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小羊 圖/沈騁宇
我家的火車站站臺地圖
文/艾小羊圖/沈騁宇

我父母在建筑單位工作,哪里有活兒就在哪里安家。我家六個孩子,出生在四個地方,而我的父母,一個是湖北人,一個是山東人。在我懂事之后,我的家庭才相對穩(wěn)定地安頓在了一個城市。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奔波最少,然而在小時候,我是多么羨慕我的父母與哥哥姐姐,他們每個人,都至少擁有一個刻寫了他們的記憶與歷史的站臺。
父親的站臺,在漢口。21歲,他中專畢業(yè)后已經(jīng)在武漢工作了5年,卻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去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在漢口大智門火車站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站臺上送行的人中,沒有父親的親人,然而火紅的橫幅上所寫的“熱烈歡送”與他有關(guān),他是光榮的支邊青年,他的青春將揮灑于一片荒無人煙之處。
母親的站臺,在錦州。作為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的后代,母親的少女時代是在遼寧度過的。在母親的敘述中,錦州火車站永遠熱鬧而又危險,似乎每一步都會遇到壞人。那時候的她,是個漂亮的姑娘,皮膚白里透紅,麻花辮一直垂到腰間,追求她的人很多,然而作為一個疑心很重的處女座姑娘,她常常覺得男人都不安好心。
母親的行李是兩只碩大的老式牛皮箱,同行的男生幫她拎上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塞進座位底下。母親隨身的布袋里裝著饅頭、咸菜和煮雞蛋。而站臺上,不知道誰的袋子不夠結(jié)實,被擠爛了,饅頭與雞蛋撒了一地。那是一個幾乎所有人都一樣的年代,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東西,每個人上路的時候,口袋里都是饅頭與煮雞蛋。
火車開動,白底黑字的水泥站牌上,“錦州”二字消失在夜風(fēng)里。母親這輩子再未回過錦州,然而當(dāng)二姐出生時,她堅持在新生兒的名字里,鑲進了一個“錦”字。
我的大哥大姐出生在西寧。那時候的西寧火車站,奔跑的還是一種窄軌小火車,姥姥家就住在火車站旁邊的坡地上,爬上紅磚房頂就能看到站臺。大哥四五歲的時候開始爬房頂,到了六七歲,經(jīng)常在房頂上一待就是半天。
“今天,站臺上有個瘸子。”他在飯桌上對姥姥說。
“有個小男孩拿了個花皮球下車,他肯定是從上海來的。”他在睡覺前對我大姐說。
站臺就是他的電影院,每天上映著不同的影片。
我去過大哥大姐的站臺,那時候,大哥已經(jīng)去陜西當(dāng)兵,火車站旁邊的那處姥姥家的平房由姨媽接管。舊車站即將廢棄,偶爾有一兩列火車經(jīng)過,站臺上空蕩蕩的,只有一些提著飯盒的鐵路工人,在傍晚6點的時候,等在站臺上,不說話,像站臺旁邊野生的枸杞。
二哥、三哥的站臺在河南洛陽,他們出生的時候,我父母在河南工作。
上大學(xué)的時候,每年都有同學(xué)要去洛陽看牡丹,我總說要去,卻因故未能成行。工作后,終于有一次去洛陽出差,回程的時候買到的車票是發(fā)往廣州的。當(dāng)時正是南下打工的高潮期,我和同事好不容易擠上車,卻發(fā)現(xiàn)同事的背包帶被人齊刷刷地剪斷,背帶在她肩頭滑稽地晃動著。車門處擠滿了扭曲的臉,想要下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們透過車窗看到站臺上兩個20歲出頭的小青年手里拿著沒有帶子的藍色拎包?!白バ⊥?!”同事把頭探出車窗,大聲喊。小青年繼續(xù)慢悠悠地走路,站臺上跑來跑去的都是著急趕火車的人,每個人都像逃跑的“小偷”,只有真正的小偷,宛如路人。
回家后,我對二哥說:“洛陽火車站真亂。”二哥撓撓頭,問:“是嗎?”二哥離開那個站臺的時候只有5歲,母親背著他,他的兩只鞋都被擠掉了。后來每次談起這件事,母親總說:“幸虧兩只都擠掉了,別人撿去還能穿?!?/p>
我二姐的站臺在蘭州。那時候,姥姥、姥爺已經(jīng)從西寧搬到蘭州定居,母親在姥姥家生完二姐,便把她留在了那兒,跟隨單位的工程去了嘉峪關(guān)。3年后,我出生在嘉峪關(guān)。再過幾年,父母終于調(diào)到了另外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單位,地理上恰巧位于嘉峪關(guān)與蘭州之間。于是,母親抱著我,踏上嘉峪關(guān)的站臺;父親則抱著姐姐,踏上蘭州的站臺。
我離開嘉峪關(guān)的時候不到3歲,對于站臺的印象幾乎為零。聽母親說,當(dāng)時正值盛夏,站臺上有賣西瓜的,一個青皮紅瓤大西瓜,被切成一牙一牙,花朵似的擺在一塊紗布下面。母親見我嘴饞,便花一毛錢買了一牙給我,吃完我便開始上吐下瀉。
那一路的折騰,深深地刻進了母親的腦海里。此后每一次,無論誰坐火車,母親都要叮囑,站臺上的東西不能買。
在日新月異的城市建設(shè)中,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站臺都已經(jīng)重新翻修,連后來我成長的那個小城金昌的火車站也在去年重新修建。新的站臺有密實的頂棚,我們再也不可能踏著站臺上咯吱作響的積雪,從火車上接下來一個熱氣騰騰的人,當(dāng)他雙腳落地時,豪氣地感嘆:“這雪真厚!”
(宋半文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