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德林的通信四封

○ 袁洪敏/譯

1.蘇賽特·貢塔爾特[蘇賽特（1769——1802）是法蘭克福的大商人貢塔爾特的妻子，她有一種希臘女神般的美麗，具有高雅、溫柔、浪漫的氣質，荷爾德林在貢塔爾特家里當家庭教師時，與她陷入了真摯而熱烈的愛情，但這種愛情在當時的社會肯定是不允許的，最后荷爾德林不得不離開，沒過幾年，蘇賽特抑郁而終，年僅33歲。]致荷爾德林

法蘭克福，一七九八年九月底

我必須給你寫信，親愛的！對你保持沉默，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下去了，只要允許我還有一次機會向你傾訴我的情感，我就非常愿意以后保持靜默，要是你覺得這樣更好。

自從你離去以后，我內心和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現在都變得如此空洞和乏味，我的生命似乎也失去了意義，唯有痛苦時，我還能感覺到它。

我如今多么喜歡這種痛苦，要是它離我而去，我的內心又變得麻木的話，我會多么渴望將它尋找回來，只有那為我們的命運流下的眼淚還能讓我感到欣慰。——當我晚上，才九點鐘，好把白天縮短一些，就已經和孩子們躺下睡覺時，當一切都安靜下來，沒有人能看見我時，我的淚水就會噴涌而出。天哪！我經常有這樣的念頭，這種可愛而單純的愛情哪天會如煙飄散，消失殆盡，哪兒都不會留下一點永久的痕跡嗎？——于是我就萌發了這種想法，還可以用寫出來的話語，寫給你的，為它豎起一座紀念碑，來珍愛這段時光，它不會改變而且永遠不會消失。

2. 蘇賽特·貢塔爾特致荷爾德林

阿德勒福萊切斯特莊園,一八〇〇年五月七日

你明天會來嗎？我的摯愛！我想你會來的，但我不愿相信這是真的，要是我看不到你，那我的思念該會變得多么強烈呀。在你的家庭的圈子里生活且能有所幫助，你這個決心也正合我意，現在，種種情況使你做出了決定，為了你的好妹妹你會竭盡所能，你的身邊便又多了一個對愛感受至深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你的心里會是多么舒暢呀，我難道不會為此而感到高興嗎！我會一直聽到有關你的消息，也會再見到你，只要你那面可行的話。迄今為止，我們還從未如此頻繁地互通音信，當然肯定不是每月一次，我以前也打算向你講明，我們也許只需每半年通過郵差交換我們的信件，但總是相互的，當我們有感到幸福的一刻想給對方寫信之時，當然要如實向對方講述所想到的事情。我們心里有時裝得太滿了，感到了壓抑，這時從心里把它們說出來，能讓我們松口氣。那我們現在就這樣做吧。你什么時候能來就來吧，我等待著你，沒有什么擔心的。總有一天你肯定會來我這兒的。我會再見到你。這種確信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要堅定地忍受你離別時的目光和握手，使我不致于變得太軟弱，無法在如此漫長的分離之后——再一次分離——堅持下去。而且我要給你勇氣。

當你將來想起我時，只希望你總是這樣想我：我在做某件我感到高興的事兒。我想起你時會想到，你在做你善良的心靈值得做的事情，這樣，我們是懷著愉悅的心情想到對方的。隨著時間飛快地過去，我們會勇敢地迎向這次見面。愿它來吧！它何時來呀！我們祈求命運，讓這個令人高興的時刻不久就會來到，相信這種引領我們腳步的神秘力量吧。我只是請求你，不要讓生活的種種煩惱干擾你，不要由于我們的事情干擾了你，讓我永遠是你的可信賴的人吧，你千萬不要失去我呀，因為你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

