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兒（外三首）

□丁宗皓

吾兒（外三首）

□丁宗皓

一

在睡夢中長大的兒

是一列樣子奇妙的火車

停在我家時

經過了許多不知名字的車站

嬰孩深諳一切

他知道父母和兒子的事情已經發生

如果上天給他語言

他將講述神秘的旅程

而當上天給他語言時

他已忘記來路上的一切

上天關閉嬰孩記憶大門

讓他無法知道在成為吾兒之前

是否曾有另外一雙手

撫摩過他的后背

二

有一天孩子會出生在花盆里

或者像蘋果一樣現身在枝椏之間

要不干脆坐在向日葵里好了

四周會是黃燦燦的花瓣

可是上天始終沒有這樣

永遠如是

陣痛像颶風一樣搖撼女人的身體

當這身體像一棵放棄意志的水草

孩子才穿過身體而來

沾著讓男人驚懼的血

那時我已經看見了上天的面孔

在吾兒眼神里向我做短暫的掃視

陣痛是生命之間的橋梁

從那上面通過的母親

汁液從身體四面八方涌向乳房和眼角

而乳汁和淚水一旦侵入了女人的身體

就帶來最初的憐憫和溫柔

那時 我看見了上天的手

妻子的眼神就是吾兒第一個天空

當她眨眼之時

劃分了夜與晝

三

外面的大雪無聲地落著

走了十個月的吾兒趕在了雪前

讓我以為雪也是他順路帶來

年年這個日子

雪總是要下不下的樣子

常常和朋友坐在酒店里想自己出生與生

常常舉杯 雪就下了

熱乎乎的身體

一個生命已經踏上了人生

吾兒小小身體柔軟如三月的柳葉

他的心跳曾山泉一樣被引出來

鼙鼓般響在一個音箱里

我們驚奇地在心中默數

一、二、三、四

在婦幼保健所里

生活在這個年代的父母

都事先偷聽過孩子心跳的聲音

午夜我常常忽然坐起

仿佛生是一場更長的夢

我不知道哪個夢是在哪個夢里

這時 心里亮得像滿月夜中的大雪

他的母親睡著 身體習慣地側向吾兒

像一輪彎月

一次次這樣

只是想驗證這一切是否真實

四

吾兒大哭時

是想讓自己擁擠在另一個身體上

習慣了水的重量和母親的心跳

而黑夜又是如此空寂與虛無

一個男人的胸膛和體溫

這是我最初的形象

我 閃現在夜里的男人

走在街上

心里充滿了一個小小的人兒

在滿街的玻璃幕墻上我看見了自己的微笑

直到羞怯感消失

曾經在街上詭譎微笑著的人

必然心里滿滿地裝著另外一個人

那都是一些和愛相同的東西

盛滿了別人的身體

像風中搖動的麥子或者玉米

心里裝滿了別人的人再也裝不下自己

吾兒在紅布包裹里看我

當我把眼神接上時

他眼神扭開

仿佛城府已經在身體里生成

他如此不動聲色

他在夢中微笑

只是一抹

當我們呼喊著圍上來

吾兒會吃驚

仿佛在問

怎么了

笑來自一口無從知曉的深井

淚水也是

如涌泉

忽然盈滿雙眼

大顆大顆地滾動在面頰上

每次都忘記用舌尖去嘗嘗它的味道

因而無從知曉

五

父親 我與兒

一隊行走在時間中的士兵

我們之間有無法改變的距離

我和父親之間有二十七年

我和兒子之間有三十八年

父親和兒子之間

用加法就知道了

即使一年可以換算成一米

這個隊伍間距也很長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總是感到被追趕

這種留意有一個結果

偶爾遇上鏡子

會吃驚地喊出聲來

一個人一生如果一直盯著頭發

頭發就沒有時間變白

可惜我們做不到

不注意的時候

時光就沖上來

我讓父親分散了注意力

兒 現在你對我做了這些

在午夜

我聽著掛鐘齒輪滯重咬合聲

像一個人一步一步地走在雪地里

兒 睡在自己的夢里

孩子怎樣在夢中長大

這還是個秘密

而人老

是身體上的水分被悄悄地帶走

在燈影里 我的臉孔不能再折射光線

是水沉入皮膚深處

在時間之中的老

如水離開河床

兒

他的第一個綽號是口水大王

六

祈求過上天

但無從知道會派誰來

血液與愛情像在時光中劃出深深的道子

吾兒沿那里來

給兒身體以后

再給兒一個名字

名字和二千年前的一首古詩遇上

一個想念老家宋國的人說 哪個人說黃河寬

啊

這不 踩著一根蘆葦就渡過去了

詩歌產自黃河的邊上

踩著一枝蘆葦而來的吾兒

和我一個國

一個家了

妻子橫抱著兒

像一棵無風田野上的玉米

兒立在懷中時

像微風中的玉米

一個女人

忘記自己曾經美麗的女人會有另外一種美麗

她失去了一貫的矜持

是因為她忘記了鏡子

兒

從母體里來到人世間的兒子

奇怪地改變了一個女人

