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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柵子街

2015-12-16 16:05:36◇馬
四川文學 2015年1期

◇馬 平

第一章

1孔福民踏上木板,兩腿發顫。雙柵子街開挖了兩天,已經剖開了一條深溝,木板架在上面,算是臨時的橋。孔福民從木板上走過去時一點不虛,現在回過頭來走第二遍,木板突然變窄,他好像突然老了。

木板下方卻有人喊:“老師!叔!孔老師!”

孔福民走下木板,才敢回頭張望。街道被藍色鐵皮圍了起來,就這兒開了一個缺口,幾個腦袋在溝里晃動著,好像幾團黑土要飛到街面上來。

“叔! ”

一個人從溝里爬上來,在孔福民腳邊打一個滾。

孔福民認出來了,這個灰頭土臉的小伙子是三順。

“金三順!”深溝里傳來一聲喊,“當心扣工錢啊!”

孔福民把三順從地上拉起來,問:“你咋在這里?”

三順拍拍身上的土:“叔,我掉溝里了!”

夏天的太陽亮晃晃的,灰頭土腦的三順看上去像是冒充的。三順告訴孔福民,他來成都打工快一個月了。他說:“我知道你在成都,但沒你的電話。孔元的電話我也沒有。沒想到今天卻把你遇上了,成都這么大,這真是天意!”

孔福民問:“你不是在上海打工嗎?”

“別提了。”三順說,“叔,你給我留個住址,留個電話,我下班后去找你。”

“我就住這兒。”孔福民指一指身旁的大門,“二單元二樓二號。”

三順二話沒說,眨眼間回到溝里,還真像是掉下去的。

孔福民覺得眼睛有一點花,生怕腳下一虛也掉下去。他想打聽一下把這街道挖開干什么,突然看見大門口擺放了一個花圈。他出門時還沒有這個,才一會兒工夫,這小區里又死人了。他沒有再看花圈第二眼,趕忙進了大門。

2院壩里正在布置靈堂,哀樂卻已經放起來。

孔福民在這小區里只認識一個人,就是守大門的劉大爺。他不用關心是哪家死了人。回到家里,他把窗子都關了,哀樂卻還是那么刺耳。

雙柵子街隔三差五就能看到花圈。城市里的人好像死得勤,人卻越來越多。村子里幾年下來沒死幾個人,人卻越來越少了。

孔福民在雙柵子街已經住了一年。兒子孔元在一家攝影雜志做編輯,去年離了婚,孔福民只得從鄉下來帶孫子。孫子孔桓已經上小學了。兒媳顧媛離婚后去了法國,也不知是不是嫁到了法國。

老伴兒去年去世了,走的時候也是這哀樂。孔福民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淚水。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孔福民洗了一把臉,卻舍不得開空調。這房子是孔元暫租的。孔元離婚前有一套房子,不知是不是斷給了顧媛。孔元已經買了新房,再過一個月就要交房了。租這房子的開銷不少,新房又是按揭,孔福民得處處為兒子節約。

快到午飯時間了,孔福民卻不想進廚房。老伴兒在世時,他在家里沒上過灶。從鄉下出來不久,他就去書店買了一本菜譜,一年下來,他勉強能做幾個菜了。不過,他覺得自己不是做廚師的料。他這輩子最想做的是文人。他喜歡琢磨,喜歡關注一些別人不太在意的東西。比如,他現在住的這條街叫雙柵子街,他土生土長的村子叫雙峰村,他就覺得這兩個“雙”有著某種瓜葛,或者某種緣分。還真是遇巧了,雙柵子街上有一家雙峰酒店。雙峰村確有兩座山峰,像女人的乳房。但雙柵子街這個名字是咋來的,他花了一年時間都沒有弄明白。這座城市應該編一本書,講清每個街名的來歷。或者有這本書,但他沒有尋到。書店里沒有,街邊的地攤上也沒有。他沒有向孔元問過這個問題。如果去請教守門的劉大爺,他或許只會搖頭,笑咪咪地搖頭。

孔元有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里面沒有“雙柵子”,只有“柵子”:“用竹子、蘆葦等做成的類似籬笆的東西,有的帶頂,多用來圈住家禽。”

孔福民當時有一點興奮。圈住家禽?就是說,這兒原來也是農村?

這“籬笆”內就有一家書店,剛才,孔福民去那里買歐洲地圖,順便又問了問,還是沒有他想要的關于街名的書。孔元三天前去了歐洲,每天都打電話回來通報行程,若有地圖對照著,孔福民就可以和兒子同行了。但歐洲地圖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本厚厚的書,太貴,他沒舍得買。

如果有一本介紹街名的書,太貴,他也不一定舍得買。

孔福民想寫的《雙峰村與雙柵子街》,就這樣一直動不了筆。

事實上,孔福民并沒有寫過什么像樣的文章。早年寫了一篇《雙峰的傳說》,后來又寫了一篇《再說雙峰》,都發表在縣文化館辦的小報上。他在村里算個文化人,因此,他在村小當了幾年代課教師。

兒子卻對文字沒有興趣,不聲不響做了攝影家。

沒有歐洲地圖,孔福民覺得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孔元這次一走就是十幾天,也沒說去歐洲干什么。他總是在晚上孔桓做完作業要睡覺的時候打電話回來,他說歐洲那邊剛天亮。孔元主要是和兒子說電話,孔福民不過是個接線員。

話筒里的聲音非常清晰,電話就像從隔壁打過來的。

“世界很小。”孔福民想起孔元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

沒錯,世界很小。他竟然在這兒碰見了同村的三順。世界變成了一塊木板,一條溝。

3孔福民泡了一碗方便面,就解決了午飯。

他曾經對老伴兒說,應該給方便面一個發明獎。但在鄉下吃方便面,常被視為好吃懶做。其實鄉下的年輕人差不多都外出了,留守老人能有一碗方便面吃,阿彌陀佛。

兒子孔元知道他的口味,所以家里從不缺方便面。孔元一般不回家吃飯,孫子孔桓在學校吃午飯,不上三個月,孔福民就把方便面吃膩了。好吃算不上了,只剩下一個懶做。

現在,他還有了午睡的習慣。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悠閑的城里人。

哀樂卻讓他睡不著。一會兒,汗水就浸濕了涼席。他想爬起來去看看三順,但外面太陽太烈。天再熱,他也忍著不開空調。睡不著不打緊,只要腦子不閑著,這日子也算沒有白過。他有時幾乎一整天都想著老伴兒。他住的這個房間很小,連個合適擺放老伴兒照片的地方都沒有,搬進新家以后或許會有。他為了搞清楚與老伴兒有關的某件事發生在哪一年,往往會從衣柜抽屜里拿出那一摞照片看上一陣,然后拿筆在紙上理出一條線索。家里從來都不缺紙和筆,連在鄉下也如此。但是他并沒有為亡妻寫一篇文章的計劃。他覺得,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撐不起一篇文章。

這會兒,孔福民想的卻是三順。

三順是孔福民當代課教師時教過的學生。三順和孔元是小學同學,就是說,孔福民也當過兒子的小學老師。三順上學時成績不好,還很調皮,沒想到后來娶了雙峰村最美的姑娘謝青。謝青比三順小,孔福民沒有教過她,卻知道她成績也不好。老伴當年曾私下說,孔元上了大學,能把謝青娶了也不虧。兒子讀了名牌大學,娶了大學同學顧媛。顧媛比謝青還漂亮,這可讓孔福民兩口子在村里長臉了。

三順把謝青搞到手的故事,在村里傳得有鼻子有眼。雙峰村吃水困難,哪家哪戶挑水都會爬坡上坎。一天黃昏,謝青挑水走在半坡上,擔子突然被身后冒出來的小伙子卸了過去。小伙子挑著擔子飛快地爬上坡頂,等了好一陣謝青才跟上來。小伙子就是三順。三順對謝青說,都累了,到油菜地里歇歇吧。謝青二話沒說,就跟著三順鉆進了油菜地。

老伴兒在家里說這事時直搖頭,那女子咋那么賤,幸好沒跟了孔元。

孔福民說別聽人亂嚼舌頭,就把話題岔開了。

他其實是心虛,因為這是照抄照搬了他自己的故事。

孔福民也當過助人為樂的挑水工,跟在他身后的正好是三順的媽賀云蘭,只不過他們鉆的是玉米地。

在雙峰村,賀云蘭是同輩女人中最漂亮的,風流韻事時有耳聞。一天放晚學后,代課教師孔福民從村小回家,在坡上遇見了正挑著一擔水往上爬的賀云蘭。孔福民擋在路當中,身子往前湊湊,賀云蘭就讓擔子滑到了他的肩上。孔福民挑著擔子沖到坡頂,賀云蘭就像東西被搶了似的追上來。

孔福民讓兩桶水坐在地上,說:“我們到玉米地里歇歇涼吧。”

賀云蘭低聲說:“只怕更熱。”

孔福民自顧自鉆進了玉米地。賀云蘭在地邊上來回走幾步,確定附近沒人,才慢吞吞跟了進去。

兩個人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前不久,賀云蘭去學校為三順交學費,等學生放了晚學走光了,她才進了教室。她把錢捏在手里,說了半天自己男人的病。孔福民不敢在教室里亂來,可話里還是有話的。如果一分錢不收,他就得填一個大窟窿。他少收了五毛錢,算是為這玉米地埋了一個伏筆。

天還沒黑,地邊上出現了一個小孩的影子。小孩在往水桶里屙尿,響聲清亮。孔福民大氣也不敢出,賀云蘭卻大聲嚷開了:“你個小雜種,進來,我們一起屙!”

眨眼間,小小的人影就不見了。

孔福民悄聲說:“不知是哪家孩子。”

“管他呢。”賀云蘭一邊穿褲子一邊說,“我家大順二順三順,你家孔元,又咋樣?”

“他可能看見我們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怕什么?”

孔福民膽子大起來,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為你換一擔水。”

“童子尿,有多臟啊?”賀云蘭說,“我看你這個文化人,也是個屙童子尿的!”

孔福民聽出來了,她這是在取笑他那方面不行。他當時可是說硬話了:“頭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恐怕你要哭!”

賀云蘭假哭兩聲,然后笑開了。

孔福民挑著那擔童子尿,一直把賀云蘭送回家。三順的爹金興旺是個病秧子,當時不知正生著什么病,腰都不能打直,道謝就像鞠躬似的。賀云蘭故意高聲對孔福民說:“二回,我再說謝你!”

