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夢溪
作者 系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陳、錢都是有識人慧眼的吳雨僧所欣賞的人物。陳生于1890年,錢生于1910年,相差二十歲。陳錢并非齊名,但常為人所并提。并提是緣于學,而忘記歲年。
20世紀三十年代初,吳宓在清華園一次談起學問人才,說年齡大一些的要數陳寅恪,年輕的首推錢鍾書。陳、錢都是有識人慧眼的吳雨僧所欣賞的人物。陳生于1890年,錢生于1910年,相差二十歲。陳錢并非齊名,但常為人所并提。并提是緣于學,而忘記歲年。
陳、錢為學的共同特點,一是都精通多種文字。過去研究者說陳寅恪懂二十幾種文字,后來汪榮祖先生分析,認為大概有十六七種左右。陳掌握外域文字的獨異處,是通曉一些稀有文字,如蒙文、藏文、巴利文、西夏文、突厥文等。他研習蒙文和藏文,是為了讀佛經。不了解蒙、藏文,對佛經的原典不能有真切的了解。后來他在清華任教的時候,仍然每禮拜進城向鋼和泰學習梵文。錢先生也懂多種文字,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等國文字,還有梵文。他的懂,是通曉無礙,使用熟練,可寫可說。楊絳先生整理的《錢鍾書手稿集》,三大厚冊,兩千五百多頁,經由商務印書館于2003年出版。里面的讀書筆記,很多都是各種文字交互使用。其次是,他們都具有驚人的記憶力,讀書廣博,中西典籍,過目不忘。此兩點可以證明,陳、錢都是學問天才。第三,他們都出身于名門,得益于家學傳統。陳的祖父陳寶箴、父尊陳三立,是晚清學殖深厚的名宦,吏能和詩文為當時勝流所稱道。錢的尊人錢基博子泉先生,是風清學厚的國學大師。強為區分,則陳寅恪的出身,不獨名門亦為高門。
不同之處是,陳的學問,直承乾嘉,錢則受外域學術的影響比較深在。我們在陳寅恪的著作中,很少看到西方學術觀念和方法的直接使用??墒怯植荒懿怀姓J,陳的西學訓練非常之好。他在德國學習研究的時間最長,很多人說他受到德國史學家蘭克的影響。錢鍾書先生不同,他的著作融中外于一爐,大量直接引用各種西方典籍。他是把中外學問一體看待的,用不同的文字闡釋不同問題的相同理念。如果不把錢的學問方式,稱作比較文學或比較文化學研究,用他自己喜歡的說法,應該是求得中外學問的打通。
陳寅恪先生跟錢鍾書先生為學的不同,主要在科業門類的專攻方面。陳的專業根基在史學,錢的專業根基在文學和詩學。但他們都是通儒,在打通文史、貫通中西這點上,是相同的。陳的方法是用詩文來證史,文史兼考,交互貫通。錢的方法是打通文史,中西會通。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需要細讀深思,才可能發現,陳的著作中不是沒有西學的痕跡。譬如他給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的審查報告,中間使用了“結構”一詞。這個概念百分之百是西方的。陳先生還有幾篇涉及比較語言學的文章,使用了西方的學理概念。他對比較語言學情有獨鐘,尤其在與劉文典論國文試題的信里,談得集中。傅斯年當年在中研院建立歷史語言研究所,跟陳有一定關系,他們都受到德國比較語言學的影響?,F在臺灣“中研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名稱一直沒有改變。張光直先生擔任中研院副院長的時候,曾經考慮,索性將歷史語言研究所一分為三,語言的歸語言,歷史的歸歷史,考古的歸考古。當時我恰好在那里訪學,他請我在史語所講陳寅恪。我特別講到,我順便提個建議,史語所的名稱似乎不應該改。張先生當時在場。后來他私下跟我說,你的想法可能“獲勝”,因為史語所很多老人都不同意改。
陳寅恪先生的著作里,西學的影響不輕易流露。錢先生的著作則融中西理論典例于一爐,處處引用,一再引用,引得不亦樂乎。我們作為晚生后學,讀他們的書,感到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我讀錢先生書,四個字:忍俊不禁。學理是嚴肅的,學問方式,是調皮的,幽默的。讀得一個人老想竊笑。讀陳的書,也有叫我竊笑的時候,他考證到佳絕處,直接走出來與古人調侃對話。
