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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里的父親

2015-12-14 01:17:24蔡崇達
讀者(鄉土人文版) 2015年9期

文/蔡崇達

圖/邵曉昱

臺風里的父親

文/蔡崇達

圖/邵曉昱

晚上10點,中風出院的父親回到家。遠遠近近的親戚們第一時間前來探望,每個人都說著自認為能安慰父親的話,幾個女親戚一進門就抱著父親哭。

父親倒是很淡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不是回來了嗎,哭什么?”

折騰到凌晨1點多,人潮終于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母親和我費力地抬他去上廁所,兩個人如同扛著一件巨大的家具,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把父親折騰回床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時間,氣氛卻愈加緊張。

住院3個月,父親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由于手術的需要,頭發剪短了,背似乎也彎了,說話含混不清,沒說幾句就喘。記憶中那個講話總是很大聲、在親戚面前要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不見了。

是父親先開的口,嘴里含混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笑了:“沒事,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摩托車這么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著你母親,你帶著你姐姐,我們一起沿著海邊兜風去。”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集體出游。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梁柱的那個時候。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的房間時,他正倒在地上。他誤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早上想坐直身起床,但偏癱的左側身體跟不上動作,整個人就摔在地上。

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死命去拖他。當時100斤左右的我,怎么也拖不動160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最終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你別著急,我慢慢來適應。”他小心地支起右腿,摸索著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地往右邊傾倒。我慌忙沖上前,從右邊扛住他,但他的體重獲勝了,我倆再次摔倒在地,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最后,是父親掙扎著調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那個笑,終于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所有家庭成員似乎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著演一出戲碼,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然后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臺詞。

母親是個堅毅的女人,父親大小便在床上時,她笑著說:“你看,你怎么像小孩了。”自己倉促地笑完,便轉身出去黯然地處理床單。這個笑話很不好笑,但她必須說。說完之后,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停業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

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一直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替他按摩麻痹的半身、幫母親做飯。

而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準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表情背后的真實心境,然后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在他們身邊。

這樣的戲碼,我們自己都察覺到是多么的蹩腳。母親一個人在倒騰油桶的時候摔倒了,以前都是她協助父親,把幾百斤的油桶放倒,推到合適的地方儲存。她用90斤不到的身軀不斷地推,卻絲毫不能挪動油桶半寸。那天下課,我到加油站,見她坐在滿是油污的泥地里,一個人“嗚嗚”地哭。

最終把這戲碼戳破的還是父親。那是他回家的第二周,他無數次試探自己的身體,反復受挫。那天,蓬頭垢面的母親一聲不吭地拿來拐杖放到他身邊。他看著拐杖,明白自己以后的生活,氣急敗壞地拿起拐杖往母親身上打。

他瞄得不太準,拐杖只擦過母親的頭,但她頭上已滲出一大塊淤血。然后是姐姐的尖叫、我的發怒、父親的歇斯底里,最后是全家人抱頭痛哭。

父親以為自己找到康復的方法了,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親是因為心臟瓣膜脫落引發腦血栓,能問的醫生都問過了,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當初的身體了。可我不敢說破。

那時即將入秋。有一天晚上,他興奮地拉住我講,他明白了,自己的左半身就是脈絡不通。“只要我不斷活動,活血沖死血,沖到最后,我的另一半會活過來的。”

在這個想象下,他接受拐杖作為暫時的幫助。他第一天試驗從家里走到彎道市場要多久,走到來不及回來吃午飯,最后是我們三人兵分三路,終于在不遠的拐角處找到了他。我走過去大概20分鐘,卻是他一早拼命挪動6個小時的結果。

但他卻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起碼我知道現在的起點了。”他說。

第3天,他的方案出來了:早上8點出發,走到小巷的盡頭折返回來,這樣他可以趕在12點回來吃中飯,吃完飯,休息1小時,1點半出發,走到更遠的彎道市場,可以在晚上7點鐘趕回來吃晚飯。晚上則是在家里,堅持站立,訓練抬左腳。