不久就有了二回。賀云蘭在放晚學后到學校去了,那是他們上午碰面時約好了的。孔福民有一間很小的辦公室,窗子不過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透氣孔,用一摞作業本就遮嚴了。賀云蘭脫得一絲不掛,仰面躺在辦公桌上,一雙腳伸出桌面懸在空中。那女人當時三十出頭,一身細肉亮晃晃的,把黑屋子都照亮了。孔福民不再像在玉米地里那樣猴急了,結果卻比頭回還不像樣。

那以后,賀云蘭有意躲他了,就沒有三回了。說起來,就五毛錢,人家卻為你脫了兩次,孔福民覺得很丟臉。他在家里還行,在外面打野食卻不行,他覺得有點兒對不住賀云蘭。

老伴兒到頭都不知道還有這一出戲,孔福民也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她。

4孔福民出門去接放學的孫子。

雙柵子街暫時禁止車輛通行,但依然鬧騰騰的。要不是藍色鐵皮圍著,孔福民就會天天來這街上看挖溝。他在鄉下過了大半輩子,修水庫修水渠修公路,改土造地,亂糟糟的工地總讓他感到親切。

藍色鐵皮里面有些什么,一點兒也看不到。孔福民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三順了。他倒是常常看見賀云蘭,那女人就像一直住在城里似的,身上看不出多少變化。金家三兄弟都帶著老婆外出打工了,一齊給爹媽寄錢,就連金興旺也比從前精神多了。

雙柵子街小學是名校,孔元在這條街租房,就是為了孔桓上學方便。孔桓從學校到家不過十分鐘路程,本不用來接去送,但孔福民不放心,何況早晚走這一趟,其意義和逛街大不一樣。孔桓今天上學時說晚上想吃水餃,而從超市買的水餃已經在冰箱里凍著。孔福民知道附近有一家肯德基,他想去為孫子買一個他愛吃的漢堡包,還有薯條,但害怕錯過了放學時間。孔福民只有一個兒子,也只有一個孫子,他樂意在他們身上花錢。老伴兒是村里出名的能干人,種糧食,種果樹,種香菇,養豬,養兔,走時給他留的錢有三十幾萬。他要拿二十萬給孔元買房,孔元卻不要。

孔福民接到了孔桓,說:“乖孫子,我帶你去吃肯德基吧。”

“算了。”孔桓說,“你又不喜歡外國。”

“乖孫子喜歡,爺爺就喜歡。”

孔桓說:“還是回家涼快。”

5孔元租的這套房子三室一廳,祖孫三代一人一個房間。

吃過晚飯,孔桓在自己的房間里做作業,孔福民在自己的房間里看電視。孔元出國前特別交代,不能讓孔桓看電視,尤其不能讓他動任何光碟。孔福民愛看歷史題材電視連續劇,孔元就不斷為他買回這方面的光碟。孔福民房間里的電視機沒有孔元房間里的大,但也配了一臺影碟機。孔福民不會用電腦,但在鄉下時他就會用影碟機了。

這幾天,孔福民又在看電視連續劇《水滸傳》。他小時候最喜歡看小說《水滸傳》,他對電視劇有很多不滿意,一些重要的人物連影子也看不見,比如沒羽箭張清。戲都讓潘金蓮搶了。這會兒,他卻專門挑出潘金蓮的戲來播放。

他覺得賀云蘭有點像潘金蓮。

這些年來,賀云蘭對他一直不冷不熱,大概真把他當成沒用的男人了。其實,他那方面沒有一點問題,好得都跟西門慶似的。老伴兒走了,他常常半夜里醒過來,在床上翻來覆去熬后半夜,毛頭小伙子似的。再過兩個月,他就滿五十八歲了,天知道哪天說不行就不行了。他已經動過找一個老伴兒的心思。要是能在這大城市找一個女人,他就又要在村里長臉了。

但是,他咋跟兒子開得了口。

孔元現在時常夜不歸家,還隔三差五帶女人回來過夜。他們回來時都是深夜,天不亮女人就走了。這瞞得過孔桓,但瞞不過孔福民。孔福民在后半夜常常是醒著的,他只是不知道兒子帶回來的是不是同一個女人。一天半夜,兒子的房間里傳出女人的叫聲,時斷時續。孔福民當時憤怒了,這真是個不孝之子啊!

西門慶去王婆家里私會潘金蓮的時候,孔福民聽見了敲門聲。

三順找上門來了。

孔福民壓低聲音說:“小聲說話。”

三順站在門外,嘴巴動了動,沒有叫“叔”,也沒有叫“老師”。

孔福民接著說:“孫子做作業呢。”

三順輕手輕腳進了門。孔福民把他讓進自己的房間,先把空調打開,再端來一杯水,然后關上房門。孔福民坐在床上。三順坐在一只塑料凳子上,對著空調機夸張地張開雙臂,冷氣好像要讓他飛起來。

孔福民問過三順的晚飯,又問:“你不是在上海嗎?咋到成都來了?”

三順收起他的翅膀,端起水杯。他說:“聽說你在這兒安營扎寨,就投奔你來了!”

孔福民也想說一句笑話,卻覺得不合適。

三順喝一口水,說:“我這大半天都沒有想通,城市這么大,咋就把你老人家碰上了。”

“不是說,這世界很小嗎?”

“對我來說,這世界太大了。”

“你們把街挖開干什么?”

“不知道埋什么。”三順說,“反正不會是埋人!”

孔福民也想說一句胡話,還是覺得不合適。

三順又喝一口水,放下水杯,問起了孔元。

孔福民等潘金蓮把酒喝了,才說:“去歐洲了。”

三順說:“他這是跑到外國乘涼去了!”

孔福民不知道歐洲這陣子是什么天氣,就埋怨了幾句成都的天氣。

三順說:“你只管開著空調在屋里歇涼,管什么天氣!”

孔福民扭了扭脖子,問:“謝青呢?”

三順說:“離了!”

孔福民抓起搖控器,讓電視音量小下來。

三順和謝青一起在上海打工,他們經常吵架。有一回,三順喝醉了酒,差點讓謝青破了相。結果,謝青從上海跑到成都來了。

孔福民問:“你這是追她來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

孔福民只得把話題岔開:“你爹的身體現在咋樣了?”

“我爹?死了!”

一股冷氣掃到孔福民身上,他打了一個顫。

“死了三個月了。”

兩個人都停了說話,一起聽著樓下的哀樂。電視里的西門慶和潘金蓮卻行起好事來了。

孔福民嘆息一聲:“村里的事,如今都傳不到我耳朵里來了。”

“你比我爹小些吧?叔,你什么時候喝喜酒啊?”

“什么喜酒?”

“你得趕緊開始你的第二春啊!”

“你這孩子!”

“現在只要有錢,找個什么樣的女人不行?”

“你這孩子……”

這時候,三順的手機叫了。手機里傳出女人的聲音。三順火燒了屁股似的,喝干那杯水,說走就走了。

6孔桓做完作業,洗了澡,才問:“剛才來的是誰?”

孔福民突然有點氣短,像做了虧心事。他說:“你爸爸的一個同學。”

“不會是女人吧?”

“你這孩子……”

“爸爸半夜帶女人回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座機突然響了,孔福民趕緊抓起話筒。

孔元說他在巴黎,問孔桓是否做完作業了,孔福民懶得回答,把話筒徑直遞給孔桓。

孔福民聽見孔桓給他爸說,小區又死人了,正在放哀樂,煩得很。他又聽見孔桓問:“你在巴黎,見到媽媽了嗎?”

巴黎在歐洲,顧媛在歐洲,孔福民這才想起這個。

孔桓問:“巴黎真比成都好嗎?”

孔福民去孔桓的房間看了看,發現空調的溫度有點低,是孔桓自己調的。孔福民搖搖頭回到客廳,見孫子有點不高興,問:“你爸見到你媽媽了?”

“他給我領回一個新媽媽,你再給我領回一個新奶奶,我就真是過上新生活啦!”

這哪像一年級小學生說的話。孔福民對孔桓說:“爺爺在城里住不慣,說不定還得回鄉下去。乖孫子,爺爺想雙峰村呢!”

孔桓去了廚房,端來兩塊西瓜。他一邊吃西瓜,一邊說:“爺爺,我同意你領一個新奶奶回來,我不同意爸爸領一個新媽媽回來!”

孔福民咬一口西瓜,口齒不清地說:“乖孫子,你只有一個奶奶。”

孔桓洗漱的時候,孔福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張碟片已經放完,他卻沒有換上另一張。床上鋪著涼席,躺上去涼絲絲的。

孔福民剛才對孫子說的可不是假話,他真想雙峰村了。換句話說,他想老伴兒了。他們磕磕絆絆幾十年,現在老伴兒躺在山坡下的一個角落里,她這會兒多孤單啊。往年夏天,每天晚上,孔福民都會在自家院壩里搭一把躺椅,仰在上面看星星。老伴兒坐在一旁搖著蒲扇,總是念叨兒子如何如何,兒媳如何如何,孫子如何如何。蚊蟲多起來了,她說,我孫子這輩子多好,蚊蟲咬不上他了。蘋果熟了,她說,兒媳回來時喜歡吃家里這蘋果,可惜,沒人給她帶些去。電視里說成都堵車嚴重,她說,兒子恐怕也天天遭堵呢。堵車有什么要緊?這鄉下倒不堵,可誰愿意呆在這里?

老伴兒是指望隨兒子進大城市生活的。原以為小兩口要接他們進城帶孫子,卻得知孩子還沒出生就已經請好保姆了。老伴兒一直在積錢,房子都漏得不像樣了,她也舍不得花錢添幾匹瓦。她可不羨慕村里的人修了樓房。她想得開,說兒子兒媳不愿意和我們一起住,我們就租個小房子挨著他們住。結果,孫子一天一天長大,老兩口的錢越積越多,兒子兒媳卻越來越忙。老伴兒還沒到過成都呢,突然撒手走了。

老伴兒走時都不知道兒子已經離婚了。癌癥一發現就是晚期,孔元回家接母親去成都大醫院治療,已經來不及。老伴兒害怕火化,倒留戀起雙峰村了。兒子和孫子在家守了五天,老伴兒就咽了氣。孔福民對村里人解釋說,兒媳在國外,一時回不來。花圈上卻有顧媛的名字。

事實上也是這樣,顧媛當時已經去了巴黎。

孔元和顧媛為什么離婚,是誰提出來的,孔福民至今不知道。現在離婚都成家常便飯了。他在雙峰村生活了幾十年都沒見個離婚的,近年來卻一個接一個。現在,三順和謝青也離了。金興旺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自己老婆是什么樣的女人,但他沒有把賀云蘭離了。

老好人金興旺,咋說死就死了。

電視里也一連死了好幾個人,樓下的哀樂卻突然停了。

第二章

1天沒亮,哀樂又放開了。孔福民早早起床,打豆漿煮麥片。爺孫倆吃早飯的時候,顧媛的姐姐顧娜打電話來說,她下午到學校去接孔桓去她那里過周末,說是孔元昨夜給她打電話了,擔心小區里的喪事對孔桓影響不好。

這個安排讓孔桓很高興。顧娜有個兒子,比孔桓大兩歲,兩兄弟喜歡在一起玩。

孔桓出了大門就一路小跑,孔福民叫不住,只得跟著跑起來。他好幾年沒有這樣跑過了,他一邊喘氣,一邊喊:“放學時,我在學校門口等你!”

