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松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論教授、美術史論家。)

李苦禪(1899—1983)原名李英杰、李英,字超三、勵公。生于山東省高唐縣貧苦農家,中國近代大寫意花鳥畫宗師、美術教育家。
1918年有幸得識徐悲鴻大師,得授西畫技藝。1919年投入“5·4—6·3”愛國運動,留居北京,入北京大學“留法勤工儉學會”并在中文系旁聽。1922年考入北京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專修西畫,1923年拜師齊白石大師,成為齊派藝術第一位入室弟子,由此探索“中西合璧”改革中國繪畫之路。1925年以優異成績畢業,應邀執教,并發起組成“中西畫會《吼虹社》”。1930年應林風眠校長之邀任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國畫教授,率先將齊派藝術帶到該地,并首創以“傳統文化之綜合的寫意之戲——京戲”引進高等美術教育。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他毅然參加北平地下抗戰,被日寇逮捕入獄,酷刑之下,未招一字,高誦文天祥《正氣歌》。僥幸出獄后仍以賣畫資助抗戰,此時作畫,每寓抗敵之意。抗戰勝利后應徐悲鴻院長之邀任教于北平國立藝專。新中國成立后,毛主席親筆致信并派秘書看望。李苦禪先生遂于中央美術學院擔任中國畫系教授等工作。亦曾任中國美協理事與中國畫研究院院務委員、全國政協委員。
在中國近百年來藝術大變革的第一個歷史時期,1920年代前后,李苦禪是勇敢的開拓者之一。對自己的藝術道路,他有鮮明的選擇。
長時期以來,在人們的印象中,是把李苦禪視為傳統繪畫藝術的代表性畫家之一,對他的愛國氣節和高尚人品記述也較多,而對他早期的美術活動及他在當代美術史上的作用和價值則比較忽視,值得加以重新研究。
在1920年代前后,美術運動的中心地區是上海、北京、杭州。李苦禪在這三個地區的美術院校(也是美術活動最活躍的地方)都擔任過教學工作。
在這個時期,他先后作出過幾個重要的選擇,不僅直接決定了他畢生的藝術道路,也是對當代美術變革運動的直接參與。
第一個選擇是1918年暑期來京,偶遇徐悲鴻,在北大畫法研究會初得西畫知識。該會由蔡元培于1918年2 月創辦,是業余的學畫組織,而蔡元培對之很重視,將其作為實踐美育主張的重要試驗,聘請了本校的李毅士、錢稻孫等人和校外的徐悲鴻、陳師曾、賀履之、湯定之擔任導師。1919年,21歲的李苦禪從山東到北京入北京大學附設的勤工儉學會學習。
蔡元培在畫法研究會的幾次開學、結業的會上明確提出自己的美術主張:“今世為東西文化融和時代,西洋之所長,吾國自當采用。”“故望中國畫家亦須采用西洋畫布景實寫之佳,描寫石膏物象及田野風景。”“今吾輩學畫,當用研究科學之方法貫注之。除去名士派毫不經心之習,革除工匠派拘守成見之譏。用科學方法以入美術。”①在五四前后,激進的文化知識界對于傳統繪畫藝術發展取向之思考,蔡元培的看法有代表性,也很有影響。而陳師曾關于文人畫之價值的冷靜判斷,徐悲鴻的“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可采入者融之”的著名觀點也都形成于這一時期。且均發表于蔡元培主編的《繪學雜志》上。
在畫法研究會,李苦禪主要是從徐悲鴻處學炭畫素描:“一九一九年,長余三歲之徐公乃余西畫開蒙師也。”(李苦禪《憶悲鴻先生》)藝術的入門教育和北京文化藝術界的學術氛圍先入為主地深刻影響了李苦禪。②
循此路向,李苦禪作出的第二個選擇是在1922年考入北京國立藝專西畫系。這是中國現代第一所國立高等美術學府。初創辦于1918年4 月,名為北京美術學校。1922年后改稱北京美專,設中國畫、西畫、圖案三系。1926年又改名國立藝專。林風眠、徐悲鴻都曾擔任校長。教過李苦禪的法籍教授克羅多,也是后來西湖藝術院研究班李可染的導師。從那個時期留下的吉光片羽中,可以見出李苦禪在國立藝專打下了很好的素描、水彩、油畫基礎,在同時代人中出類拔萃。