陳的《柳如是別傳》,把柳如是和陳子龍的愛情,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婚姻愛情,寫得極其細致入微,當事人的愛情心理都寫出來了。錢柳半野堂初晤后,互有贈詩,且錢牧齋已為柳修筑新屋。此時,曾“追陪”柳如是不離不舍的嘉定詩老程孟陽來到錢府,錢柳當時之關系他無所知聞,顯然處境相當尷尬。強顏和詩錢柳,詩題作《半野堂喜值柳如是,用牧翁韻奉贈》。寅恪先生考證,詩題的“喜”字系錢牧齋所加。然后發為論議寫道:“雖在牧齋為喜,恐在松圓(程號松圓——筆者注)轉為悲矣?!庇执饲啊秳e傳》亦曾考證,程氏嘗往吊追逐柳如是最力的謝象三的已過時的母喪,目的是希望得到謝的周濟。因明末的一些“山人”,寅老說,都難免有此種德性。行筆至此,寅恪先生下斷語曰:“益信松圓謀身之拙,河東君害人之深也?!笔芳业穆毸?,文學的能事;文學的職司,史家的能事,陳、錢兩大師悉皆具備。

1957年3月,陳寅恪先生在廣州中山大學寓所寫作《柳如是別傳》
不妨舉幾宗中國史上的典型學案,以見陳、錢詮解的異同。陳寅恪學術思想的一項重要內容,是關于種族與文化的學說。這是他學術思想里面的一個核心義旨。他認為文化高于種族。所謂胡化和華化的問題,是文化的問題,不是種族的問題。他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書,以很多考證來辨明此義。晚年寫《柳如是別傳》,又特別標明,當年他引用圣人“有教無類”之義,來闡釋文化與種族的關系?!邦悺奔捶N族,“教”是文化?!坝薪虩o類”,即是文化高于種族之意。這是他貫徹一生的學術理念。
這個理念的重要性在于,它至今不過時,今天仍然有現實的和現代的意義。如果我們了解陳寅恪的這一學說,就會知道前些年哈佛大學亨廷頓教授的“文明沖突論”不過是一隅之詞。亨廷頓說,冷戰后的世界,文明的沖突占主要地位,西方文化跟伊斯蘭的沖突,跟儒教文明的沖突,將成為左右世界格局的動因。他只看到了文化的沖突,沒有看到文化的融合和人類文化追求的尚同。他不了解大史學家陳寅恪的著作,自然不懂得文化高于種族的道理。
但我這里傳遞一個學術信息,錢鍾書先生也如是說。他說華夷之辨在歷史上沒有確指,其斷限在于禮教,而不單指種族。例證是漢人自稱華,稱鮮卑是胡虜;可是魏的鮮卑也自稱華,而說柔然是夷虜。后來南宋人稱金是夷狄,金稱蒙古是夷狄,金自己也是夷狄。錢先生的引證很多,很多是陳先生引用過的。但我相信錢先生一定是自己看到的材料,而不是使用陳的材料。他們是不約而冥合,讀書廣博,取證雷同。《北齊書》的《杜弼傳》,記載高祖對杜弼說,“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錢先生說,這是“口有憾,而心實慕之”。這是錢先生的解釋。同樣這個例子,陳寅恪先生的稱引不止一次,此為陳的說史常談。
錢先生引《全唐文》卷六百八十六皇甫 的《東晉元魏正閏論》一文,其中謂:“所以為中國者,禮義也;所謂夷狄者,無禮義也。豈系于地哉?杞用夷禮,杞即夷矣;子居九夷,夷不陋矣。”顯然具有更直接的說服力。然后錢先生又引《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七陳黯的《華心》一文:“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卞X后來對此節作增訂,又引元稹《新題樂府·縛戎人》:“自古此冤應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卞X先生說這是漢人“沒落蕃中”者。不是由于地域,而是由于文化。錢并標出英文為注,寫道:“華夷非族類(ethnos)之殊,而亦禮教(ethos)之辯。”

1985年的錢鍾書
陳、錢在華夷之辨問題上,機杼相同,理路相同,結論相同。但我發現,錢先生的引證,增加了許多文學方面的資料。陳先生在華夷之辨問題上,在種族與文化的引證中,雖也引證元稹和白居易的詩作,但主要是新舊兩《唐書》和其他史籍的材料,這是由于他們為學的專業類分各有專攻也。
陳、錢的學問里面,都包含有文體論的內容。他們對文體的重視是驚人的,此點大大異于其他人文學者。但陳、錢文體論的側重點雖有不同,都是文體革新派則一。他們都主張文無定體,不拘一格,力倡文體革新。錢先生在《談藝錄》里對韓愈的“以文為詩”,給予肯定,并引申為說:“文章之革故鼎新,道無他,曰以不文為文,以文為詩而已?!鄙A了文章學和詩學的理論容度。陳先生論韓柳與古文運動,對韓愈的“以文為詩”更是大加稱賞。他說:“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欲藉之一掃腐化僵化不適用于人生之駢體文,作此嘗試而能成功者,故名雖復古,實則通今,在當時為最便宣傳,甚合實際之文體也?!睂n愈的評價比錢還高。
