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鄭曉龍是個老派的人。
他幾乎不上網,雖然近幾年間,他的任何一部電視劇,都能夠在網絡上引發鋪天蓋地的喧囂,但不論是評論、點贊,還是吐槽,他都一無所知。
他的信息來源渠道仿佛依舊停留在昨天,靠訂閱報紙、與朋友聊天,還有在接受采訪時與記者交流,來獲取外界對于他作品的反饋。
采訪在鄭曉龍位于北京東城史家胡同的工作室進行,一座四合院,古意十足的裝潢,隨處可見的瓷器與根雕點綴其間,而一套魯迅全集被擺放在書房顯眼的位置。
鄭曉龍的口音帶著十足的京腔,仿佛還帶著點從小在部隊大院留下的余味。
11月30日,鄭曉龍團隊歷時近4年籌備、投資近3億元的“古裝三部曲”第二部《羋月傳》正式開播,它注定成為2015年年底的又一部“國民大戲”。
“秦武王卒,無子,立其弟為昭王。昭王母故號為羋八子,及昭王即位,羋八子號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
在《史記·穰侯列傳》中,關于羋月(羋八子)的記述只有上述這樣短短的四十余字,而現在,這位生活在戰國時代、靠著殘留在兵馬俑上與阿房宮筒瓦上的陶文才讓我們知曉她名字的女人,她的故事被敷衍成了一部長達八十集的歷史傳奇電視劇。
“正因為史上的記錄非常少,所以才有了讓我們發揮的空間?!编崟札垖Α吨袊侣勚芸氛f。
2012年,在《甄嬛傳》首輪播出并取得巨大影響之后,各類古裝題材的劇本與故事大綱如雪片般飛入了花兒影視制作公司,而按照鄭曉龍團隊的初衷,自《甄嬛傳》開始,他們想打造三部講述不同年代背景、不同人生選擇的女性故事,組成“古裝三部曲”。
而作為“古裝三部曲”第二部的《羋月傳》,擁有與《甄嬛傳》同樣的出品公司、制作班底,甚至同一位女主角,在立項伊始,“羋月”與“甄嬛”相互類比的聲音就不絕于耳。
“事實上,‘羋月的籌備與拍攝過程,就是‘去甄嬛化的過程?!编崟札埮c制片人曹平,持著同樣的觀點。

《羋月傳》導演鄭曉龍(左)與主演孫儷。圖/CFP
在《羋月傳》劇本創作的過程中,鄭曉龍團隊還專門為此開會,一點一滴仔細比對,《羋月傳》的劇本是否存在與《甄嬛傳》相似的橋段內容或者細節闡釋,一經發現,立刻剔除。
而通過鄭曉龍的講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甄嬛傳》與《羋月傳》的區別,一部是局限在紫禁城后宮內的爭斗,而另外一部,則有著心懷“天下”的格局。
“我想講述一個單純的、帶點孩子氣的小女孩,最后如何成長為一個心懷天下女政治家的故事?!编崟札堖@樣概括《羋月傳》的劇情。
如果說清朝女子甄嬛一生都局限在紫禁城內演繹著一出出的“宮斗”,那么戰國的羋月,則有著更加天高海闊的視野與心胸,她最終的著眼點,是“天下”。
“羋月與甄嬛不同,她不是小女人,她是有史書記載的中國第一位女政治家,她不像甄 嬛,反而有些像英國歷史上的‘伊麗莎白一世?!编崟札堈f。
然而,提起中國歷史上的女性政治家,大部分的電視劇收視群體所能聯想到的更有可能是呂后、武則天,甚至慈禧太后,而她們的人生故事,似乎也與“宮斗”有著不解之緣。
“事實上,我非常討厭那些關于心機、陰暗的東西。在《羋月傳》中,我就是想表現一個女人,她可以不靠美色與那些邪門詭計,最終也能走向成功?!编崟札垖Α吨袊侣勚芸愤@樣形容。
在籌拍《羋月傳》的過程中,鄭曉龍曾經看過一部由美國HBO制作的歷史劇《羅馬》,在那部以公元前52年、正值鼎盛時期的羅馬共和國為敘事背景的電視劇集中,人類還處在童年時期,一切的文明剛剛萌發,一切的繁文縟節與規則還未制定,而在這樣的舞臺上登場的英雄美人,似乎每個人都充滿了鮮活又野性的魅力。
而在中國的歷史上,春秋戰國時期似乎也有著這么點類似的味道,“在羋月所處的時期,正是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過渡的階段,要知道,一個新興的社會總是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力量?!编崟札堈f,而處在這個歷史階段中的羋月,“她是一個充滿了光明的人?!编崟札堖@樣評價她心目中的女主角。
一個積極的、明亮的、熱情的、甚至充滿了理想主義的人,從懵懂走向成熟,曾許下改變天下的諾言,并最終實現了它。
在《羋月傳》中,有這樣一個情節,秦王問羋月,“你知道‘馬字怎么寫嗎?”—— 這句話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似乎顯得有點荒誕不羈,但在戰國割據的時代,一個“馬”字,至少擁有七種寫法。最后秦王問羋月,“你愿意與我一起,一統天下嗎?”
