如今從事汽車職業教育的教師,存在的最大問題是動手能力的欠缺。
學生是一個學校推向社會的“產品”,是確定這個學校影響力和地位的關鍵。我認為職業院校的汽車專業應該作這樣的調研:看一看我們的畢業生,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還從事這個專業的人分別是多少,我覺得十年后是一個很重要的標志。如果我們的學生畢業十年了,還在這個領域里,一定是骨干了。能證明一個學校品牌好壞的,一定不是招了多少學生,而應該是當地的一類修理廠(包括4S店和非4S店的綜合修理廠)的技術負責人中,百分之多少出自這所學校。
我自己的車,后備箱里常年放著兩個箱子,一箱工具,一箱檢測儀表,這是汽車醫生出診必備的東西。對于我們這些汽修人來講,工具就像醫生用的手術刀,儀表就像醫生用到的血壓計、聽診器等儀器。汽車專業的教師們,你們的后備箱里有這些東西嗎?什叫“救死扶傷”?如果汽車壞在路上,你們沒有理由推辭!
每次我去杭州技師學院,都是同一位司機開車接我。有一次,汽車行駛在從蕭山機場到杭州技師學院的路上,突然停了下來,我問怎么了?他說:“朱老師,輪胎沒氣了,您坐著休息,我來換胎。”我下車打開后備箱,把備胎和千斤頂拿了出來。他問我要干嘛,我說要跟他一塊兒換胎。他說:“您是專家啊!”我說:“我不是專家,我是汽車醫生啊!假設我是個醫生,你和我一塊兒走,腳崴了,你對我說,醫生,您在旁邊休息一會兒,我自己揉揉腳,這可能嗎?”
汽車醫生應該是“神經科”、“精神科”、“外科”、“內科”的全科醫生。作為一名汽車醫生,一套經典的保健手法、四萬千米的保養、兩套典型的外科手術——發動機大修和變速器大修、八大系統的故障診斷都得會。
吳孟超教授是我特別欣賞的一個人,他是肝膽外科專家,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2011年度感動中國人物。他說過,“一名外科教授永遠要堅持三件事,臨床、科研和教學。”我認為,吳孟超教授講的這句話,在中國汽車職業教育教師身上都適用。我們要問問自己,“你臨床了嗎?你科研了嗎?你教學了嗎?”我想你一定教學了,但是你臨床了嗎?你科研了嗎?你在臨床過程中遇到的“疑難雜癥”有沒有拿到你的“實驗室”里作科研?
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節目中出現過一位“最美汽車女教師”,12號位上的李莉娜,她是徐州市中等專業學校,汽車專業的教師。教汽修的女教師,長得這么漂亮,這么有氣質,很轟動。主持人問她會不會修車,她回答說:“我不能和修理廠的技術人員比,但我參加過大賽,成績還不錯,江蘇省教師大賽中,得了發動機裝配二等獎。”我看到《非誠勿擾》節目中的李莉娜后,走到哪兒我都和汽車專業的教師講,你們都看看李莉娜,教汽車專業的教師也可以光彩照人。
在某次職業院校的教師課程設計大賽中,我聽的第一堂現場課是汽修課,兩名汽修教師,一男一女,男教師站在前面講怎么做,女教師站在后面不知道該干什么,前面的男教師講一句,她在后面板書一句,她成了“板書機”。第二堂課,我去聽了營銷課,也是一男一女兩名教師,女教師特別有風采,模擬不同的買車人,一會兒演一個貴婦人,一會兒演一個公務員,讓學生們來應變她。她的氣質、風采、談吐與之前教汽修的女教師有天壤之別。更讓我覺得郁悶的是下面的十六個模擬學生,汽修專業的都很沉悶,學營銷的個個積極活潑。中國的汽修教師怎么就不能揚眉吐氣呢?為什么就不能自信地展示自己的風采?現在很多教師麻木了,他們覺得,我就拿著當年我上學時用的這本《汽車構造》照著念,一念就是一堂課,這課我也上了。但是,我們不能這么做,教師的天職是傳道、授業、解惑,在三尺講臺上展現教師的風采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如今,中國的汽車職業教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有的高職院校,招不到學生,無奈之下,高考成績100多分的學生也得招進來。任何學校,入學分數線的降低,就意味著競爭力在喪失,意味著將要走向“死亡”。對于中國的汽車職業教育,夏天已過,迎得來秋天,就是成功者;迎不來秋天,面對的一定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