就像一個人登高后

梯子也不一樣了

為了得到風

一個孩子在烈日底下奔跑

她看見了 哈哈大笑

喜歡笑

從前她也跑遍長滿青草與花朵的地方

是為了得到比風等多的 比如藍天

看著那些東西她更喜歡大笑

像來到了一棵很大的樹下

現在她安靜啦

七

尿片洗凈后在陽臺上飄動著

即使紙尿片

在父母心中

也像旗幟

兒

我一點不急

慢慢長就行

給我們一些時間

像看慢鏡頭電影

本本主義者

她拿著一本書從書房奔出來

按照書上說的這幾天他就應該能翻身了

一頭小牛掙脫胞衣 幾下就站起來

先慢慢跟自己的母親走

朝著青草

吾兒也好

果然翻身了

裝修過的天棚讓他吃驚

和小牛一樣的地方是他也喝牛奶

只是不知道是哪個牛的

本本主義者又說

再過幾個月他就能站起來啦

兒

但我不著急

慢慢長就行

八

在孩子身上看見了自己看不到的自己

這不是愛的全部理由

所謂愛的理由

是看不見的

天真 我們過早失去的事物

是孩子在烈日下奔跑為了得到風的舉動

我們失去了這個沖動

以為這就是幸福

以為做一個人

該早早從那里逃開

生命中許許多多不可預知的美妙

都在那里發生

如何發生

卻無從猜測

兒

我如此矛盾

不知道該把你在天真里留多久

仿佛那里是一個大公園一樣的車站

一旦從那里出來

就無法回去

那些驚喜一陣陣

引出心里最深處的悸動

兒 上天通過你給我欣喜的時候

給我留下了信使

本本主義者抱吾兒到北窗前時

有一群麻雀飛過

這時我還得說

鳥沒有我們長的大

我們是直立行走的動物

但是我們永遠都無法雨中站在電線上

有兩只腳也不行

我們沒有翅膀

但可以快跑

2006年夏天，和兒子在北陵公園

只是快跑而已

無法跑著跑著就彈入空中

兒

這些 不用過早地知道

九

吾兒

現在被你打開了 已經被你打開

我 一壇深埋的酒

現在的一切一切

在人高馬大以后將被吾兒遺忘

我們珍藏著這些

這是我的糧食

上了梯子或者上了陽臺

大聲喊出街上走過的每一輛汽車的名字

騎著小自行車在屋子里拐來拐去

嘴里不時響起汽笛

用這樣的糧食釀酒

我的酒 欣喜與憂傷糅在一起

和別的酒一樣

時間久了

只剩陳香

現在我和父親對飲

和我對飲時

吾兒已在自己的將來里

將來是怎樣的將來已不那么重要

牽吾兒的手時

命運早牽了我的手

如同吾兒牽我的手時

命運已牽了他的手

按照父親的方向衰老

按照父親的方向衰老

像溪進入了河

在一條寬闊的河床上

有人會按照母親的方向衰老

但這個人還沒有出現

在兄弟姊妹中間

也像河 還沒有流盡

還沒有露出河床

我說

喝點酒吧

父親說 那就喝點吧

母親在一旁呆呆地看著

她肯定在一個老人身上看見了一個即將老的

人

她同時在一個年輕的身上看見了另外一個老

人

生命是貫通的

父親血管在上游

我在下游

在我的下游還有一個人

他小 我不說出他的名字

我舉杯的時候

他也舉杯

最先露出了自己的顴骨

隨后露出了自己的酒量

父親說 接下來頭發就白啦

我說 我等它

讓它來

父親每天走四公里

他沒有看見衰老已經像一群瘋狂的敵人

包圍著我 我不突圍

我是和時間戰斗的戰士

寫詩吧

醉酒的愛人

在我懷里睡去

她像一只斑鳩

在新近這場大雪里

用大雪片擦凈了自己的羽毛

我說寫詩吧

月亮都升起來啦

醉酒的朋友

不肯在任何一個地方睡去

他一直走在雪地上

邁著毫無章法的步伐

和天下醉鬼一樣

此時又想起多年前那場深刻愛情

我說寫詩吧

不寫詩咱們就唱歌吧

醉酒的我

在兒子身邊睡去

我說我剛才順著岔路去了趟宋朝

所以今夜我要寫一首唐詩

八歲的兒子奇怪地看我一眼

徑直睡去

我要寫詩唱歌

今夜我要流出很多很多的淚水

我要用它們洗洗

心頭的塵垢

雪地行走的方式

看著大雪一直下

等它剛剛沒過膝蓋

時候到了

在雪地里慢慢跑起來

仰著面孔讓雪打在臉上

在冷與微痛里跑起來

這樣跑著

雙腳就會升起在雪面上

開始飛了

一個人能在大雪中飛起來

吸滿一口氣

再向上舒張雙臂

一個在雪中飛著的人

會出現在高高的樹梢之上

在雪中飛著的人

已經鳥一樣盤旋在上空

他會拐彎或者加速

也會滑翔

像電影中的武林人士

肩上落著最大的雪片

因為沒有留下蹤跡

雪中飛過的人以為這是一個夢境

描述同一個夢境的人

都在大雪里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