而事實上,如果把當下的中國電視劇市場比喻成一個王國的話,《羋月傳》所著眼的“天下”顯然比《甄嬛傳》更加闊大,按照與鄭曉龍長期合作的花兒影視公司出品人敦勇的講述,“在資本運營方面,《羋月傳》與《甄嬛傳》最大的區別,就是它的投資更加巨大?!彼e例說,《羋月傳》全程拍攝都使用的是4K攝影機,有著電影一般的質量與質感,并且,敦勇還透露,這部作品以后非常有可能會被改編成電影,正式在大銀幕上放映。
而制片人曹平則介紹說,《羋月傳》的海外銷售量將超越“甄嬛”,美國、加拿大、澳洲、韓國,所有東南亞國家以及香港、臺灣等地區……幾乎大部分有著電視覆蓋的主流國家,都賣出了《羋月傳》的拷貝版權。
老派人鄭曉龍的審美觀也很老派,在他的心目中,“男人要像男人,女人要像女人,男人要充滿騎士精神,女人要善良,別那么‘物質?!?/p>
“我不欣賞女權,當然,也不贊同一夫多妻。”鄭曉龍開著玩笑形容他的“愛情觀”。
在《羋月傳》中,由孫儷飾演的女主角羋月,與方中信飾演的秦王嬴駟、黃軒飾演的楚公子黃歇、高云翔飾演的義渠王翟驪,組成了“一旦三生”的愛情線索結構,在正大莊嚴的歷史骨架上,這些帶點夢幻色彩的男女情事更像是主創們刻意細細填滿的血肉。
“秦王嬴駟如父如兄,公子黃歇洵洵儒雅,而義渠君則充滿了野性未馴的味道。”按照鄭曉龍的“人物預設”,每一位男主角都恰到好處地擔當著在一個女人成長的各個階段夢想中的那個完美男人。
在日常生活中,鄭曉龍喜歡研究點心理學,并把這套哲學灌注到他作品中的那些男男女女身上。
《羋月傳》中有一個情節,是鄭曉龍自己想出來加上的。
秦王嬴駟為贏得羋月的真心,采用了一個方法,他每天循循善誘地聽羋月講故事,而故事的主題全部是圍繞她那位失散了的、青梅竹馬的戀人黃歇,終于有一天,羋月張開嘴,卻 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講出來了。
“她把心里的人倒出來了,才能裝進新的人?!编崟札堅谡{侃中煞有介事地說。
在采訪中,鄭曉龍開玩笑,戲稱自己是“被動內攻型人格異?!?。
百度百科上對于這個名詞的解釋是:一種以被動方式表現其強烈攻擊傾向的人格障礙?;颊咝愿窆虉蹋瑑刃某錆M憤怒和不滿,但又不直接將負面情緒表現出來,而是表面服從,暗地敷衍、拖延、不予以合作,常私下抱怨,卻又相當依賴權威。在強烈的依從和敵意沖突中,難以取得平衡。
這自然只是一種戲言,但某種程度上,似乎也透露出了鄭曉龍內心的某種糾結。
鄭曉龍不太關注時髦的事物,但他知道自己是天秤座,一個永遠處于徘徊與權衡中的風向星座。
在創作與拍戲中,由于想得太多,拍攝過程甚至最終變成了一種“煎熬”,他甚至常常覺得,藝術創作的過程,遠遠比不上結束這一切來得更讓人覺得過癮與快樂?!霸谂膽驎r,我最快樂的就是殺青那天?!编崟札垖Α吨袊侣勚芸氛f。
而按照曹平對《中國新聞周刊》的講述,《羋月傳》的拍攝模式為兩組同時平行進行,在五個多月的拍攝周期中,基本每天開工10小時,最多絕不會超過12小時——要知道,這在緊鑼密鼓的當下中國電視劇制作領域,絕不是一個嚴絲合縫、時刻緊繃的時間表。
在工作中,鄭曉龍喜歡嗑瓜子,不停地把一種炒熟了的白瓜子放入口中,“那是他排解壓力的方式。”曹平和其他合作伙伴都這樣認為。
某種程度上,除了藝術水準的追求,喜歡軍事的鄭曉龍對于電視劇的其余層面也有著指點江山一樣的權衡與分析,比如在《羋月傳》與《甄嬛傳》中,鄭曉龍都選擇了一些港臺演員加入,比如《甄嬛傳》中的“皇后”蔡少芬、“太后”劉雪華,《羋月傳》中的楚王趙文瑄、秦王方中信,除去對于演技的要求,在鄭曉龍看來,更是出于他對于觀眾心理的考量,“我希望盡量顧及到兩岸三地每一個地區的觀眾審美口味,這樣顯得平衡一些。”
如果讓鄭曉龍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電視劇創作觀念,他會說,“現實主義”。
作為中國電視劇事業的拓荒人,親自參與并見證了中國影視業三十年的發展之路,但三十年之后,再次回望從前,當年那些與鄭曉龍一起打天下的“老伙伴們”已經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道路,王朔基本停止了寫作,走出胡同的馮小剛開始拍攝大片,葛優依然慢悠悠地說著臺詞,而趙寶剛也在去年開始進軍電影市場,似乎只有鄭曉龍,除了十幾年前那部蜻蜓點水般觸碰了大銀幕的電影作品《刮痧》,他依舊停留在中國電視劇領域這一畝三分地兒上。
