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父親的一封請戰信

湯洋溪

黃埔出身，長城御寇

先父湯子桓，名祖楨，1907年出生在湖南張家界市永定區合作橋鄉巖口村。大伯父湯子模是孫中山任命的陸軍上將、北伐左翼聯軍司令官。祖母五十大壽時，孫中山曾垂贈“愛日常暉”金字繪鳳大匾，端掛在常德市劉家花園大廳橫梁上。

父親排行第五，青年時期在常德市念中學。1925年春，他遵照兄長湯子模將軍意愿，考入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第四期工兵科。1926年春季畢業時，軍校操場舉行盛大閱兵式，學員列隊接受校長蔣介石檢閱。父親身高一米六七，甲字臉型，身材稍顯單薄，站立隊尾。蔣校長走到他面前停住腳步問：“今年多大啦？”

“報告校長，學生今年19歲！”父親行軍禮回答。

“不滿20歲，再念一年吧！”蔣校長想了想吩咐說。

于是，父親轉入黃埔軍校第五期工兵科。

1926年7月9日，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父親被編入黃埔軍校學生軍工兵營擔任見習排長，執行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任務。1926年9月，北伐軍取得汀泗橋和賀勝橋兩次戰役勝利后，乘勝追擊，兵臨武昌城下。北伐軍司令部根據地勢，下令父親的工兵營隱蔽深挖地道42天，實行爆破戰術。10月10日拂曉，城墻引爆成功，武昌克服。隨后，父親調升步兵連連長。

1928年春，北伐軍光復北平，父親隨部隊追擊一股奉軍至長城古北口外，后駐守古北口。1929年，日本關東軍糾集親日派偽軍騷擾長城。一天，偽軍在數架日機掩護下進犯古北口。父親不顧槍林彈雨，登上蜿蜒而蒼老的長城，站在沒腰深的野草叢中，瞭望低空盤旋的日機，指揮戰斗。

這次戰斗是1933年著名長城抗戰的前奏。時黃埔軍校四期步兵營長鄒煜南對敵我陸空激戰、短兵拼殺的場面盡收眼底。之后鄒營長來視察陣地，對父親的作戰表現給予了高度贊揚，他在全營集合會上說：“我們營一個士兵守衛20步寬陣地……湯連長在戰斗緊要關頭身先士卒，善于集中使用兵力，幾秒鐘奪回陣地，挫敗敵步空聯攻戰術……”

接著，鄒營長又走上古北口關門上荒涼的平臺，手撫殘損的城垛，居高臨下俯視城外，發出豪言：“一將當關——”，父親隨即應道：“萬夫莫敵！”

鄒營長后來把親妹妹鄒惠森許配給父親，并準假于1930年回湖北漢口結婚。1931年農歷十月，作為長子，我出生在武昌。朦朧記憶中，1934年，父親曾在武昌一家庭院竹床上喂我甘蔗……

共赴國難 參加會戰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生，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同年8月13日，淞滬會戰打響。父親所部為確保太湖西岸安全，阻擊敵人從杭州灣登陸，奉命日夜行軍奔赴蘇、浙戰場。沿寧杭公路急行軍，終于到達駐守陣地——寧杭公路的咽喉莫干山。一日，父親與一位法國友人視察莫干山地形，登高遠眺，青山翠竹，風光如畫，極目錢塘，炮火連天，禁不住淚流滿面，慷慨陳詞：“祖國河山豈容踐踏！還我河山，定將熱血灑疆場！”法國友人深受感動。

上海、杭州失守，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寧滬日軍企圖分兵三路渡江北上，與華北南下日軍會師徐州，打通津浦線。當時，父親率部在蘇、皖戰場頻繁襲擊日軍交通線，成功牽制鎮江、南京和蕪湖沿線日軍精銳數萬，使其不能脫身北上攻我徐州側背。父親因表現英勇晉升為營長。

隨后，日軍調軍百萬，由徐州直撲鄭州。花園口黃河決口后，一片汪洋。日軍又調頭南下，在海軍配合下，溯長江進犯武漢，武漢會戰打響。

國軍第六戰區所屬各部在江西九江、南昌以西至湖南岳陽間的縱深丘陵地帶布陣，父親隨軍轉戰于江西修水至岳陽間，參加了江西廬山南麓著名的上高會戰，并成功掩護臨時首都西撤。