3.荷爾德林致母親

霍姆堡，一七九八年十月十日

我必須事先向您講明，我目前的狀況多么安穩，方方面面都很稱心…

通過寫作和開支方面的精打細算，我上次逗留在法蘭克福的一年半時間里共存下五百弗羅林。我相信，有了這五百古爾登，人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消費不是很高的地方，比如法蘭克福，在經濟上完全可以得到保證……此外，我的朋友封·辛克萊，霍姆堡的一位行政專區參議，我在法蘭克福期間，他就已長期關心我的生活境況，他建議我搬到霍姆堡他家里去，在他那里吃住，這樣幾乎不用花銷，最后他通過不斷活動還在上流社會給我準備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我向他提出了許多反對理由，再說，這樣我也陷入了對他的一定程度的依賴，這對朋友來說是不合適的。為了消除我的顧慮，他在他的住所外設法給我弄到了食宿的地方，我在這里住得極其安逸、不受干擾而且非常健康，我每年付出房租、服務和洗衣費用70弗羅林。在午餐上我每天要花16克魯塞羅，就這個價格來說它真是極其豐盛了。長期以來我已經習慣，晚上只喝茶或者吃點水果；（因為我隨身帶來了很多衣服，有點過多，當然在法蘭克福每件衣服都是必需的，所以，您可以看得出來，我的儲蓄是多么的充足。）辛克萊一家都很杰出優秀，我以前拜訪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非常好客，從我真正住在這里以來，他們給予我的關心和鼓勵如此之多，以至于我更加有理由退回到我自身，為我的工作和自由著想，盡管我擔心生活會太孤獨。我的書在宮廷里碰上了一些好運，有人希望跟我結識。侯爵的家庭成員都是真正高貴的人，由于他們的觀念和生活方式，他們在這個階層的其他人中間顯得特別引人注目。另外，我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出于謹慎和為了我的自由，我會去拜訪他們，這樣就夠了……我得向您承認，我非常希望……我先前的那種境況能夠維持得更長久一些，一是因為跟我那些有良好教養的學生分開對我來說極其困難，再則，也因為我看出，我的生活狀況的每次改變……都會讓您感到擔憂。我也肯定會竭盡全力，而且也值得我這樣做，去做教書之外的我自己的事情，盡管我可能會說，正是我對這些孩子的喜愛肯定不會使我的教書工作成為一件總之令我舒服的事情。他們對我的愛以及我通過努力所取得的幸運的成果也常常給我帶來快樂，讓我的生活變得輕松一些。但是，這種無禮的傲慢，每天對一切科學和一切教育的肆意的詆毀，以及諸如此類的言論：家庭教師也應該是傭人，他們不能為自己提出特殊的要求，因為別人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付出了報酬，等等，還有，人們隨口對我講的其他一些事情，因為這就是法蘭克福的腔調——這一切使我深受傷害，我盡量試圖遠遠避開它們，但受傷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獨自生悶氣，這對身體和精神絕對不會有好處的。您要相信，我是能忍耐的人！要是您以前相信過我的一句話，那您現在就要相信這個！如果我對您說，如今再也無法繼續忍受這種情況了，您會認為夸張；但是，要是您能看出，尤其法蘭克福的富商們已被當今的時代狀況激怒到何種程度，他們讓依賴于他們的每個人為這種激怒付出怎樣的代價，您可能就會明白我所說的話了……我最后不得不下定決心，和這些好孩子分開，那是多么的艱難，上帝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力氣長時間地不與他們見面。即使是為我的自尊心考慮，我也覺得這樣不太好，今后繼續這般痛苦地（我的朋友也看出來了）出現在他們面前。我向貢塔爾特先生解釋說，這乃是我未來的使命所要求的：使我自己在一段時期內處于一種獨立的境況，我避開進一步的解釋，我們客氣地道別了。

4. 荷爾德林致伊馬努埃爾·尼特哈默爾[荷爾德林想在耶拿大學謀求一個教授的職位，1801年6月2日他為此給席勒寫信，尋求他的建議和幫助，三個星期后，沒有得到席勒的回復，他又轉而求助于伊馬努埃爾·尼特哈默爾。]

斯圖加特附近的尼爾廷根

一八〇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我非常尊敬的朋友！

自從你認為有理由必須對我保持沉默以來，我今天終于鼓起勇氣來打破彌漫在我們之間的緘默。我很猶豫，再次將自己帶入你的回憶之中，因為迫使我這樣做的原因是如此的不尋常，想必你會感到吃驚的。但我相信，你不會因我樂于向你陳述而責怪我，我這么確信，是因為我想起你的關懷，在過去的歲月中它一直伴隨著我的生活，想起我曾經擁有的你的友情。

我必須給你寫信，這一需求已變得不容拒絕，因為我現在的處境需要你的建議，以前每當我向你尋求幫助時，你都不會拒絕我。

最近幾年，我總是處于跟我的生活計劃不相符合的境況中，我只在極少數的時候能感受到滿足于自己的狀態的那種幸福。

我不想承擔宗教上的職務，我現在31歲，不得不成為神甫助理的前景讓我感到不快。我曾經擁有并從事的教育工作現在反倒覺得是值得追求的，因為每天和那些委托我照料的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有可能使他們精神上的發展從內部得到提升，通過我每天的授課有可能喚醒他們的這種意識，將來某一天他們只得獨自一人在教育的路上繼續走下去。但變化不定的生活狀況，當家庭教師的日子除外，既不符合我的性格，也與我的生活計劃相左，所以我一直努力爭取，今后能有一段自立的時期出現，這樣我才有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工作。在霍姆堡，在朋友辛克萊的圈子里我這樣生活了將近兩年，在那里，我可以完全以自己的方式工作，從事文學研究。

前不久，我從瑞士回到祖國，在瑞士當家庭教師的時候度過了一段不太幸福的時光。一個先前的、我幾乎已經放棄的計劃如今在此又重新出現在我的腦海，它頻頻出現，于是我每天都在考慮，這個計劃怎樣能實現。我這一生常常有此遭遇，與我的性格也相符合的計劃或愿望被遠遠地拋離現實，隨后被命運中早已注定的生活瑣事所消磨殆盡。我想改變我的處境，決定不再繼續過現在這種靠積蓄的作家生活。我打算去耶拿，想在那里繼續研究過去幾年我所偏重的希臘文學，這會對我的講座有用，當我向對此感興趣的年輕人展示偉大的文學作品的特性，并向他們講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靈氣呀，能夠將這些題材組織起來，從中釋放出一種詩意的生命。這樣的工作現在完全符合我的意向，同時也期望它對我的生活是一個有利的轉機。

我的計劃不應該被單憑豐富的詞匯和語言知識便能勝任的教育任務所限定。我也不希望，跟樞密官許茨先生以及教授特內曼先生發生沖突，因為我聽說，這兩位先生在講授有關希臘文學體裁的課程。

我已經給樞密官席勒先生寫過信，向他講述了迫使我改變生活處境的原因。我知道，你和他的關系很友好，所以，這或許不是過分的要求，請你向他講一講我的計劃，也商量一下這是否有可能：使我的生存得到保障，而且使我在大學某個位置上的工作穩定下來。

如果你能對這個嚴肅的抉擇很快給予答復，那對我將是莫大的幫助。你的建議——它可以缺失，如它所愿——不管怎樣對我都是寶貴的。

我向你保證，對你的友情的回憶總是給我帶來安慰，我跟你講，我現在已經感到喜悅，因為我期待著很快又可以生活在你的近旁。

完全屬于你的，

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