但如果給鄭曉龍的電視劇制作履歷做一次簡單的梳理,你會發現,在他穿梭于體制內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幾乎每一部重要作品都恰到好處地踩在了時代的“點兒”上。
1990年,《渴望》萬人空巷,北京胡同媳婦兒劉慧芳的眼淚顯然比剛剛進入大陸市場的臺灣苦情劇更能打動觀眾的心弦。
1991年,《編輯部的故事》,關于現實社會一次“四兩撥千斤”的輕靈表達,那些浮世里清平的幽默與瑣瑣碎碎、并不詩意的人生故事,至今仍讓人們津津樂道。
1994年,《北京人在紐約》,“洋插隊”的話題再一次深入人心,而劇中關于“天堂”與“地獄”的比喻與讀解,至今仍然在使用中。
聽起來,那仿佛是中國體制內電視劇制作的好時代,鄭曉龍一次次扣住了時代的脈搏與機會,但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隨著中國政治與經濟的發展變遷,電視劇制作領域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劇”被遺忘,一霎時,玄幻、穿越、惡搞……開始充斥著電視熒屏,而與此同時,大量質量參差不齊的網絡劇也開始在另一渠道盛行。
作為一位老派的電視劇導演,鄭曉龍不看玄幻,不懂“IP”,他的演員表里也幾乎不會出現各式“小鮮肉”的名字,“對于這些現象,你要分清楚,是‘真火,還是‘炒火的?!编崟札埖卣f,“其實不論任何作品,炒作終歸還是 浮云,要好看,還是要有立得住的人物?!?/p>
鄭曉龍喜歡讓他的人物踏踏實實地站在“地面兒”上。
在《甄嬛傳》的原著小說中,關于歷史朝代的背景是“架空”的,但到了鄭曉龍執導的電視劇中,故事與人物被放置在了清朝雍正“我必須要讓它落在實處”。鄭曉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仿佛只有落到實處,才有了厚重與安全感,而《甄嬛傳》在播出之后,所引發的關于“爭寵”與“宮斗”的熱議,在鄭曉龍與曹平看來,他們的初衷實際上是“批判”,而“現實主義”則體現在,看那些寥落深宮的紅顏如何在歲月中衰敗了顏色,并一點一滴地投射出人性的詭譎與命運的蒼涼。
如今的鄭曉龍,對于電視劇的理解依然顯得頗接地氣兒:“電視是屬于大眾的媒介,它與電影,尤其是藝術電影有著本質的區別。”鄭曉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然后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聽起來仿佛更“糙”的“真理”:“你占了人家一個電視頻道,最后說人家愛看不看,這不是忽悠人嘛?!?/p>
“電視劇總歸還是要有點情懷,有點營養?!编崟札垙娬{。
而曹平與敦勇也數次在采訪中提到,“勵志”與“正能量”是他們想通過《羋月傳》所傳達給觀眾的關鍵詞。


《羋月傳》劇照。圖/CFP
鄭曉龍的老友馮小剛曾經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中形容“曉龍是能文能武的人,出身軍人家庭,也當過兵,骨子里覺得自己是二郎神轉世?!?/p>
而對于鄭曉龍本人來說,有一個場景一直存在于他的腦海中,念念不忘,那是他所想象的、關于理想人生最精準的描述:一個人,剛剛從戰場歸來,開著軍用吉普車,被警察攔住,警察說,你闖了紅燈。然后這個人從駕駛室跳出來,摘下手套,往吉普車的前保險杠上一掃,露出四顆將星。警察馬上手杵太陽穴,立正敬禮。然后他又跳上車,看起來很牛地走掉了。
在鄭曉龍的想象中,這個人仿佛就是他自己。
作為一位面向大眾的電視劇導演,鄭曉龍不可能像他那些做電影的老朋友們一樣,將過多的個人情懷投射到作品中去,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也隱藏著一個可以悲情又可以戲謔人生的英雄。只不過,在更多的時間內,他選擇去拍攝那些扎根于街頭巷尾,扎扎實實講述人間煙火的電視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