孔桓不跑了,轉身給爺爺鞠了一個躬。

孔福民往回走的時候,心情也不錯。太陽剛剛出來,雙柵子街已經熱氣騰騰。他還沒老,他真想在這街上再跑一趟子。

他索性又去走了一趟那張搭橋的木板,腳下再沒一點虛的感覺。那個缺口已經圍上了。

劉大爺坐在門衛室里,笑咪咪地朝他點點頭。

孔福民對劉大爺說:“老哥,若有個小伙子來找我,你放他進來。”

“親戚啊?”

“我的干兒!”

回到屋里,孔福民給自己的手機充上電。他昨天晚上沒來得及記下三順的手機號碼,要是那小子不再來,昨夜的戲可能就白編排了。

昨天夜里,孔福民翻來覆去睡不著。金興旺死了,賀云蘭成了單身女人,二十年前的那兩場戲立即拉開幕布,孔福民大睜著眼睛,把賀云蘭在玉米地里的表演看一遍,又把賀云蘭在辦公桌上的表演看一遍。他也看到了自己,功夫本來不錯的,卻兩次都把戲演砸了。

他已經這個歲數了,但他自己知道,文戲武戲都難不倒他。

他想了想三順說的“第二春”,笑了一下。

三順到成都可能是來追謝青的,孔元到歐洲可能是去追顧媛的,孔福民總不能馬上就到天上去追老伴兒。他愿意從雙柵子街追回雙峰村。他曾經在賀云蘭身上跌倒,他還可以從她身上爬起來。他不能讓那個女人一輩子看不起自己。

村里的孤老頭兒多著呢,可不能讓別人搶了先。

現在,三順送上門來了,換句話說,三順把他媽送上門來了,這大概就是那小子說的“天意”。眼下的問題是,孔福民一時回不了雙峰村。他沒有賀云蘭的電話。他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金三順再來。

孔福民在盥洗間照了照鏡子。他年輕時在雙峰村可是數一數二的小伙子,就像現在的孔元似的。他要是生在這大城市,說不定也能娶到一個漂亮的城里女人。他在鏡子里并不老,但他知道,城里女人這輩子恐怕與他無緣了。

接下來,他要把幾間屋的衛生都搞一遍,好像有人馬上要來相親似的。

2孔福民平時是不進孔元的房間的。這間屋亂得無處下腳,就等著搬新家了。他就是想幫著收拾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下手。屋里有一個書柜,卻讓壇壇罐罐和獎杯塞滿了。書和攝影器材什么的都胡亂堆在地毯上,撿回來的幾塊石頭也砸在里面。攝影作品從地上爬到了墻上,卻沒有一張顧媛的照片。顧媛的照片都在孔桓的房間里。

墻上掛著一幅油畫,是孔元的肖像。好端端的一個兒子,到了畫家筆下,竟然丑成了這個樣子。

孔福民看了看幾塊石頭,沒看出好在哪里。他卻知道,隨處可撿的石頭,一般不會是好石頭。

孔元的床并不大,床上也有不少書。他半夜把女人帶回來,那些書應該礙手礙腳。孔桓的耳朵尖著呢,那半夜里的動靜不知讓那小東西偷聽去了多少。

當年那個往水桶里屙尿的小東西,那玉米地里的動靜也不知讓他偷聽去了多少。

屋里熱得像蒸籠一樣,孔福民只穿了一條褲衩。他給書桌擦灰時,發現兩個抽屜是鎖著的。抽屜里無非是存折、卡和證件,大概還有離婚材料。離婚材料上可能有他想了解的東西,比如財產分配和孩子歸屬。沒有鑰匙,他可不能把抽屜撬開。他想,兒子大概不會把鑰匙帶出國。他相信鑰匙就藏在這間屋里。他有的是時間,就是花一天時間才能找到鑰匙,他也樂意。

孔福民不能讓兒子察覺到房間被人搜查過,所以翻找工作進展緩慢。他拿起一本書抖一抖,把掉出來的照片原樣插好。他輕輕掀開一塊石頭,就像下面藏著小魚,一不小心就溜了。他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避孕套盒子,里面什么也沒有,但他還得把那空盒子放回原處。

他大約花了兩個小時,終于找到了鑰匙。

鑰匙在書柜里,在一座頭像雕塑下面。那是一顆外國老漢的頭,一顆空心的頭。鑰匙放在書柜的格板上,被外國老漢若無其事地罩著。孔福民拈起鑰匙時手有點抖,外國老漢差點人頭落地。

一個抽屜打開了,接著,另一個抽屜也打開了。

抽屜里也很亂,有購房資料,卻沒有離婚材料,也沒有存折和卡。一個大信封被塞滿了,卻是一摞碟片。

孔福民有點失望。他好像剛從溝里爬出來,就沖了個澡。

他把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拿到了自己的房間。影碟沒有包裝盒,碟面上的外國字他不認識,但那些男男女女的畫面讓他有了某種預感。他往影碟機里插碟片時,手抖得很厲害。

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畫面,還有炸開的女人叫聲,還是讓他嚇一大跳。

過了好一陣,他才抓起搖控器,讓女人的叫聲小下來。要不是哀樂掩護,樓下的人會誤以為二樓上殺人呢。

3孔福民過去聽說過有這種片子,卻從來沒有看過。他一連換了幾張碟片,出來的全都是外國人,一上來就干仗。他關了影碟機,一連喝了兩杯水。

他把碟片全部裝進了信封,排放順序卻是全亂了。

他把信封放回抽屜,沒錯,左邊的抽屜。他把抽屜鎖好。他的手里捏著鑰匙,但他已經弄不清楚,鑰匙是從哪個外國老漢的腦袋下面摸出來的。

外國老漢有三個,他們都幸災樂禍地盯著他身上的反應,盯著一直鼓著的那個地方。孔福民不再看他們,隨手掂起一座頭像,把鑰匙壓在了下面。

已是下午兩點,他一點胃口也沒有。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想睡一個午覺,卻怎么也睡不著。他不知道是他對不起兒子,還是兒子對不起他。他只知道,他對不起老伴。

他也對不起賀云蘭。

他想上街去碰碰運氣,或許三順又會從溝里蹦出來。但他好像病了,昏昏沉沉地躺著,一動也不想動。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突然響起來。他以為是三順,卻聽見一個女人在門外高聲叫著:“查氣表!”

一個年輕女人進來,到氣表跟前看了看,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孔福民又進了兒子的房間。他拾起上午的抹布,把書桌和單人沙發擦了一遍。他把散亂的書一本一本撿起來,在地毯上整整齊齊碼著。他讓那些石頭臥在原地不動。他想再次打開抽屜,但他對自己說,鑰匙已經找不到了。

沒錯,鑰匙放錯了地方。

4孔福民差點錯過孔桓放晚學的時間。他一路小跑趕到雙柵子街小學,孔桓正要上顧娜的車。顧娜曾經來這兒接過孔桓,幾個月不見,這個女人好像胖了。顧娜對人有點冷漠,她那表情和查氣表的女人差不多。

離天黑還早,孔福民卻早已餓了。他拿定主意,自己請自己下一次館子。雙柵子街餐館很多,孔元經常帶著老爹和兒子下館子,他們差不多把這條街吃遍了。孔福民從沒有獨自一人上街吃過飯,他不知該上哪一家,只好一路看過去。

他看見三順時,心里一熱,身上卻有一股涼風拂過。

“叔,我計劃晚飯后去你家里。”

三順穿得比昨天體面一點,頭發也剛剛理過。他已經不在這兒挖街了。他說:“一個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明天我去面試。”

孔福民說:“走,叔請你,請你下館子!”

“我還約了人的……”

“謝青?”

“謝青的一個同學,女同學。”

“一起!叫過來,一起!”

三順站到一棵樟樹下面打電話,說了好一陣。他把手機塞進褲兜,說:“她想吃火鍋。”

孔福民最不喜歡火鍋,但他還是說:“這條街有三家火鍋店,最好的是錦城故事,要排號。”

“先去排著吧。”三順說,“這會兒全城都在堵車,等她趕過來,正好輪到我們了。”

兩個人沒說幾句話,就到了錦城故事。果然,大門外面已經在排號了。孔福民領了號牌,要了一個包間,大約要等四十分鐘。

“這會兒你臉色好些了。”三順說,“剛才見了你,我還以為你生病了。”

“沒睡好覺。”孔福民說,“樓下哀樂吵的。”

這就說到了死人的事,說起了三順的爹金興旺。他們一邊說,一邊沿街向前走了一段,在一家糕點鋪外面停下來。孔福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這兒來買糕點。說來說去,三順都沒有提起他媽賀云蘭。他說得最多的是大順和二順,他的兩個哥哥如今都發財了。

三順說:“我們三兄弟,就我沒出息。”

孔福民問:“你的孩子呢?多大了?”

“上小學了。”三順說,“謝家老人帶著。”

“你媽不給你帶孩子啊?”

“她?她能把她自己管好就不錯了。”

街上已經亮燈了。孔福民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過會兒,他可得讓三順用這手機給他媽打一個電話。他問:“謝青的這個同學,也是老鄉吧?”

“茅壩鄉的。”三順說,“她娘家那個村,叫南溪。”

“我去過那兒。”孔福民說,“南溪村離雙峰村,最多二十公里。”

“那個村子,當年很窮的。”

孔福民和三順一路說著,回到了火鍋城。等了十來分鐘,服務員把他們領進了一個包間。孔福民讓三順點菜。三順要喝枸杞泡酒,服務員說沒有,孔福民就點了一瓶紅花郎。三順的眉眼間有賀云蘭的影子。孔福民拿出手機,說:“來,給你媽打一個電話。”

“她這會兒肯定在打麻將,沒心思和我說話。”

孔福民有點尷尬,說:“我老伴兒走時,你爹你媽都去送了葬的。你爹走時,我在成都,不知道,也沒有人對我說一聲。我得給你媽打個電話,表示一下歉意。”

三順卻不理會孔福民的話,只說:“我媽對我最不滿意。”

孔福民說:“她一個人過,你們三兄弟放心?”

“她并不老,我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咋會一個人過呢?”