母親每天嚴格按照父親的時間表準備三餐,并且按他希望的,每餐都有蛋和肉。父親常說,以前當海員時,扛一兩百斤貨物,沒力氣的時候,吃了肉和蛋,就馬上扛得起了。現在他想扛起自己。

每天晚上大家都會陪他一起做抬左腳的運動。這運動經常以家庭四人比賽的方式進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他贏,然后大家在慶祝聲中,疲倦但美好地睡去。

我至今都感謝父親的堅強,那幾乎是我唯一的快樂了。父親做心臟手術1次,中風兩次,住院4次,再殷實的家底也空了。

家里開的小加油站,競爭力明顯不行了。小鎮的人更喜歡入海口那個面積大、設備好、還贈送飲料的大加油站。母親唯一依靠的,是她的好人緣。刻意或不刻意地,附近的街坊約定著,都到我家來加油。

母親是個極硬氣的人,她若察覺到有人擺著施舍的姿態前來加油,就會惡狠狠地拒絕。有一次我回家,看到母親恐慌地躲在家里。她對我說:“剛有個男的開著小汽車來加油,一下車就問你父親好不好。我說很好啊,他‘嘿嘿’笑了一聲,說他以前曾混在你父親手下的小幫派里,時移世易,人生難料,他指著自己的車說:‘你看,一個這樣,一個那樣。’”

母親氣急了,把油桶往地上一扔,說:“這油不加了。”

那男的也怒了,大聲兇她:“我是幫你們,還這么不知好歹!”

氣急的母親拾起一塊石頭,想都沒想就向那男人一扔,竟然砸中他的頭,血順著他的臉流下來。母親怕極了,死命跑回家,插上房門,自己一個人“嗚嗚”地哭。

“我當時氣急了。”她不斷解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我知道,那個男人的每句話,都刺痛了她的心。

最后,是我陪著母親回去看那沒人管的加油站。我們做好了心理準備:被砸了?被搶了?被燒了?然而,油桶沒亂,油沒丟,甚至桌椅都被整齊地擺好。桌子上放了一張一百塊的紙幣和一個空的小油桶。

從夏天堅持到秋天,父親開始察覺,該發生的沒有發生:左腿依然只有膝關節有掌控感,甚至,讓他恐慌的是,腳指頭一個個失去知覺了。

他對時間更苛刻了。每天睡醒,他叫嚷著讓母親扶他起來,然后就盯著時鐘,不斷催促,本應該是15分鐘穿好衣服的,本應該是第20分鐘幫他洗漱完畢的……但是,為什么這里慢了1分鐘,那里又拖了兩分鐘。他會突然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掃,或者拿拐杖敲打地面不斷咆哮:“你是要害我嗎?”仿佛是母親手忙腳亂來不及跟上的每一分鐘,害得他無法如期完成對自己另一半身體的調動一樣。

閩南多臺風,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這天,按照天氣預報,父親生病后的第一場臺風就要來了。我起身要去關門,卻被父親叫住:“不能關,我待會兒要出門。”

“臺風天出什么門?”

“我要鍛煉。”

“臺風天要做什么鍛煉?”

“你別害我,我要鍛煉。”

“就休息一天。”

“你別害我。”

父親連飯都不吃了,拿著拐杖就往門外挪。我氣急了,想搶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母親趕緊起身去把門關上。父親咆哮著一步步往門口挪,他右手拿拐杖維持住平衡,偏癱的左手設法開門,卻始終打不開。

他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門,邊哭邊罵:“你們要害我!你們就不想我好!”我氣急了,把門打開說:“你走啊,沒有人攔你!”