李苦禪在國立藝專學習一年之后,作出一個出人意料的重要選擇,投拜齊白石為師。齊白石于1917年,54歲時初到北京,兩年以后定居。1923年李苦禪拜師之時,正是齊白石衰年變法之際,生活上、藝術上都十分艱難。能得一門生知己,深有感慨,齊白石在贈李苦禪的詩中清楚地道出自己的心情:“憐君能不誤聰明,恥向邯鄲共學行,若使當年慕名譽,槐堂(陳師曾)今日有門生。”且注有“余初來京師時,絕無人知,陳師曾名聲噪噪,獨英也(即李英——苦禪)欲從余游”。③
60年后,李苦禪在文章中追憶說,當時他“很不容易進入了國立藝專西畫系,但我更愛土生土長的國畫,很想拜一位國畫老師。可是,當時畫壇死氣沉沉,盛行臨摹‘四王’,陳陳相因。悲鴻先生對我說:‘唉,文止于八股,畫止于四王啊!’,當時我得知一位雖不太出名,卻很有創新精神的老畫師,就是齊白石先生。”④

1930年李苦禪(前右)與林風眠(中右)、潘天壽(后左一)、蔡威廉(蔡元培之女)等在杭州國立藝專。
齊白石在早年的眾多門生中,最契重李苦禪:“余門下弟子數百人,人也學吾手,英(李苦禪)也奪吾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齊白石對于自己的得意門生,最為贊賞的是“苦禪仁弟有創造之心乎,可喜也”。
學生向慕老師,以其“很有創新精神”;老師推重學生,也是出于其“有創造之心乎”,師弟子之結合,共同推進中國畫發展。
林風眠、徐悲鴻領導國立藝專時期,都曾延聘齊白石為教授,他們與陳師曾都是齊白石藝術上的知己。在“最憐一口反可眾,使我衰顏滿汗淋”的困境中奮斗的齊白石,得到這些有大見識的青年藝術教育家推重,正是時代的選擇。而李苦禪在齊白石還未曾廣為人知時,能夠那么早地理解齊白石的藝術價值,也頗具卓見。
1930年,李苦禪應林風眠之聘任杭州藝專國畫教授。該校也是由蔡元培創立于1928年3 月,初稱國立藝術院。1930年改為國立杭州藝專。學院教師發動成立了全國性的藝術運動社,提出“以團結全國藝術界的新力量,致力于藝術運動,促成東方之新興藝術為宗旨”。學院也有自己鮮明的藝術口號,即:“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
而在學院初創時的《藝術教育大綱》中,有一項特殊的教學安排:“本校繪畫系之異于各地者,即包括國畫、西畫于一系之中……我們假如要把頹廢的國畫適應社會意識的需要而另辟新途徑,則研究國畫者不宜忽視西畫的貢獻;同時,我們假如又要把油畫脫離西洋的陳式而足以代表民族精神的新藝術,那么研究西畫者亦不宜忽視千百年來國畫的成績。”這是中國現代繪畫發展中一次很重要的試驗。但由于實踐中出現不少弊端,到1939年,由于潘天壽的提議,又將繪畫系分為國畫、西畫二系。
在當時的教學試驗中,畢業于西畫系,又師承齊白石的李苦禪是難得的教授人選。在教學中,他與來自上海,師承吳昌碩的國畫主任教授潘天壽結為好友,并將潘天壽介紹給齊白石。潘李二人相互切磋,都在藝術上達到很高成就。
李苦禪在杭州藝專任教期間,同時應邀為上海美專兼職教授,并曾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上海美專是由劉海粟等人于1912年創辦的第一所私立美術學校。蔡元培、梁啟超等人曾任校董。在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主張影響下,倡“發展東方固有的藝術,研究西方藝術的蘊奧。”“盡宣傳藝術的責任,并謀中華藝術的復興。”在現代美術教育的形成中,上海美專有很重要的作用,上海、南京、杭州的不少畫家曾在該校執教。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李苦禪(座椅左起第四穿白旗袍者)聯合趙望云(座椅左起第三抱胸者)與孫之俊(座椅右起第三個著西裝者)等同仁組成了“中西畫會吼虹社”,提倡中西繪畫合璧,并面向自然,面向人生,進行中國畫的革新。在他們背后的國畫、油畫、水彩畫和人體、風景、花卉等題材上,也能略窺他們當時的探索精神。