這哪兒像一個兒子說的話。孔福民有點生氣,不知是生賀云蘭的氣,還是生她這個兒子的氣。

這時候,三順約的女人孟春梅到了。

5孟春梅個子小,卻很乖巧。她說話聲音也小,卻很好聽。她落座后不停地道歉,說:“不好意思,讓老人家久等了!”

“你可別叫老人家。”三順說,“我的老師,老了嗎?”

孟春梅夸張地看著孔福民,然后做出吃驚的樣子。她說:“老師,你年輕呢!”

孔福民好長時間沒和女人一起吃飯了,他有些不自在。更主要的,那碟片的藥性好像還沒有散盡,他見了女人心里不踏實。他拿著菜單,就像在看一封剛收到的信。他說:“今天我才知道,自己還年輕。”

孟春梅當然不會明白他的話,看著他說:“看上去,最多五十。”

火點燃了。火鍋的味兒很淡,女人的味兒卻越來越濃。孔福民把菜單遞給孟春梅,讓她點自己喜歡的菜。

孟春梅說:“我申請一份紅糖糍粑。”

孔福民也喜歡紅糖糍粑。他說:“當年,在鄉下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回糍粑。”

三順說:“人一開始懷舊,就真老了。”

孟春梅正給孔福民的油碟放調料。她用筷子敲一下三順面前的碗,說:“我今天還想高中時的事呢,我老了嗎?”

三順縮一縮脖子,對孔福民說:“她當年考大學,只差幾分呢。”

孟春梅搖一搖頭,不愿說這個話題。她給三只酒杯斟上酒,說:“我本來不喝酒,但今天破例,陪老師喝幾杯。”

孔福民也沒什么酒量。他舉起酒杯,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三順一飲而盡,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淚汪汪。”

孟春梅只抿一口,等著他往下說。他卻只顧涮毛肚,不說了。

孔福民看出來了,孟春梅并不喜歡火鍋,三順倒是喜歡。他對孟春梅說:“三順說你是南溪村的,我去你們村上采過桑葉。”

孟春梅說:“我都不知道,現在那兒還有沒有桑樹。”

孔福民說:“當年,滿村都是桑樹。”

孟春梅說:“也沒見把村子養富了。”

孔福民說:“我們村里也有桑樹,卻總是短一點桑葉,把蠶送不上山。”

三順問:“叔,你當年采了南溪村的桑葉,給沒給錢啊?”

孔福民說:“那會兒講互幫互助……”

“什么互幫互助啊?”三順嚷起來,“我們村里的人當年外出采桑葉,白天搞偵察,晚上下狠手,說白了,就是偷!”

“你這孩子!”

“當年你偷的桑葉,肯定就有孟春梅家的。叔,你得給人家賠個禮!”

孔福民做樣子給孟春梅敬了一杯酒,孟春梅忍著沒笑出來。

三順卻不依不饒:“叔,你當年只采了桑葉嗎?沒采一點野花?”

孔福民假裝不懂:“野花又不能喂蠶。”

三順說:“南溪村出美女,你不知道嗎?”

孔福民說:“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當年,你沒打過哪家小媳婦的主意?”

孟春梅用筷子戳三順的嘴:“才喝幾杯啊?滿嘴跑舌頭!”

三順用嘴咬住了筷子。

孟春梅的手機突然叫起來,和孔福民手機的鈴聲一模一樣。她讓那雙筷子留在三順嘴里,趕緊接聽手機,叫了一聲“姐”。然后,她一直聽著,不說話。最后,她說:“我知道了。”

三順拿掉嘴里的筷子,獨自喝了一杯酒。接下來,他又和孟春梅喝了一個交杯酒。

孟春梅說:“老師,這都是鬧著玩的!”

孔福民說:“都年輕過……”

孟春梅的聲音突然大些了:“老師年輕時,大概比我們現在還瘋呢!”

三順埋頭吃魚頭,那樣子是顧不上說話了。

孔福民說:“我年輕的時候,心思都在寫作上。”

“這就對了。”孟春梅扮一個鬼臉,“搞寫作的人,十有八九風流。”

孔福民就訴起苦來,說得有一點急。他仿佛是要給自己的失意人生理出一條線索來,卻越說越亂。說到老伴兒,他的眼里涌上了淚水。

孟春梅給孔福民夾了一塊山藥,說:“老師,你想找個伴兒吧?”

三順說:“這還用問。”

“那么,你想找個什么樣的伴兒?”

三順嚷起來:“他要是找個上年紀的,我首先不同意!”

孔福民不知道這小子是瞎起哄,還是話里有話。

孟春梅的手機又叫起來。她看一眼來電顯示,起身出了包間。

孔福民問三順:“她是你現在的對象嗎?”

“她有男人。”三順的舌頭有點大了,“她男人在北京打工。”

孔福民不知說什么好了。

6孔福民這可是平生第一次請人下館子,第一次為吃飯“買單”。他一直惦記著,他還沒有得到賀云蘭的手機號碼。買單和酒讓他有了說話的底氣,他對三順說:“我要的號碼,你還沒給我呢!”

三順說:“我們上你家,歇歇涼吧!”

孔福民說:“正好今晚孫兒不在家,去吧!”

兩男一女離開火鍋城,在雙柵子街上走著。三順踉踉蹌蹌,卻走得飛快,好像那藍色鐵皮里面會蹦出人來,把他拽下溝去。孟春梅怕他摔倒,卻跟不上他。孔福民落在后面,他害怕三順溜掉,趕緊小跑起來,腳下比早上追孫子時還要輕快。三順卻又突然掉頭,把孟春梅接住,在大街上摟在了一起。

孔福民站在小區大門外面等他們,身上一陣比一陣燥熱。他對守大門的劉大爺說:“我的兩個學生請我吃飯,都喝多了!”

劉大爺探頭看一眼,說:“不是干兒啊?”

孔福民說:“是干兒,也是學生!”

回到屋里,孔福民開了客廳的空調,然后端來西瓜,放在茶幾上。

三順吃了西瓜,立即變得爽快了。他把自己的手機號和他母親的手機號各念了兩遍,孔福民一一存入手機。孟春梅說:“老師,我也給你提供一個女士的手機號碼……”

三順拈起一塊西瓜,塞進孟春梅的嘴里。然后,他向孔福民訴起苦來。他說他來成都以后住在合租房里,一個房間里住兩個人。他說:“那人帶女人回來,我就得打個讓手,大半夜了還在大街上逛。”

孔福民聽出來了,這小子大概想和孟春梅在這兒宿一夜。酒勁兒好像上來了,他聽見自己說:“孔元這個家,卻是從沒有來過外人的……”

孟春梅說:“我們坐會兒,就要離開的。”

孔福民把電視打開,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三順就在他身邊,他有充足的理由給賀云蘭打一個電話。他可不能讓賀云蘭一接電話就聽見哀樂。于是拿著手機進了孔元的房間,隨手掩上房門。

這個房間也能隱約聽見哀樂。他打開電視,把哀樂壓了下去。他撥打賀云蘭手機的時候,那根手指好像單獨醉了。

手機說:“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重復撥打一次,手機還這樣說。

他聽見了客廳里拉拉扯扯的聲音。接下來,他聽見了重重的關門聲。

那是他自己臥室關門的響聲。

他趕緊出了屋,沙發上的兩個人不見了。

他一連吁了幾口氣,在自己臥室門前站了站,然后輕輕推了推門。

門,已經鎖上了。

7孔福民拍打兩下門,卻沒有叫出聲。

座機突然驚叫起來,他抓話筒的手直哆嗦。

電話是顧媛打來的。顧媛離婚后還叫他爸,說話卻客客氣氣。孔福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仿佛這屋里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巴黎。還好,顧媛一聽孔桓去了她姐姐家里,立即就把電話掛了。

孔福民把客廳的空調關了,卻讓電視開著。他故意把音量開得很大。他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卻不知道演的什么。

座機又叫起來,他又嚇了一跳。

孔元在電話里劈頭就問:“昨天晚上,誰到家里去了?”

孔福民說:“醫生!”

孔元的聲音小了:“爸,你咋了?”

“病了!”

“中暑了?”

“中毒了!”

歐洲一派沉寂。孔元的聲音又大起來:“爸,你到底咋了?”

“世界真是小啊!這屋里來個人,歐洲立即就知道了。三順,你認識吧?人家一不偷二不搶,來看看你爹,給你爹解解悶兒,咋了?”

“我沒說什么啊!我是擔心你的安全……”

“我還死不了!”孔福民頓了頓,“我還有第二春呢!”

“爸……”

“你打電話來,除了關心兒子,還關心過老子嗎?我是你的傭人……”

“這是國際長途,我掛了!”

孔福民放下電話,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他這是在生自己的氣,也是在壯自己的膽。酒也在給他壯膽。他應該把門拍打得響亮一點。這兒可是體面人家,不是隨隨便便的出租屋,更不是油菜地玉米地!

他站在門口,突然聽見了自己手機的叫聲。他的手機丟在孔元的房間里,而鈴聲是從自己的房間里傳出來的。他明白過來,那是那女人的手機。

手機叫了一陣,卻沒有人接。

過了一會兒,那手機又叫了,還是沒有人接。

孔福民從門前退回來,關了客廳里的電視,只得又進了孔元的房間。自己的手機沒有來電信息。他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一遍一遍撥打賀云蘭的手機。手機里的那個女人不急不惱,一遍一遍地說:“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火鍋和酒在滿身亂躥,他把空調打開了。

過了一會兒,屋里涼快了,身上的火苗兒卻越來越旺。書柜上的三個外國老漢,似乎都沒有正眼看他。墻上油畫里的丑兒子,似乎也沒有正眼看他。電視正播著一部農村題材的電視連續劇,一個小媳婦不知為什么哭得死去活來。

他站起來,走到書柜跟前,又退回來。

他把電視關了。他把燈也關了。

門虛掩著,他小心地走到門邊,把耳朵貼著門縫,不知站了多久。他聽見的還是哀樂,卻沒有聽見自己的房間傳出什么聲音。他仿佛站在那兒睡著了,在做一個夢。

他差點讓地上的石頭絆了一跤。

他沒有洗漱,就把自己撂上了床。

酒勁兒真上來了,他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里,孔福民被吵架聲驚醒了。他大睜著眼睛聽了聽,卻是什么動靜也沒有。他明白自己真做夢了。空調的溫度大概調低了,他感到了冷。他把毛巾被裹在身上,又沉沉睡了過去。

第三章

1天還沒亮,孔福民就醒了過來。他是被冷醒的,也是被開門關門的響聲驚醒的。他沒有開燈,摸黑把空調關了。

他出了屋,先洗了一把臉。樓下傳來掃地的聲音。他到窗前看看,靈堂已經不在,幾個人快把喪事清掃干凈了。三順和孟春梅已經趁早走了,他也得趕緊把他們的荒唐無禮清理干凈。

自己房間的門半掩著。他開了燈,手一哆嗦,連忙又把燈關了。

孟春梅赤身裸體側躺在床上。

他退回來,把門重重關上。

他闖進廚房和衛生間,之后又闖進孔桓的房間。他相信三順還在屋里。其實他不知道找到三順會咋樣。

最終,他在孔桓的房間里坐下來,一直坐到大天亮。他不敢看顧媛的照片,卻忍不住想著自己床上那年輕女人的裸體。他想重新闖進自己的房間,就朝自己的這個念頭扇了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打在他的臉上。

2孟春梅從屋里出來了。她見孔福民正往豆漿機里裝豆子,說:“這個我會,我來吧。”

孔福民沒抬頭,說:“你們做的,我可不會。”

孟春梅笑了:“老師,你也會。”

孔福民給豆漿機加水,豆子也嘩嘩笑出了聲。他仍然埋著頭,說:“我以為你們都走了。”

“他要趕去面試,天沒亮就走了。”

孔福民給豆漿機通上電。他說:“人家會以為他是個病人。”

“老師幽默啊!”

