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普
一場大雪下過之后 行人們
把腳窩踩下去十公分 就等于
它把大地抬高十公分 這樣的厚度
原本不可多得 如此一氣呵成
讓停留在暖冬沒緩過神的孩子們
終于從茫然中退出來 找到
撒野的出口 他們在房前屋后
打雪仗堆雪人 用早晨八九點鐘
太陽的朝氣 用紅紅的臉頰
和眉心的熱汗 營造屬于他們自己的
超越十公分純真喜悅的厚度
同樣覆蓋村外原野的雪
對于2013年漫漫長冬
及剛剛確立的馬年春天
肯定姍姍來遲了 遲到并非
早退 久旱幾近枯槁的麥子
看似面對白皚皚壓身的重力
實則獲得枯中泛青的甘霖
這時候 踩著咯吱聲行走田野的人
看見麻雀白頭翁半空飛翔的態勢
和小村炊煙上升的高度一線持平
在它們下方 積雪和它可能
延伸的部分 不是寒意也不是水
而是比十公分厚多少倍的似水流年
雨后 腳底的新泥 同時
又是用舊的三十年前的田埂
三十年后的膠底鞋 領著
不再閃電不再輕狂的中年
步入荒廢已久的野地深處
一朵蒲公英 在我必經的間隙
報出燦然的黃 向懷舊的目光懷舊的慢
打開最早的春天 最早的野香
伴隨春天野上來的心情
立場是在野的 方向是轉角的
這時候 會有迎風奔跑的敞懷少年
在時間另一端 在近得比什么都遠的
距離里 找到和野谷草一并逗留的動機
在那里 大肚子蟈蟈的鳴叫
是舊得不能再舊的 一支發亮的口哨
還有口哨里混雜的烏鴉蔥辛辣味
也是舊得不能再舊的 四野空寂
一條中年正在使用的田埂
田埂拉拉扯扯的野地 把我的身體
走成零部件想拆換卻又無能為力的人
一棵杏樹一朵接一朵開花了
它的主干挺立在東院墻外
出墻之嫌不沾邊 倒是幾叢細枝
不管我家是否有人去接它
憑著邪乎斜斜橫進院里來
壓得很低的花影伸手可及
讓我看清紅杏的紅或紅顏的紅
只是襯底的花托與萼片那一部分
這樣的紅與花瓣花絲的白合成的尤物
誰都可以說是美或者美色
但是我說 杏花與美人有沒可比性
好像不再是區分天才蠢材的問題
時下不少稱得上美的 不是二奶
就是小三 不是蜜秘就是
與虎謀皮的反腐英雄 我只愿
與杏花和美產生聯想的
是剛剛在手機上讀到的 你的
一首詩 我不知道你是誰
不知道你在千山之中的哪一座山
萬水之中的哪一道水湄 寫下的
這首詩 反正詩在屏里 花在樹上
一樹杏花吐露的芬芳 足以
成全一首詩散發的香氣
幾日恍惚之后 我家門前的桃花
說開敗就開敗了 它有沒有開出
春天的愿望 有沒有給漢語
打叉子的念頭 我不知道
我站在樹下 并不證明能改變什么
聽說 有落紅是被林妹妹埋葬過的
一處香冢一部書 如同桃花扇
桃園三結義 還有桃色緋聞
無論桃紅落與不落 總被人世
鬧騰得沸沸揚揚 而桃樹是沉寂的
葬與不葬 回歸泥土的紅泥都是沉寂的
走向成熟的桃子及最后剩下的果核
也是沉寂的 我知道沉寂大宇宙小
在看不見的地下 在桃根可能伸展的地方
總有一些曾經的花?;ㄍ谢ò昊ǚ總?/p>
總有一些我們稱為黑的東西
沿著時間的臨界點重新出發
像我們中學時代的早操 先是
立正稍息 接著齊步走一二一
困頓是我們的 說來就來的五月
在春與夏的選擇中五去五進一
泡桐花洋槐花 桐果槐莢
消失于煙雨里 苦楝花正粉
青杏青桃距成熟尚早 它們的
心情 由不花錢的水土陽光滋養
在枝頭上趕路 尤顯得從容不迫
野地的墳草 站得比麥子還高
證明野性有所抬頭 卑微身世
就顯得優越一些 成群的蝴蝶
因為地上的路是行人走的
就在空中開出屬于自己的路
便于奔赴一場野蘿卜花的盛宴
它們的身形很渺小 但很輕靈
以致于我們常把莊周曉夢梁?;糜?/p>
系住系不住就想系在它們翅膀上
但是它們可能永遠不知道 就在當天
遙遠的阿富汗 雨中山體大面積滑坡
烏克蘭動亂的槍聲 仍在持續
它們甚至不知道 人世的鬧劇