上高會戰，中國軍隊擊斃日軍少將指揮官巖永，殲敵15000余人。父親因作戰有功，升任副團長。后來，父親告訴母親說，江西上高會戰，他曾親自帶領兩班勇士夜襲日軍坦克，將沒蓋蓋子的日軍坦克炸毀。

1939年至1942年間，日軍先后三次進犯長沙。父親率團奉命駐防常德德山、石板灘一帶，阻擊敵海軍登陸洞庭湖西岸，確保長沙左翼安全。由于國共合作和第九戰區司令官薛岳將軍指揮得當，終于奪得第三次長沙會戰勝利。父親也升任國軍中校代理團長（國軍第六戰區74軍198師592團）。

一腔熱血 抱憾終生

1942年年末，父親因肺部感染離開部隊回常德休養，臨別時，軍長送他一萬元治病費。

1943年春夏，在家休養的父親接到57師和警察局的通知，日軍要進攻常德，全城疏散。父親派人將家人安頓到大庸巖口（今張家界市永定區合作橋鄉巖口村）和新化洋溪鎮舅舅家，自己則執意留在常德。

同年11月上旬，日軍在指揮官橫山勇帶領下，悍然包圍并進攻常德，遭遇57師官兵奮勇抵抗。由于敵眾我寡，日軍在付出上萬人頭代價后，一度攻進常德市區。兩天后，國軍援軍到達并形成反包圍之勢，日軍倉皇棄城而逃，常德保衛戰告捷。

戰后父親在常德市區第一時間目睹了為國捐軀的8000官兵忠骸，所見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他們都是在三千里路漫長的抗日征程中，與自己在淞滬會戰、徐州會戰、武漢會戰、上高會戰、長沙會戰一同拼命的弟兄！男兒有淚不輕彈，父親掉淚了。

其間，父親還在常德市區意外遇見一位57師的弟兄，他大個子，黝黑的方臉，厚嘴唇，背條步槍，軍帽頂上前沿有個黃豆粒大、露出白布里子的槍眼。這位弟兄說：“常德城破那天深夜，我班弟兄都犧牲了，子彈打光了，長官也聯系不上了。我就從下南門外附近架門板，以長竹竿當槳，渡江轉移到上南岸，朝有槍聲處摸黑繞去。在過公路時被敵人察覺，敵人用輕機槍掃射，我跳下田坎躲過。天亮，我很幸運地見到了援軍，又補充了子彈，再打回城里來找鬼子算賬！”

后來，父親回憶：“在常德保衛戰時期，我住在常德城東北劉家花園偏屋里。每天都感受到東門、北門的激戰，槍炮聲比城里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鞭炮聲還要大了不知多少倍，分不出點子來。每場戰斗過后，烈士忠骨很快被集中堆存在市區東北角武陵花園遺址的幾處大墓室里（后來74軍在這里修建了抗日將士紀念公墓）。市區街巷十字路口處大都修筑有地堡，上用鋪路石板蓋頂，射擊口有書包大。每處地堡里外及附近幾乎都有一大攤殷紅的血跡，有深有淺，流成彎彎曲曲的小河……”

為犧牲的弟兄報仇！為保衛家鄉、保衛中國再度出征！父親當即給國民政府軍委會寫了報告。大意是：我是湘西大庸縣人，土家族，熟悉湘鄂西地勢、民情，懇請在第六戰區建制內，組建一支游擊隊，襲擊日軍交通線，肅清給日軍通風報信的漢奸土匪殘余，當否？敬請委座批示！

這封信直到常德郵政恢復，才于1944年1月8日發出。到3月下旬，父親終于收到國民政府軍委會委員長侍從室第三處發來的回信。信封上收信地址——常德大高山巷德記鞋店（我家門市房）；發信地址——重慶南岸小溫泉第111號信箱。回信指示父親湯子桓“即希迅往面洽并將結果具報為要”（1950年的土改運動中，父親的房產被沒收，分給三戶農民，沒想到70年后的2014年，房主湯敬傳在翻修舊房時，從屋梁縫中發現此信）。

不料此時父親肺部又嚴重感染，組建游擊隊一事終成遺憾。

此后，父親從常德回到大庸巖口老家，退隱南山，侍弄棉田。1949年9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進軍湘西，曾留下一個連駐守巖口，清剿土匪。該連連部一個步兵排就駐在我家里，父親開糧倉、煮臘肉支援慰問解放軍。1959年，父親因肺氣腫病逝世在巖口村湯家崗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