“我是說,他喝那么多酒……”

豆漿機好像有滿肚子話,孔福民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了。

孟春梅的口氣有點像撒嬌了:“你要是允許我在這兒洗個澡,我會給你說個好事情。”

孔福民拿出一條新毛巾,遞給孟春梅。

淋浴的聲音點點滴滴,豆漿機的叫聲卻有一點焦躁。

孔福民守在豆漿機旁邊,寸步不離。

豆漿熬好了麥片,孔福民盛了兩碗。他把買回來的糕點盛在一只盤子里,這可是他第一次這樣做。平時,這樣酥那樣餅,都是直接從塑料袋里拿出來吃的。

孟春梅從盥洗間出來,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她端起一碗麥片粥,喝一口,說:“這就是家的味道。”

孔福民把糕點向她面前推了推。他問:“孩子多大了?”

“沒敢要。”

孔福民不好再問什么了。

“我和三順不一樣。”孟春梅說,“我沒有離婚。我那位也在外面打工,最近從北京去了江蘇。在江蘇哪個市,我也不想去記。”

孔福民看一眼墻壁,好像那里貼著中國地圖。

孟春梅說:“我們這樣的情形,離不離都一樣。”

孔福民埋頭喝粥,喝出了聲音。

孟春梅說:“半夜里,我和金三順吵架了。”

孔福民拿起一個焦鹽餅,一口咬掉一半。

孟春梅說:“我已經對他說了,我們到此為止!”

孔福民好像被噎住了。

孟春梅突然把頭歪向一邊,盯著孔福民。她用一種夸張的語氣說:“老師,你年輕的時候,不也和今天的年輕人一樣嗎?”

孔福民趕緊把餅咽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說:“三順亂說酒話了吧?

“你猜他說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孔福民說,“我又沒在門外偷聽。”

“他當年可是在門外偷聽了。”

孔福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看一眼孟春梅,等著她說下去。

孟春梅卻不再說三順。她說:“現在,我要給你說好事情了。”

“什么?”

“我打算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

“聽起來,我還是個未婚青年似的。”

“青年算不上,但你不老啊!”

手機鈴聲把話打斷了。這一回孔福民沒有弄錯,不是自己的手機。

孟春梅只看了看來電顯示,沒有接聽。她抓緊喝完粥,說:“有人催我了,我顧不上洗碗了。”

孔福民拿出紙和筆,記下了孟春梅的手機號碼。

孟春梅也存下了孔福民的手機號碼。她說:“你等我的好消息!”

3孔福民洗了一個澡,赤身裸體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還是原樣,床也還是原樣。他拿孟春梅用過的濕毛巾把涼席擦了又擦,然后把那毛巾丟進了垃圾桶。

日子突然變得亂糟糟的,他得把這兩天理一理。理來理去,卻還是光溜溜的女人。涼席上的一團亮光怎么會擦得掉。過了這么多年,辦公桌上的那團亮光也還是那么晃眼。

孟春梅說,三順當年在門外偷聽了。那只有一個可能,那天放晚學后三順沒有離開學校。孔福民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他和賀云蘭在辦公室里都說了些什么。或許,當時他已經意識到門外有耳,所以草草收場了。

孔福民從手機上翻出賀云蘭的手機號碼。他沒有立即撥打,而是先穿好了衣服。如果光著身子打電話,他說起話來或許會沒有底氣。

這一回,那手機立即就通了。他趕緊自報家門。

“福老太爺!”賀云蘭的口氣淡淡的,“來打麻將啊!三缺一呢。”

“我不會。”孔福民有些慌亂,“這么早……”

“做賊還早啊!”

“手氣好,手氣好……”

過了好一陣,孔福民也沒有弄明白是誰先掛斷電話的。要是自己先掛斷的,賀云蘭或許正對那些人抱怨,孔老漢是不是在大城市耍瘋了,打個電話騷擾我干什么?

孔福民很快就找到了再給賀云蘭打電話的理由。他就說手機突然沒電了。他本來不過是要對她說,他見到三順了。

他好像等了這個女人好多年,他有的是耐心。他這會兒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給手機充電。他可不管手機是不是真沒電了。他又去了一趟孔元的房間,看了看抽屜是不是鎖好。孫子說對了,他真不喜歡外國。

他再一次打通了賀云蘭的手機。

“你真會選時間。”賀云蘭說,“我正解手呢。”

孔福民準備好的臺詞,一時沒有了用場。他勻了勻氣,問:“你不是在打麻將嗎?”

“你定的規矩,打麻將不準解手啊?”

孔福民想說一句玩笑話,卻一時拿捏不準分寸。他只好套近乎,問:“麻將打多大呢?”

“我這號人,能打多大?”賀云蘭說,“五毛,你信不信?”

“五毛”兩個字好像錐子,扎了孔福民一下。他不知這是不是話里有話,連忙說:“我在成都見到三順了。”

賀云蘭說:“我的三個兒子,就他沒出息,沒志氣!他找你借錢去了?”

孔福民聽到了關門的聲音。

賀云蘭大聲說:“麻煩你轉告金三順,他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鄉下來!鄉下一樣養人!”

這一次明明白白,電話是賀云蘭掛斷的。

4孔福民在床上躺了大約兩個小時,好像病了。他這是讓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不敢在哀樂聲中這樣迷迷糊糊躺下去,就下了床。他沒心思自己做午飯,只好又去下館子。

街上還是老樣子。三順那小子把地面挖開,把爛攤子留給別人,溜了。他可沒有給孔福民留下什么爛攤子。說到底,孔福民和賀云蘭并沒有什么緣分。兩回偷情,兩回電話,命中注定都不會有第三回的。

孔福民進了雙峰酒店,上了二樓。孔元帶他來這餐廳吃過飯,他知道菜有點貴。他在靠窗的卡座坐下來,點了三菜一湯,兩個人吃都足夠了。這輩子第一次自己請自己下館子,他這是要爭一口氣。那女人在電話里何等口氣,她哪知道孔福民在大城市過的是何等花天酒地的日子。面對一桌菜,他卻沒什么胃口,沒吃多少就飽了。他明白過來,他這是在跟自己賭氣。

窗下就是雙柵子街。從上面看下去,那條溝無遮無攔。不知為什么,挖溝沒用機械設備。街道很快就會恢復原樣,自然會比原來更好。日子還長,他或許真可以找一個年輕女人過日子。

他買了單,讓服務員把沒吃完的菜打了包。

街上太熱,他回家的腳步有一點急。

他把剩菜放進冰箱,拿起了記著孟春梅手機號碼的那張紙,想也沒想就摁下了那一長串數字。

“老師,你沒睡午覺?”

手機似乎把孟春梅的聲音放大了。

“我都沒來得及問一問,三順又找了一份什么工作?”

“你要給他介紹一份工作嗎?”

“我一個農民,有什么門路啊?”

“我逗你開心呢。老師,你莫生氣啊!”

“你給我的說好事情,也是逗我開心的吧?”

“這么急?”

孔福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著,也聽見自己說:“你們都說我還不老,我急什么?”

孟春梅說:“等會兒,我打給你。”

孔福民放下手機,用筆在那張紙上胡亂畫著。孟春梅的手機號碼仿佛是一根藤,他需要理出這藤是從哪兒長出來的,還有,這藤會結出什么瓜來。

不一會兒,孟春梅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下午,我帶一個姐姐過來,和你見面。”

5他們約好下午四點在雙峰酒店茶坊見面。

孔福民不能睡午覺了。他上街理了發,在皮鞋美容店擦了皮鞋,在自動取款機上取了三千元錢。他回家來又洗了一個澡,換了一件灰色體恤衫和一條黑色長褲。這身衣服是這個夏天孔元給他買的,才穿過一兩回。

離四點還早,他只好又看了一會兒電視。他接著看《水滸傳》,卻看不進去。

他三點半就去了雙峰酒店。他上二樓預訂了吃飯的包間,然后上了七樓的茶坊。他又選的是靠窗的茶座,點了一杯綠茶。他用手機發短信很費勁,花了大約五分鐘才給孟春梅發了十個字:雙峰酒店七樓翠峰茶坊。

他喝著茶,想了想自己十八歲相親的情形,離現在整整四十年了。他望著窗下的雙柵子街,心里好像也有一條空蕩蕩的溝。

孟春梅卻是一個人來的。她在孔福民對面坐下來,說:“人家要晚到一會兒。”

天上不知什么時候涌滿了黑云,看樣子要下雨。

孟春梅要了一杯菊花茶,說:“她可是我的姐姐。”

孔福民微微一驚:“親姐姐?”

孟春梅點點頭。她告訴孔福民,姐姐叫孟秋華,在一個小區的物管公司做清潔工。她說:“姐姐比我大八歲。你不會嫌她年齡大吧?”

孔福民說:“我可不知道你的年齡。”

“我今年三十三。”

孔福民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大那女人十七歲。他說:“人家恐怕會嫌我老。”

孟春梅趁著人還沒來,說了說姐姐的遭遇。孟秋華和丈夫外出打工,把兒子留在家里,由他的爺爺奶奶照看。兒子和兩個小伙伴下河游泳,三個孩子全都淹死了。七天以后,爺爺跳了河,跟孫子走了。半年以后,孟秋華的丈夫在夜里掉下那條河,也走了。

孔福民問:“你說的是雙河口的事?”

