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漢春 圖/劉程民
西C-007
文/陳漢春圖/劉程民

西C-007,這是一個沒有駕照的車牌號,也是沒有在車管所之類任何機構備過案的車牌號,這只是我給我爹的電動三輪車命名的車牌號。
開首漢字為“西”,代表這輛車長年運營的范圍是西岔。西岔,不過是一個小村莊,一個走著走著就老了的家園,也只有我爹我媽這樣安土重遷的人,才會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字母“C”,是“陳”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為了和現代社會接軌,為了我爹的電動車能堂而皇之地掛牌運營,我不能寫成繁文縟節的“CHEN”吧!我的祖先從乾隆年間因河州(今甘肅臨夏)動亂,不得不遷徙到平番縣(今甘肅永登縣),歷十二代,誰也想不到一個積貧積弱的家族,會在一個小山坳里繁衍壯大,變成一個村莊的代名詞。字母“C”簡約而不簡單,低調奢華有內涵,高端大氣上檔次。我這樣給我爹解釋的時候,我爹有點害羞,將近70歲的人,一輛小小的電動三輪車,車載不過百斤,行程不過四五里,為什么非要說出個冠冕堂皇的子丑寅卯來!
我爹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助力車,對機器一類的東西一直比較畏懼。小時候,村中風靡自行車。有公干的人家,騎一輛“紅旗”牌或者“飛鴿”的自行車,“二八”式,哐當哐當,從白土豁峴一直響到紅土豁峴,滿村都是艷羨的目光。家境漸好的人家,買一輛“野馬”牌的自行車,翠綠的塑料帶纏繞中梁橫軸,車把中間掛一朵猩紅的絨花,未到人前,車鈴已亂響一團。我也想擁有一輛自行車,扯開前面的汗褂,迎風灑一路脆鈴,路上是瞪大的眼睛,前方是今生飛蛾撲火的他鄉。這時候,我爹對車輛的排斥特別強烈,先說它是多么多么危險,又說騎車如何如何沒有益處。總之,對一個習慣走路的人來說,它是洪水猛獸。這種思想不光影響到了我,也影響到了我的兩個妹妹。我們兄妹三人,小妹在農村,從婆家到娘家,用雙腿丈量路程;大妹在大城市,練就了一身擠地鐵的好本領;我在小城,攥著毛毛錢,等待下一輛公交。
前年回家,我爹說,電動三輪車很方便,價格也不貴,五伯70多歲的人,上山可以砍柴,下山可以拉女兒女婿捎來的蔬菜。我以為我爹今生已經斷了對車輛的向往,想不到他如此強烈地表達一個老人對車輛的無限渴望。
我說:“爹,那就給你買一輛吧。”
我爹說:“也就是扯閑話,我一輩子連自行車都沒有騎過,哪能開電動三輪車呢?”
我媽說:“快別買了,誰誰家的老人開電動車,一腳沒有收住閘,差點滾下懸崖。”
我們在院子里說著話,我爹的目光有些黯淡,又分明存留著一分執著的念想。莊門外,五伯騎著電動車,又運來了女兒捎來的紫色的茄子、翠綠的西瓜。
七八月份,松樹云杉葳蕤,溝溝岔岔冒出一個個鮮香的蘑菇。年輕人吃了早飯,東方漸亮時,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就到了大山深處,真是一騎絕塵。我爹四五點鐘爬起身,打著手電筒,踽踽獨行在山路上,亦步亦趨,緊趕慢趕也落在別人的身后。早起的鳥兒捉蟲多,早到的人家蘑菇多,我爹的腿腳明顯落后于現代化的車輛。
我爹下決心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棗紅色,車把锃亮,有后視鏡,有前進擋和后退擋。打開電門,先是一陣悅耳的廣告:“……多花幾百元,多用好幾年……”音樂未了,就是簡單清晰的提示音,幾擋幾擋,一聽便知。我爹初開車,鄭重其事,心無旁騖。出大門,我媽就得褲腳沾風地去開門,不許吱聲,不許雞擋道,不許豬截路,很有古代官員出行鳴鑼開道的架勢。出了莊,穩穩停在馬路上,車上車下,兩人都汗水涔涔。
秋天,去挖土豆。一車土豆,一車土豆秧,我爹開著棗紅色的電動車,像辛勤的蜜蜂來來回回奔忙。小麥打碾,摞上三麻袋糧食,我爹不用手提肩扛,充足了電的三輪車,哼著歌就從打麥場送到了家。十萬嘉禾,有了電動車的協助,費不了多大力氣就可搞定。
我媽想去大妹家,我爹開電動車,五里多路,朝發夕至,我媽有充足的時間購物逛街,喝茶聊天。小妹想回娘家,一個電話,我爹從來沒有誤過點,滿足了女兒的牽掛,也填滿了父母的心愿。
我爹也和五伯一起去山上撿拾柴火,撿拾牛糞。有一條通往山上的水泥路,路長坡緩,弟兄二人慢悠悠上山,晃悠悠下山,既是戶外運動,也是家庭必需,全沒有城市里急送快遞的電動車那樣心急火燎。人生正自無閑暇,忙里偷閑得幾回。時間很短,天涯很遠,我爹從一輛小小的電動車得到了一點點滿足,萌萌噠,很幸福。
我爹排行老七,“西C-007”,如果要掛牌照,這就是幸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