陳的《論韓愈》寫于50年代初,發表于《歷史研究》,錢肯定會看到此文。有意思的是,錢先生也一直有寫一篇專論韓愈的文章的打算,可惜未及動筆而斯人已逝,真是遺憾之至。否則陳、錢兩大家共論“文起八代之衰”的文雄韓愈,各出以巨文,該是何等好看。
對野史小說可否考史的問題,陳、錢的看法約略相同。陳在此一方面持論甚堅,其《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一文,可為力證。他說:“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于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标愔@示,以野史小說來補充正史的不足,是陳先生的史家之能事。錢先生涉及此一問題,他引用司馬光《傳家集》卷六十三《答范夢得》的說法:“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野史小說未必皆無憑?!鄙w其撰《資治通鑒》,即曾采及野史小說。錢先生因此寫道:“夫稗史小說,野語街談,即未可憑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據以覘人情而征人心,又光未申之義也?!贝丝梢婂X、陳雖都重視野史小說的作用,陳用來直接考史,錢則認為考信人事未必可據,但可以見出當時的人情和人心。
關于不同作者的著作和作品,有時會出現相似甚或相同的見解和論述,對此一問題如何看待,錢、陳有不約而同的勝解。藝苑文壇,著作之林,不同的作者居身不同地域,彼此互不通問,但寫出來的文章或著作,義旨和結論竟然相似或相同。這種現象如何尋解?是否可徑以抄襲目之?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一書中,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他以他本人和陳垣先生都曾撰文考證楊貴妃入道的時間,而結論不謀而合,以此例來說明發生此種現象的原因。他寫道:“抗日戰爭之際,陳垣先生留居京師,主講輔仁大學。寅恪則旅寄昆明,任教西南聯合大學。各撰論文,考楊妃入道年月。是時烽火連天,互不通問,然其結論則不謀而合,實以同用一材料,應有同一之結論,吾兩人俱無抄襲之嫌疑也?!卞X先生對此一問題也有類似看法。他在考論《太平廣記》一書時,對多種典籍都曾使用以黿 為津梁的典故,是不是存在彼此抄襲仿效的問題,給出了他的論斷:“造境既同,因勢生情,遂復肖似,未必有意踵事相師。”錢、陳對此一現象,得出了異地易時而同的結論,足可成為學界佳話,而不必懷疑他們是有意“踵事相師”。
陳、錢比論粗畢,茲有一事,向讀者交代。即錢、陳論學的文字風格是截然不同的。陳1969年離世,顯然無緣一睹錢的《管錐編》。《談藝錄》1948年印行于上海,戰亂流離,陳未必得觀,即觀亦未必感興趣。陳如何評價錢鍾書先生,我們無緣得知。但陳的著作,錢肯定是讀過的。如前所說,錢應該讀過陳的《論韓愈》。還有《柳如是別傳》,錢先生肯定也讀過。不過錢對《別傳》的著作體式和文辭,似頗不以為然。錢先生在與汪榮祖先生晤面或通信中,流露過這方面的看法。
我對此有一旁證。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和錢先生有通信,他總是有信必復,致使我不敢接寫第二封,怕勞煩他再寫回函。只有一次,我寄1990年第三期《中國文化》給他,他沒有回示。因此期刊有我寫的《陳寅恪撰寫〈柳如是別傳〉的學術精神和文化意蘊及文體意義》,文長兩萬余字,是為第一次系統闡釋《別傳》的文章。照說錢先生當時會目驗此文,并有便箋給我。結果幾周過去,聲息全無。我意識到,錢先生可能不贊同我的論說。后來汪榮祖兄告以錢對《別傳》的態度,始證實我當時的感覺不誤。
然我對《柳如是別傳》的評價,至今沒有變化。反而越研究越知其旨趣不同尋常。就以詩文證史的方法使用和創獲而言,此著可謂陳寅恪先生的學術制高點。而就陳先生說詩治史的學術歷程來說,《別傳》不啻為陳著的最高峰。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陳、錢這兩座現代學術的高峰,經長期研究而秉持的情感價值和學理價值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