孟春梅說:“姐姐的婆家就在那兒。”

“這事離現在好些年了。”孔福民說,“雙河口離我們村子有三十幾公里,但那事多大啊,還是傳過去了。當年只聽說過三個孩子和一個老人的事。”

“一老一小走了以后,姐姐兩口子就不再外出。”孟春梅說,“姐夫總往河邊去,好像魂兒丟在那兒了……”

“我聽說,那河里當年有很多采沙船,挖了不少吃人的坑。”

孟春梅歪著身子,望著窗下的大街。她說:“那河不像這街,可以圍起來。”

天色轉暗,街上那條溝已經看不清了。

孟春梅說:“我的姐姐,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八年了,還好,她總算挺了過來……”

窗外響起了沉悶的雷聲。

這時候,孔福民看見一個女人進了茶坊。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孟春梅的姐姐。

6一男兩女到了二樓餐廳的包間。

孔福民一邊點菜,一邊聽兩姐妹說話。孟秋華的聲音也很小,并且話不多。孔福民聽見她說:“菜已經點多了。”

孔福民并沒有把菜減下來。他問:“喝紅酒?”

“喝水。”孟秋華端起面前的水杯,“我喝水。”

孟春梅順著姐姐,也說喝水。

這兩天,餐館張著大嘴,一頓接一頓吃著孔福民,但這頓飯是吃不疼他的。他拿出了孔元平時在飯局上的派頭,讓服務員為兩位女士推薦了冰飲。他自己沒有必要裝年輕裝時尚,他就喝茶水好了。他一眼就看出孟秋華的個子比孟春梅高。這會兒他又看出姐姐還比妹妹漂亮一些,不過姐姐的衣著比妹妹普通一些。這樣一個女人,竟然做了清潔工,孔福民已經心生憐惜了。

不一會兒,菜上來了,三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話都很少。要是三順在,氣氛或許會活躍一些。窗外不斷有雷聲滾過,他們好像都在等雨,但一頓飯差不多吃了一半,雨也沒有下起來。

在雷聲的間隙里,孔福民說:“想一想,人一輩子,聽不了多少個雷。”

“這應該算得出來。”孟秋華扭頭望著窗外,那樣子正在心里算一筆帳。“至少,上千個吧?”

孟春梅對孔福民說:“姐姐讀書時,數學最好。”

孟秋華回過頭說:“語文最好。”

“姐姐不偏科。”孟春梅笑起來,“我卻偏科。”

孟秋華就像是吃過晚飯來的,又像是沒有胃口。她用吸管吸著冰飲,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她仿佛在用吸管說話,小得都快聽不見了。她說:“我出門時沒關窗子,要是下雨,屋里會進水的。”

孟春梅問:“那個女人呢?”

孟秋華說:“三天,沒見人影了。”

孔福民想著那個女人去了哪里。杯子里是茶水,不是酒,他卻有一點醉意。

孟春梅引開話題說:“老師,你寫的文章,會出一本書嗎?”

孔福民說:“我這輩子,可不敢有這個指望。”

“我姐姐喜歡看書。”孟春梅說,“你屋里藏了那么多書,借幾本給她吧!”

“書都是兒子的。”孔福民說,“但是,我能做主。”

“算了。”孟秋華說,“我有好多年沒看過書了。”

“我也沒看過幾本書。”孔福民說,“我是農民。”

孟秋華說:“我們都是農民。”

孟春梅就像生氣了,說:“這個,沒有誰跟我們爭。”

孔福民說:“我可以算一個退居二線的農民。”

孟秋華好像讓這句話迷住了。她說:“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說。”

孔福民笑了笑,望了望窗外。街燈照亮的樹葉在風里亂翻著。雷聲停了好一陣了,雨不知下不下得起來。

孟春梅說:“老師,吃完飯,請我們上你家坐坐?”

孟秋華說:“我得趕回去關窗子。”

孔福民說:“趁雨還沒下起來,我們都早點回吧!”

7孔福民剛回屋,大雨就下起來。他的心情糟透了,匆匆淋浴了一下。他從盥洗間出來時,聽見手機叫斷了氣。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錯過了孟春梅的兩個電話,但他沒有立即回過去。

手機又叫起來。這一回顯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孔福民慢吞吞穿好衣服,手機卻還在叫。他接聽了。

“我是孟秋華!”

聲音還是那樣小,在雨聲中卻是那樣清晰。

孔福民在床邊坐下來,問:“房間沒進水吧?”

“沒有。”孟秋華說,“窗子是關了的。”

“好。”孔福民說,“那就好。”

“我打這個電話,是要告訴你,打雷的時候,不要用手機打電話。”

孔福民知道這個。他問:“為什么?”

“雷還在,不說了。”

電話立即就掛斷了。

孔福民聽見了轟隆隆的雷聲,趕緊丟下手機。其實,只有嘩啦啦的雨聲。雨下起來之前,雷聲就沒有了。

雙柵子街上扒開的深溝,這會兒大概已經成了河。

孔福民在床邊坐著,等待著一聲炸雷。他想了想孟秋華的口氣,那就像是冒著打雷的危險向他通風報信一樣。雷還在,他一動也不敢動,連空調和電視都沒有開。

雷聲卻再也沒有響起。沒過多久,雨也突然停了。

孔福民這才發現,自己的窗子一直敞開著。還好,雨水沒有進來。他起身到兒子和孫子的房間看了看,都沒有什么事。

這一場雨來得慢去得快,屋里還是熱得不行。

客廳里涼快起來的時候,孔福民才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把空調打開了。

他坐在沙發上,把手機上的那個號碼看了又看。沒錯,這是一個女人,一個主動給他打電話的女人。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沒有把他打上眼,卻又有了這個電話。他就是拿來紙和筆,大概也理不出一條什么線索。他不知道,吃了幾頓飯,說了幾場話,打了幾通電話,接下來的日子會發生什么樣的改變。

他在手機上輸入孟秋華的名字,把這個號碼存了下來。

孟秋華和孟春梅,兩姐妹的名字緊緊挨在一起。

孔福民本來想給孟春梅打一個電話,聽聽她怎么說。他猶豫了一下,撥通的卻是孟秋華的電話。

這個電話,他們說了一個小時以上。

第四章

1孔福民的手機一直閑來無事,現在卻一連加了三個夜班。他從孟秋華那兒知道了一個說法,叫“煲電話粥”。

第一個晚上,孔福民從耳朵邊上移開滾燙的手機,有點累,有點暈,有點恍惚,一上床就睡著了。他在半夜里醒過來,那個長長的電話好像是一個夢。孟秋華依然是話不多,她只不過向孔福民提了一些問題。比如,她問孔福民寫過什么文章,然后又問都寫了些什么,孔福民差不多把兩篇文章都背誦了一遍。

第二個晚上,孟秋華繼續在電話里向孔福民提問。她問孔福民在鄉下時是如何發家致富的,養多少頭豬,養多少只兔,種了些什么果樹,等等。她問孔福民的老伴生了什么病,孔福民卻不敢向她打聽那條河。

孟秋華問孔福民在鄉下時有沒有相好的女人。

“沒有。”孔福民想了想賀云蘭,“追求我的倒有。”

“女人反過來追你?”

“極少。”

孟秋華的話多了起來。她告訴孔福民,鄉下打她主意的人很多,但那些人都沒有得逞。她一口氣講了六個男人在她面前碰壁的小故事,她斗倒了六個西門慶。她說:“他們都把我當成潘金蓮了!”

掛斷電話,夜已深了,孔福民卻沒有一點睡意。他拿出一張紙,用筆在上面給那一堆故事做了一個分類總結:普通村民三名,村干部兩名,鄉干部一名。

孔福民聽出來了,孟秋華這是要向他表明,她一直是一個讓男人動心的女人。孔福民沒有插嘴,并不知道這些故事是不是發生在她的丈夫離世之后。

這張紙還有大半空白,這可是為孟秋華從鄉下出來以后留著的。孔福民在心里虛擬了一份新的總結,城里人卻不像鄉下人那樣好分類。城里人多,孟秋華把新名單報上來,一張紙不一定擠得下。

但愿他們都沒有得逞。

白天里,孔福民一直想著那六個小故事。結果,他覺得那三個普通村民,每一個都像自己。

孟秋華也有一個玉米地的故事。

一天下午,孟秋華在河邊上洗衣服,同村的一個男人從蘆葦叢中鉆出來,與她搭幾句訕,然后撿起石頭在河里打了一個水漂,走了。

孟秋華洗好衣服往回走,在玉米地邊上又遇到了那個男人。

男人說:“我請你看電影。”

“這是城里嗎?”孟秋華問,“電影院在哪里?”

“我家就是電影院。”男人說,“我家里有影碟機。”

孟秋華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你和你老婆看吧。”

“她今天回娘家了。”

孟秋華加快腳步,不理他了。

“你肯定沒看過那個。”那男人卻一直跟在后面,“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像豬狗一樣……”

孟秋華停下來,轉過身,說:“你要當豬,你要當狗,還需要跟著電影學?呸!”

第三個晚上,他們依然在電話里說著鄉下的事,有的問題已經在前兩個夜晚討論過了,孟秋華卻又提了出來。

孔福民就向孟秋華提了一個問題。他問:“你從鄉下出來以后,還有故事?”

孟秋華好一陣不吭聲。

孔福民以為手機沒電了,趕緊看了看,然后趕緊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孟秋華卻說:“前幾天我都要上班。”

“我知道。”孔福民說。

“明天我休息,不上班。”

孔福民想了想,說:“明天,我請你吃飯。”

孟秋華又不吭聲了。

孔福民問:“你想吃什么?”

孟秋華說:“隨便。”

2孔福民請孟秋華來雙柵子街吃北京烤鴨。

上午,孔福民給孟春梅打了一個電話。這幾天里,他一直等著孟春梅的電話卻沒等到,他也向孟秋華問起過孟春梅,孟秋華卻不愿意多說妹妹。他心里沒有底,他想從孟春梅那兒得一句話。

“過了幾個夜晚了?”孟春梅說,“老師,你現在才給我回電話!”

孔福民說:“那天晚上打雷,我不敢用手機。”

“這幾天,你那兒也一直打雷嗎?”

“我大概讓那雷打蒙了。”

孟春梅的聲音小下來:“姐姐向我要了你的手機號碼,她給你打電話了嗎?”

孔福民不知道,孟春梅這是不是在裝著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兩姐妹為什么不住在一起。他說:“一連三個晚上,我們都在通電話。”

“你們都聊了些什么?”

“鄉下的事。”孔福民說,“我們都說鄉下的事。”

“你們沒有約會嗎?”

“今天中午,我請你們吃烤鴨,你姐姐已經答應了。”

“今天我有事。”孟春梅說,“你們單獨聊聊。”

“她對你說過什么沒有?”

孟春梅說:“這幾天我太忙,都沒有時間和她見面。”

孔福民不說話,似乎在等著孟春梅把話糾正過來。

孟春梅問:“這幾天,三順給你打過電話嗎?”