從李苦禪早年學習和執教過的幾家院校教學宗旨和活動情況看,都體現著共同的藝術思潮。融匯中西藝術的努力,活躍的創作思想使得1930年代的中國畫壇呈現出近百年來第一個繁榮時期,李苦禪的藝術成熟得很早,與整個社會的文化環境分不開,也與他直接從藝術革新先驅者受到的影響分不開。
李苦禪早期的又一重要藝術活動是與趙望云等人成立“中西畫會吼虹藝術社”,共倡新國畫運動。趙望云在自述中曾經談到這段經歷:“1927年,我脫離了學校生活,進入自我學習和鍛煉時期。為反對舊國畫作風,我曾在繪畫風格上力圖創造,常與友人同往西山碧云寺附近專心習作鄉村人物速寫,竭力創作有關群眾生活的畫面,曾與同道好友侯子步、李苦禪、張伯武聯合在北京中山公園水榭舉行畫展。作為新事業開始的重要標記,我把原名趙新國改成筆名趙望云。”
“我在1929年至1930年又與李苦禪等合辦吼虹藝術社,目的是在提倡新國畫運動。那時雖然生活很苦,但還是出了兩期《吼虹月刊》,并編有《苦禪望云畫集》兩冊,由震東書店出版(吼虹藝術社社址在手帕胡同十九號),自社址被憲兵搜查后,即攜帶作品出走東北……”⑤
走向現實生活,走向民間,是當時有志于改革、發展中國畫的畫家們的共識。與趙望云合力提倡新國畫運動的李苦禪在藝術實踐上也付出同樣的努力。但目前由于直接材料不足,無法展開作進一步的論述。
李苦禪早期的藝術活動,始終沒有脫離開由蔡元培、林風眠、徐悲鴻、齊白石、趙望云、潘天壽,以及1925年結識的王森然等人所形成的文化、藝術圈。他也屬于他們之中的一員,曾經為中國畫的革新作出自己的重要貢獻。
對于李苦禪早期的創作活動和畫跡需要作進一步的挖掘、研究,以便對他在當代美術發展中曾經起過的作用,作出應有的準確評價。
《雙吉圖》
《雙吉圖》65×31cm 1950年 李苦禪畫 齊白石題釋文:庚寅之秋,苦禪二兄為家慈所畫,又經白石老師重要品題,因世誼情深,今轉奉慧文仁嫂,忘珍重保存,以作李家傳世之珍也。乙丑冬至弟許麟廬敬誌于竹蕭齋。
雪個先生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庚寅秋九十歲白石題。
按:1950年苦禪為許麟廬母親畫的《雙吉圖》,上有齊白石翁對此圖的品題:“雪個先生(八大山人)無此超縱......”苦禪先生去世后,許公特意將此珍貴畫作題贈予李苦禪夫人李慧文,并對李燕說:“這上頭有你齊爺爺對苦禪二哥的最高評價,我一直收藏著,連二哥都沒有看過,現在為叔我送你啦!記住,日后可不許出手!要保護好,要當傳家寶啊!”正是如此真誠童貞的心靈成就了大寫意書畫的靈魂與精神,那是赤子心態的自然流露,從容中道的隨緣行跡。早已遠離了司空見慣的世儈氣、官商氣、名士氣和造作氣。

注:①蔡元培《在北大畫法研究會之演說詞》(原載1919年10 月25 日《北京大學日刊》,見《蔡元培美學文選》,北大出版社,1983年第一版)
②苦禪先生原稿此處有記憶之誤。他初次來京是1918年暑期,偶遇年輕的徐悲鴻先生,在北大畫法研究會時間雖短,但得到了有關西畫的開蒙教導,以及徐氏有關改造中國畫的思想影響。根據苦禪先生的生前錄音提及臨摹了徐氏的《壯士斗獅》油畫一事,后從該畫角上發現了“1918年”字跡,可證他于1919年應是第二次,也就是正式來京,并留居北京。
③見于齊白石著《白石詩草二集·卷七·與英也談往事》(1933年(癸酉)三月一日初版。北平爛縵胡同四號袁督師圖書館·十九號東莞會館總發行。門人東莞張江裁編刊。)
④李苦禪《憶恩師白石翁二三事》(《湘潭文史資料第三輯,齊白石誕生一百三十周年紀念專輯,1984年)
⑤程征編《從學徒到大師——畫家趙望云》(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2年7 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