有多少善美 就有多少對應的丑惡
玉米花生芝麻種是種上了
重中之重在等雨 等待一場
足墑的甘霖普降下來 好將
大田稀稀落落的青苗補齊
小河干了三年 惟一沒干的一滴
如果是水 該是誰在河床流下的眼淚
能飛的鄉親東南飛 能走的走西口
飛不走的或者捐錢重建土神的白龍廟
或者出資新修老外的洋教堂 便于
木雕泥像前 叩首是風調 跪拜是雨順
但是雨沒來 即使來了 濕不濕地皮
一溜煙溜掉 看來心誠與神靈無關
站在田頭向南看 運河堤岸和高高的拱橋
盡收眼底 聽說七月它就要試水
試與不試一川清流 注定要遠去了
燕山腳下的皇城根 這個六月
我不知該說什么 秋天還遠
路邊楊樹提前落葉很多 但是生命
仍因鄉土之下含蓄的深根 主干挺立
枝葉婆娑著 和我走在同一時光里
七夕是誰的 停了一天的水仍在停
而電 從昨天晚上又開始斷了
老人坐在戶外的黑暗里 搖著蒲扇
孩子在地上涼席上哭鬧不止
長年累月居住的家 在這個夏天
難再成家 而是烤箱蒸籠
要把活生生的祖孫二人 當成排骨
烤饅頭蒸 老人忘記了這個夜晚叫七夕
喊渴哭熱的孩子 更不知它是什么怪物
村外大田 處在更深處的黑暗里
白天看到的玉米由蔫到枯 大片大片
在風中倒伏 它們原由泥土攙扶而起
很快又把小命還給泥土 作為塵世
極其卑微的組成部分 它們
在抗旱抗暑中死于非命 絕沒有誰
為其邀功請賞 只有老人在這個夜晚為此神傷 為此付出了痛苦的淚水
老人不知道 淚水和熱汗混合的土腥味
在燈紅酒綠的遠方早已被斥為不屑
那兒黑夜不夜 天空高遠得沒有天河
沒有鵲橋 地上人群 誰叫牛郎
就是傻帽 誰是織女 甚至被娼女恥笑
所有的愛恨情仇 不僅僅由王母一人主導
孔方兄作用越來越大 以致于孩子
被哄睡后 還在夢中叫嚷 奶奶給點錢
我要買娃哈哈 老人為孩子扇著風
一張夜色浸久了的臉 比黑還黑 無人照看
雨中看雨 你由雨絲的微乎其微
轉向它遍布鄉間的稠密 以致于
織出的原野 煙鎖霧障
把繁華和荒涼遮蓋起來
把來路和去路隱藏下去
讓撲朔迷離塞滿你身體
滿溢是另一種空嗎 你不得而知
你只知道雨水從天上來 通過
別樣的方式終將回到天上去
你從土中來 肉身要返還泥土中去
恍惚中 身后的春煙有你的前世
前方的春煙有你的來生
前世之前來生之后 何去何從
該找到什么樣的你 你的什么樣
該走在什么樣的風里雨里
雨還在下 你在沒有方向的
方向里 看見雨絲的方向被風
吹斜 但是它的身子一直努力地
向下再向下 那種細心的樣子
是要把去年樹上丟失的葉子
地上丟失的小草 重新找回
在秋天的雨水中道別 你從
門口躺著的門板上坐起 拉了
我的手 張張口什么也沒說
只讓眼眶 落下與天有別的雨水
我說別擔心 父親 兒子是你的
本錢 年輕是兒子的本錢
我要掙更多錢 治好
你多年的咳嗽與哮喘
一場暴雪以雨水的另類方式
狂瀉在我跋涉兩個多月的山中
土家山寨的下山路因齊腰深的積雪
由平常兩小時摸爬整整一上午
山下板橋旅店 迎接我的是故鄉
飛來的一紙電文 這紙電文
在我的手上 抖索成一片
鄂西南最大最心悸的雪片
汽車票換成船票 船票換成火車票
我趕回看你 父親 死亡來得
比我乘坐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快
它提前透支了電文上的病危
一下子又用完了你一生的名字與雨水
跪倒在新墳前 空氣在我之上
我在黑土之上 黑土在你之上
你在親情籠罩的傷情之上
故鄉的天空 橫陳在沒有雪的背景里
只有雨水被時光舉起 那是我的淚水
做的 被晶瑩包裹 被兒子的愧疚包裹
一顆又一顆 從我的二十三歲開始
自面頰滾落 二十六年了 這雨水
斷斷續續還在下 下在人世混濁的空氣里
下在我們最初的黑土 最初的來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