“沒有。”

“他求你任何事,你都不要答應。”

3孔福民早早到了烤鴨店,在一個包間里等著孟秋華。孔桓喜歡吃烤鴨,所以對這兒他是熟悉的。出了雙柵子街,他心里就沒底了。并且,除了吃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張羅別的什么活動。

包間很小,卻很雅致。孔福民覺得空調的溫度有一點低,就讓門開了一道縫。孟秋華來了,他可能會讓門半開著。他從沒有想過,他這輩子還會有這樣的約會。他已經給孟秋華發了短信,報告了街名、店名和包間名。他一直拿著手機,不停地看時間,但是并不著急,他愿意這樣一直等下去。不知為什么,孟秋華出現以后,他身上的那些燥熱一點一點減弱了。夜里“煲電話粥”的時候,他就對自己這種風平浪靜的狀態很滿意。他也并不想聽孟秋華進城以后的故事,他只想盡快知道,這一個故事會是個什么結局。

快到十二點時,孟秋華到了。

孔福民拿不準,她的發型是不是有了一點變化。不過他看出來了,她穿得比上一次漂亮,心情也明顯比上一次好。

他們似乎已經在電話里把話說光了,見面以后反倒都沒有多少話說了。

門半開著,包間里的溫度在一點一點上升。

烤鴨和配菜都上來了。

孔福民給孟秋華卷了一片烤鴨。他說:“我原來以為只有到北京,才能吃上北京烤鴨。”

孟秋華吃烤鴨的時候,就像那天吸冰飲一樣,依然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她說:“照你的說法,你要請我吃北京烤鴨,我還得去一趟北京。”

“我請你,你愿意去嗎?”

孟秋華低著頭,然后搖搖頭。

孔福民知道,他這是“碰壁”了。他不再說什么,用一張荷葉餅卷了兩片烤鴨。

孟秋華把那卷兒接過去,卻把荷葉餅打開來。她用筷子挑出一塊烤鴨片,挑出一根蔥條,然后重新卷好,還給孔福民。

孔福民雙手接過那糾正過的卷兒,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

孟秋華再把挑出來的那一塊烤鴨片用荷葉餅包好,一邊吃一邊說:“我卷得比你好。”

孔福民說:“我笨手笨腳。”

孟秋華卷烤鴨的動作麻利而細膩。她給孔福民卷的是蔥條,而給她自己卷的是黃瓜條。

孔福民像一個懶漢,飯來張口。他說:“我也喜歡黃瓜條。”

孟秋華就給孔福民卷了黃瓜條。

孔福民說:“我更喜歡聽你講故事。”

孟秋華扭過頭,看了一眼墻上的一幅小畫。

孔福民正對著那幅小畫坐著,就跟著看了看那上面的風景。他埋頭喝一口鴨骨湯,接著說:“你從鄉下出來以后,一定還有好聽的故事。”

孟秋華不再卷烤鴨,而是把一塊紙巾疊起來又展開,展開來又疊起。然后,她用展開的紙巾遮著嘴,問:“你要邀請我上你家去看電影嗎?”

“那不是我的家。”孔福民有點結巴了,“那不過是我兒子的臨時住處。”

孟秋華放下紙巾,在手掌上鋪一張荷葉餅,抹上甜面醬,把一塊烤鴨片放上去,卻好像拿不定主意,放蔥條還是黃瓜條。

孔福民挑起兩根蔥條,給她放了上去。

孟秋華的手輕輕一握,就把烤鴨片潦草地卷了起來。這一次,她吃出了聲音。

孔福民慢吞吞卷起了烤鴨。他說:“你看,我這手藝,快跟上你了。”

孟秋華卻又扭過頭,看墻上那幅小畫。

孔福民也扭過頭,望一望窗外。小窗外面是一幢正在修建的高樓,他一時弄不清方向,不知道雙柵子街在哪一邊。

包間里的溫度更高了,孟秋華都出汗了。

孔福民說:“門開著,涼氣都跑了。”

孟秋華站起來,把門關上了。

孔福民立即感到了一股清涼。他說:“下午,我請你看電影吧。”

孟秋華坐下來,不吭聲。

孔福民趕緊說:“去電影院。”

孟秋華還是不吭聲。

“我喜歡看農村題材的電影。”

孟秋華終于開口了:“我不喜歡。”

孔福民小心地問:“你喜歡看什么電影?”

“外國電影。”

“我在電視上看過一些。”

“你不喜歡?”

“那種豬狗的,我不喜歡……”

孔福民意識到說漏了嘴,立即打住了。

孟秋華沒有低頭,也沒有扭頭。她從孔福民的頭頂看過去,就像看見窗外剛剛冒出了一幢高樓。

孔福民喝一口鴨骨湯,卻像是讓鴨骨頭鯁著了。

孟秋華站起來,把門打開了一小半。她拿上自己的包,從門縫里擠了出去。

4孔福民一個人留在烤鴨店里,緊緊關上包間的門,把剩下的烤鴨和配菜都吃光了。他這可不是跟自己賭氣,而是要慰勞一下自己。不用說,他沒有得逞。

他呆呆地看了一陣那幅小畫,才發現那上面有一條小河。

手機的叫聲有點刺耳,三順的名字也有點扎眼。

“叔,你吃午飯沒有?”

“正吃方便面呢!”

“你那么有錢,怎么過這樣的日子!”

“你怎么知道我有錢?”

三順“嘿嘿”笑著:“城里不知道,村里也不知道嗎?”

孔福民問:“你的工作落實了?”

“我準備開一個店。”

“什么店?”

“現在不說這個。”三順的聲音小了一點,“這幾天,孟春梅找過你沒有?”

“沒有。”

“她在打你的主意。”

孔福民突然覺得胃里撐得難受。他問:“什么?”

“她準備把她的姐姐介紹給你。”

“這不是好事嗎?”

“她的姐姐,精神受過刺激……”

“有病?”

“我也不清楚。”三順說,“我只知道,這些年,孟春梅一直陪著她的姐姐。”

“你見過她的姐姐?”

“沒有。”

“那你胡說什么?”

三順的聲音小下來:“我怕你背上一個包袱……”

“誰都有個頭疼腦熱。”孔福民說,“你出門在外,可要防病!”

5下午和晚上,孔福民撥打過幾次孟春梅的手機,但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孔福民卻不知道,自己急于要對孟春梅表白什么。

第二天上午,孟春梅先給孔福民打來電話,不一會兒就上門來了。她買來了一只雞,還有一些蔬菜。雞已經在市場上宰好。她一進來就直奔廚房,煲了一鍋雞湯。然后,她到了客廳,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

孔福民為她泡了一杯茶,在沙發上坐下來。

幾道門都緊閉著,陽光從任何角度都照不進來,但餐廳那道門的上半部分安了玻璃,光線并不算昏暗,所以客廳里只開了空調,沒有開燈。

過了一夜,孔福民已經不那么急切了。他說了說他和孟秋華在夜里通電話的事,然后,他說了說吃烤鴨的情形。他說:“我不大會說話,讓她生氣了。”

“這不怪你。”孟春梅說,“昨天,她離開你以后,就找我去了。”

“她說什么了?”

“她說,你這個人很好。”

孔福民笑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好。

孟春梅說:“她說,你要帶她到北京去吃烤鴨。”

“她沒答應。”

“她說,她怎么好意思讓你那樣破費。”

孔福民摩挲著沙發的扶手,皮格熱乎乎的。

孟春梅說起了可憐的姐姐。姐姐的兒子、公公和丈夫先后從那條河里走了,姐姐都快瘋了。八年了,孟春梅一直陪著姐姐。孟春梅說:“前幾年,我也差點瘋了!”

孔福民緊貼著沙發的靠背,望著黑乎乎的電視熒屏。孟春梅沒有細說前幾年的事,就像電視劇漏掉了好幾集。不過,殘缺的劇情可以在別的頻道補看的。

孟春梅說:“我們總算熬過來了。”

“你的丈夫是什么態度?”

“其實,我離婚已經六年了。”

孔福民窩在沙發里,覺得渾身軟沓沓的。

孟春梅說:“我不想讓金三順知道。”

“你姐姐知道嗎?”

“昨天,我終于對她說了。”

孟秋華哭了一場,昨天晚上就和孟春梅住在一起了。

“她對我說,這些年我一直照顧著她,現在她要照顧我了。”

電視熒屏上面有一塊光斑,似乎在一點一點放大。

孔福民問:“你們什么時候分開住的?”

“她打工以后。”

“她打工多久了?”

“才半年。”孟春梅說,“但干得還不錯。”

“她這是要證明,自己能夠獨立生活了?”

“也不全是。”孟春梅喝一口水,“她對我有意見。”

“你為她付出了那么多……”

“她說我風流。”孟春梅笑了笑,“她也常常抱怨,和她一起租房的那個女人風流。”

孔福民想給自己倒一杯水,卻沒有動。

孟春梅問:“她給你講過幾個小故事?”

孔福民點點頭。

“其實,那都是我的故事。”

孟春梅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風流,給姐姐講過男人在自己面前碰壁的故事。

孔福民還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兒。他發現自己端起了茶杯,連忙放下來。

孟春梅說:“這些年,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她的生活。”

孔福民聽到的可能另有出入,他卻不想和孟春梅核對一番。孟秋華對他講述的,或許正是她自己的遭遇。

孟春梅問:“她講了在玉米地邊上罵人那一段?”

“講了。”

“她從河邊洗衣服回來,是吧?”

孔福民想了想,點點頭。他說:“那兒有蘆葦。”

“我原來的婆家也在河邊。”孟春梅說,“但是,我對她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把河改成了堰塘,把蘆葦改成了玉米地。”

孔福民吸了一口屋里的涼氣。他有一點糊涂,快要把姐姐和妹妹弄混淆了。

“她知道那堰塘是假的。”孟春梅說,“昨天她對我說,她已經給我改過來了。”

孔福民一動不動坐著,他看見電視熒屏上的光斑閃閃爍爍。

孟春梅說:“她說,她拿我的故事欺騙了你,她也要改過來。”

“那算不上欺騙。”

“我想,她是不敢對你講她自己的故事。”

孔福民聞到了雞湯的香氣,鼻子卻有一點發酸。

孟春梅說:“這些年,她過的幾乎是封閉的日子。”

孔福民想說點什么,結果他只是揉了揉眼睛。

孟春梅說:“你是第一個。”

“什么?”

“這些年,她從沒有和男人交往過。”

孔福民又揉了揉自己的臉。

“我和她都害怕。”孟春梅說,“你們見面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打鼓。”

“我想請她看一場電影,沒想到她生氣了。”

“她都對我說了。”孟春梅扮一個鬼臉,“她說,你有點壞。”

“開頭,你不是說我很好嗎?”