父親不看我,小心翼翼地挪動那笨拙的身軀。剛一出門,風裹著暴雨,像掃一片葉子一樣,把他直接掃落到路的另一側了。我沖上前要扶起他,他顯然還有怒氣,一把把我推開,一個人在那兒掙扎。

母親默默地走過去,用身體頂住他的左側,他慢慢地站立起來了。母親想扶著他進家門,他霸道地將母親一把推開,繼續往前走。

風夾著雨鋪天蓋地而來。他的身體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鄰居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叫喚著,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挪。

一陣大風刮來,他又摔倒了。鄰居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放棄站起來了,就趴在地上,像只蜥蜴,手腳并用往前挪……

最終他徹底筋疲力盡了,才由鄰居幫忙抬他回了家。然而,休息到下午4點多,他又自己拿了拐杖,往門口沖。

那一天,他就這樣折騰了3次。第二天,臺風還在,他已經不想出門,也不開口說話,甚至,他也不愿意起床了。他心里的某些東西完全破碎了。

不言不語了幾天,他終于把我喚到床前,說:“你能開摩托車帶著我到海邊兜兜風嗎?”

那個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腳總算把他抬上摩托車,把他和負責開摩托車的我綁在一起。

秋日的天光雪白雪白,像鹽一樣,海因而特別好看。我沿著堤岸慢慢開,父親在后面安靜得像一株植物。回到家,他才開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我知道,他認為,自己可以死了。

疾病徹底擊垮了他,同時也釋放了他。他不再假裝堅強了,會突然對著自己不能動的手臂號啕大哭,他甚至脫掉了父親這個身份該具備的樣子,開始像小孩一樣撒嬌。

我放學回家,常可以看到門口坐著一群年老的鄉里,聽他們講述著關于父親的一些稍微夸大的故事。又或者有不同的鄰居登門,向母親告狀,說父親與他家孩子或小狗吵架。

父親的形象徹底崩塌了。姐姐和我對他的稱呼不斷調整,從“父親”一路退化到昵稱“阿圓”,甚至到后來,他與我那剛出生的外甥女并列,外甥女昵稱“小粒仔”,家人都稱呼他為“大粒仔”。

然而,死亡遲遲沒來。

為了迎接死亡的到來,他講的每句話都好像是遺言。他會說:“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會說:“我一定要火化,你走到哪兒就把我帶到哪兒。”他還認真地說:“沒事的,我不在,家還在的。”這些話深深刺痛著我。

慢慢地,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經不是死亡,而是一個他沒盼來的老朋友。他偶爾說漏了嘴:“兒啊,你有了孩子會放到老家養嗎?孫子的名字讓不讓我來取?”

我會調侃著問:“怎么,不死了?”“死!”他意識過來了,“還是要趕緊死。”然后自己笑歪了嘴,一不小心,口水就從那偏癱的左邊嘴巴流了下來。

然而,那個冬天,他還是昏倒了。有一天,吃飯吃了一半,他突然扶住頭說,有點暈,然后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急救醒來之后,他說,“唉,我真有點舍不得。”

“那就別死了。”我抱著他,久久不肯放。

好消息是,父親又怕死了。可醫生也告訴我一個壞消息:父親的血管會越來越收縮,左半身會完全不能動,直至大小便失禁。

雖然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拉著我不讓我遠行,但他最終接受了我去北京工作的決定。我沒日沒夜拼命工作了3年,竟然攢了將近20萬。我心里產生了一個奢侈的計劃:再過兩年,把父親送到美國看病,聽說那里有一種儀器,能把堵在他大腦里那個瓣膜拿出來,父親就能找回他的左半身。

直到那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電話。

—父親走了。下午4點多,母親回家,看到他昏倒在地上,趕忙叫堂哥開車送他到醫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經不行了。

輾轉到家,已經是晚上11點多。我哭不出來,一直握著父親的手,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憤怒,大罵著:“你怎么這么沒用,摔一跤就沒了,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么一點諾言都不守!”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來。親戚拉住我說:“人死后靈魂還在身體里,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夠難了,讓他走吧。”

我驚恐地看著不斷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地說:“你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哄著哄著,我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阿 亞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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