“我們把那個話題說開了,她覺得你還是不錯的。”

“什么意思?”

“她說,她都快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了。”

孔福民說:“我請她看電影,并沒有別的意思。”

孟春梅又笑了:“現在,她有那個意思了,你卻又沒有了。”

“怎么會沒有呢?”孔福民說,“她如果愿意,我真會帶她到北京去吃烤鴨。”

6雞湯已經煲好,米飯也已經蒸好。孟春梅把雞湯和米飯盛上來,放在茶幾上。

兩個人換了座位,孔福民坐到了木椅上,孟春梅坐到了沙發上。

孟春梅卻沒有說她自己。她當然不會說她如何風流,甚至也沒有說過她做什么工作。她說她掙錢都是為了姐姐,那么,她是為姐姐才風流的。

他們已經說到了三順。

孔福民問:“那小子,他在背后說我什么了?”

孟春梅沒有賣關子。她朝調羹里的雞湯輕吹一口氣,說:“你當老師的時候,他媽去過你的辦公室吧?”

孔福民喝一口雞湯,讓這句話燙了一下。

孟春梅說:“當時,他放學后沒有回家,就站在那辦公室外面。”

孔福民掃了一眼,幾道房門都是關著的。

孟春梅說:“他說,后來,你走夜路,他朝你撒過幾把土……”

“沒有的事。”孔福民說,“撒土,沒有的事。”

“你可能忘了。”

“誰知道他把土撒到誰身上了。”

那個往水桶里撒尿的孩子,就不用管他是誰了。那一桶水傾倒在地,也成不了一條河。

孟春梅說:“那天晚上,在這屋里,我把三順罵了一頓!”

“你們看上去不是很好嗎?”

“他想向你借錢。”

“他有困難,我拉他一把,也沒什么。”

孟春梅顯然把什么話咽到了肚子里。她說:“他在成都見到我時,說他半年沒沾女人了,竟然哭起來。我算是拉了他一把。”

孔福民并不想聽這樣的故事。這個三言兩語的故事,也和那六個故事有了矛盾。他覺得讓一串兒男人碰壁的那個女人,并不是孟春梅。他問:“謝青知道你和三順的事?”

孟春梅搖搖頭。她說:“三順也不知道,孔元老師對謝青的幫助很大。”

孔福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孟春梅問:“你也不知道吧?”

孔福民也搖搖頭。

“孔元老師和他的女朋友,都對謝青很好。”

“女朋友?”

“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但沒有見過。”

“一個年輕的女畫家,畫油畫的。”

孔福民看一眼兒子房間的門。他看不見那幅油畫,他想那大概是一幅好畫。

孟春梅告訴孔福民,昨天晚上,三順去找她了。她說:“他媽答應給他一筆錢,他準備開一個店。”

“什么店?”

“賣玉米。”孟春梅說,“煮熟了的玉米。”

“我見過這樣的店。”

“三順說,如果你想和他媽一起過,他不會反對。”

“我從沒有想過這個。”

“此話當真?”

“你的意思,我和你姐姐的事,到此為止?”

“我怕她拖累你。”

“我倒覺得,她已經過了那條河了。”

“這可不一定。”

“她要是還沒有過去,我們一起幫她吧。”

孟春梅小聲問:“你愿意?”

“你要問她,愿意不愿意。”

孟春梅說:“這些年,我和她都不敢碰這個問題。”

木椅比沙發略高,孔福民埋頭喝雞湯的樣子有點笨拙。

孟春梅說:“這一次,我看出來了,她想跨出這一步。”

孔福民坐正了,說:“她能夠跨出這一步,就是讓我做鋪路石,我也愿意。”

“你要有點耐心。”

“我和三順他媽的故事,你可別對她講。”

孟春梅“噗哧”一聲笑了。

孔福民說:“你就是講了,我也會對她說,那是別人的故事。”

7孟春梅離開以后,孔福民把那張紙撕掉了。

他得換一張新紙,因為新的故事已經開始了。

他在床上長長地睡了一覺,差點錯過了接孫子的時間。

他出大門的時候,劉大爺好像要對他說什么,但見他走得急,只對他笑了笑。

雙柵子街上圍著的藍色鐵皮已經打開了幾個口子,看樣子要拆除了。

孔桓從學校里出來,又在街上跑起來。孔福民卻并不追他。孔桓停下來,等孔福民跟上來。孔桓說:“爺爺,有一天晚上,你和誰通電話?”

“你偷聽了?”

“我上衛生間,以為你自己跟自己說話。”

“那是鄉下的一個朋友。”

“他也和你一樣,是個老師嗎?”

孔福民想了想說:“是個醫生。”

“爺爺,你得過病?”

“小病。”

“什么病?”

“心口痛。”

“為什么痛啊?”

“有些事,想著就痛。”

“什么事?”

孔福民一時答不上來。他四下看看,說:“比如這條街,好好的,卻挖爛了。”

孔桓說:“爺爺,你真是沒有見過世面。”

孔福民摸摸孫子的腦袋,說:“我知道,這條街會變回來,會更好!”

第五章

1雙柵子街的那條溝已經填上,并且鋪上了瀝青。孔福民早上送孔桓上學時,街道還沒有通車。他回家不久,樓下熱鬧起來。他站在窗前,看見幾輛裝飾著鮮花和彩帶的婚車開進大門。

就是說,雙柵子街趁著這小區里的喜事,通車了。

再過一夜,孔元就要回來了。

一連幾個晚上,孔福民和孟秋華都通了電話。每次都是孟秋華先打過來,孔福民掐斷,然后再打過去。孟秋華應該知道,孔福民這是為她節省話費。他們不再 “煲電話粥”,通話時間有長有短。他們都沒有提起那六個小故事。孟秋華在烤鴨店不辭而別的事,也好像沒有發生過。

一次,孔福民說到了當年去南溪村采桑葉的事,結果,他把別人被狗咬一口的事,說到了自己身上。他這輩子從沒有被狗咬過,但他一邊吹噓著,一邊感到腳脖子那兒隱隱作痛。他并沒有覺得這是欺騙。

他聽見了孟秋華的笑聲。

孟秋華笑過了,說:“那是我家的狗!”

“怪不得,下嘴那么狠。”

孟秋華的口氣突然變了,她顯然是不安了。她說:“那不是我家的狗。”

“不一定。”

孟秋華有點急了:“春梅可以作證,我們家從沒有養過狗。”

“她在你旁邊嗎?”

“她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孟秋華說,“她不敢偷聽我們的談話。”

孔福民不敢再提看電影的事,孟秋華卻對他說起了一部美國電影。他好一陣都沒有聽明白,就懷疑孟秋華又出錯了,說不定那是一部法國電影。他越想越亂,想到了兒子去了法國,又想到了兒子房間里的那一摞碟片。

他就像剛剛看過那碟片,渾身難受極了。

孟秋華在電話里問:“你怎么了?”

“什么?”

“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在想,你的電影……”

“好聽嗎?”

“好聽,肯定好看!”

電影已經不是問題,孔福民請兩姐妹一起看電影。

“春梅她不一定去。”孟秋華說,“她不能再成天圍著我轉了。”

孔福民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他有點不太適應空調,熱一點算不了什么。

孟秋華說起了妹妹這些年所受的苦,但只開了一個頭,就說不下去了。

孔福民安慰她說:“日子還長,以后慢慢說。”

一連幾天,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兩個人都沒有時間一起看一場電影。

2幾輛婚車開出大門的時候,手機叫起來。賀云蘭的名字同時閃出來,讓孔福民嚇了一跳。

手機叫了兩次,他都沒有接聽。賀云蘭大概想續舊情了,但是,孔福民哪里還有那個心思。

過了一會兒,孔福民還是撥通了賀云蘭的手機。

賀云蘭說:“我還以為,我把電話打到別的老太爺那兒去了!”

孔福民說:“你存下了我的手機號碼,真是讓人感動。”

“文化人就是酸。”賀云蘭說,“鄉里鄉親的,山不轉水轉,多個號碼多條路!”

“我剛才上街了,沒有帶手機。”

賀云蘭說:“昨天,這里下大雨了。”

“前幾天,成都就下過了。”

賀云蘭說:“大雨過后,你家那房子,屋頂塌了很大一塊。”

孔福民讓一口氣憋著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賀云蘭說:“你現在住的是高樓大廈,那破房子也許不要了,但我還是要給你說一聲!”

電話立即就斷了。

孔福民長出了一口氣,并不著急。老屋就是塌了,他也會在原地重建起來。但這事拖不得,要是再下雨,情況就變得更糟糕了。孔元明天回來,正好接他的班了。他很快就決定了,明天,他把孔桓送到學校,立即動身回鄉下去。他到長途客車站趕車到縣城,再轉一次車,天黑以前他就回到老屋了。

孔福民給三順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我明天回雙峰村一趟,你有什么東西帶回去嗎?”

“現在城里有的,鄉下都有。”

三順說不定就在雙柵子街,手機里不時傳來車喇叭聲,和窗外傳來的車喇叭聲混在了一起。

孔福民問:“你的店開起來了?”

“快了!”

“有什么困難嗎?”

三順的聲音小下來:“沒有。”

“要是差錢,你說一聲!”

“叔!”三順說,“我也就開個小店!”

3孔福民準備出門的時候,孔元已經下了飛機。父子二人通了電話。

“爸,你一個人行嗎?還是我回去吧!”

孔元這個謙和的口氣,卻是孔福民不熟悉的。門已經在身后關上,他一邊下樓一邊說:“我還沒有老呢!”

“老屋卻太老了!”孔元說,“你管它呢,反正不會有人回去住了!”

“那可不一定!”孔福民說,“我回來后,有事要和你談!”

“什么事?”

“等我回來再說!”

孔福民出大門的時候,劉大爺好像要和他打個招呼,但見他正打電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雙柵子街車水馬龍,卻不見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孔福民向雙峰酒店走過去,他知道那兒會有出租車載客過來。他就是在雙峰酒店認識孟秋華的。昨天晚上,孔福民給孟秋華打電話說,他有事要回老家一趟。他說:“老家那兒手機信號不好,晚上不一定能夠說上話。”

“你放心。”孟秋華說,“妹妹和我在一起。”

孔福民還沒走到雙峰酒店,一輛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了,一個漂亮女子從車上下來。他上了這輛出租車,接到了孟春梅的電話。

“老師,你要回老家去?”

“回去看看老屋。”

“你好久回來呢?”

“老屋出了一點問題,要修一修,至少得三五天。”

“有人希望你早點回來,一起去看電影!”

“好!”孔福民說,“我回去以后,花錢雇到修屋的人,立馬趕回來!”

出租車載著孔福民,駛出雙柵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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