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背心

◇隋明照

縣長是從山外的城里調到小城來的。

小城四周都被山包裹著，連綿的山峰，像屏風一樣護衛著小城。山腳下是一條清清亮亮的小河，縣長閑暇的時候，經常到河邊或山上走走。

縣長離家遠，假日大都是在小城過。這天，是雙休日，縣長一個人走出機關大院，沿著河邊走，他看見一個老太太，蹲在河灘的草地上埋頭尋找什么。他走上前一問，老人手中握一柄小彎刀，說在挖“翡翠金釘”，只見她從濕潤的土地上，挖起一株株翠綠的山菜，放到柳條筐里去。圓圓的葉子油綠油綠的，開著金黃色的小花。縣長問老人挖這個做什么，老人告訴縣長，在過賤年的時候，人們靠它活命來著，現在雖有米面吃，可到春天聞著它的味道就覺得親，挖來嘗個新鮮，也能想想過去的日子。老太太還說，這菜用開水焯了，可燉土豆吃，涼拌著吃，還能包餃子吃。

縣長笑笑，說：“這地濕，你老人家小心著涼。”說完，縣長過河上山了。

中午下山，縣長又碰見老太太，她在山腳下的一個小院子前拿燒柴，老人讓他進屋坐坐，縣長就進屋了。老太太在做午飯，他撈小米子干飯，土豆燉翡翠金釘。

老人留縣長吃飯，縣長也沒推辭，他同老人坐在炕桌前一同吃飯。縣長說這飯真香，多少年沒吃小米子飯了，他說這土豆燉翡翠金釘真的是好吃，有一股子清香味，就像小時候媽媽做的土豆熬榆錢。他說小時候，在山里長大，常吃這些新鮮東西，后來大學畢業在城里工作就吃不到了。老太太問縣長的媽媽還健在嗎，縣長說，“不在了，已去世有幾年了。”

縣長問老人家里幾口人，老太太說只她一個人。她告訴縣長，她一家就是這縣城邊兒種菜的菜農，早些年修路。占了他們的菜地，沒了地后就變成城鎮戶口。老頭早就過世了，兒子在修路時出事故死了，兒媳婦帶一個孫女嫁人了。現在家里只有她一個人，靠城鎮低保過日子。縣長問老人生活有沒有困難，老人嘆了口氣說：“嗨，說起話來，不怕你笑話，這倆錢去了買糧、買零藥的錢，連買菜的錢都得節省著用。”

縣長聽了老人的話，半天沒說話。

老人問縣長做什么事由，縣長說是才從外地調到這里來工作哩。

老人說，撇家舍業的在外不容易，以后要是想家了，你就到家里來。

縣長說，好的。

從此，老太太冷清的小院真成了縣長常來常往之地。

一個星期天，縣長又走進了老太太家的小院。他給老人帶來些水果、點心，還有一件毛背心，他說春天壩上天還有點冷，讓老人早晚穿上背心，別著涼。老太太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她搓揉著手說：“嗨，你這孩子，讓我說啥好！”，老太太雙眼濕乎乎的，不住地用襖袖擦眼睛，這是因為上次縣長走后，她從桌子下面發現三百元錢。

老人要給縣長做飯吃，可縣長不讓，他說不想吃。老太太說，那你就在這兒清靜清靜，我這是黃土泥抹的火炕，我天天燒，溫乎，養人。說著，老人鋪展開羊毛氈子，攤開紅花褥子，縣長就躺在老人家的炕頭上了。

老人伸手摸了一下縣長的額頭，有些熱。忙從榆木箱子里拿出一個紅布包裹，里面是個棗紅色的瓷罐，她對縣長說：“孩子，我看你這是讓風冒著了，我給你拔拔火罐就好了。”

縣長說：“那就拔拔吧。”

老人點著蠟燭，找了些碎木屑，她怕罐子燙著人，又和了塊圓圓的莜麥面薄餅，貼在縣長背上，然后將罐子按在面餅上。過一會兒起下罐子，罐花是紫紅色的，還有些青黑色的小點，老人用她多皺的手撫摩著，她感嘆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風火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這是怎么受來，若你家里人看了，可多心疼啊！

縣長說：“小的時候，我媽就常給我這樣拔火罐。”

“我兒子在時，我也常給他拔火罐，可十幾年了……”

老人不說話了，縣長覺得他的背上落了幾滴濕濕的東西，于是伸出手握住老人的手，“以后，我就叫你娘。”

縣長這天走的時候，屋里屋外轉了一圈，問老人缺什么不，老人說什么也不缺，這一段不知道下了啥好政策，惜貧憐苦的，把低保長了一大截子，還有人帶慰問品挨門看了老人，還給免費檢查了身體。縣長笑笑說，那是應該的。

縣長要走了，老人緊跟在縣長身后，送到門口，她囑咐：“抽空，你可就過來。下個星期天來吧？我給你做翡翠金丁臘肉餡餃子。”

“能脫開身，就來。”縣長握了一下老人的手……

星期天沒人來。

又一個星期天，吃過早飯，老人盤算今天總該來了，又開始忙碌包餃子，可是到中午也沒有瞭望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晚上，她一個人坐在炕邊兒，打開電視。電視里的聲音有點特別，就如冬天，大風吹樺樹發出的聲音，嗚嗚咽咽的，聽著讓人心里發緊。

一會兒她看到電視的正中，出現了一個黑邊鏡框，鑲嵌著一個人，她的眼睛一跳，怎么這個面相這么眼熟，她的身子有點晃，擦了擦眼睛，湊近看清了，那是他，是他！這個時候，她也聽到里邊的說話聲啦，說我們的縣長，到山那邊去查看那個沒有路的深山溝，計劃為那里的山民修一條公路，回來路上出事故了，今天是出殯的日子……

她倒退著，癱在炕沿邊兒，動不了了。

一會兒，她伸手，從炕邊的木櫥子里，拽出個包袱，拿出那件毛背心，她把背心捂在臉上……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懷里抱著個包裹，來到殯儀館的門前，守門的人問她是誰？

“我是他媽。”

還沒等人說什么，老人已經沖了進去。老人如風一樣，在那挺立著松樹的大院子里奔跑著：“孩子，你在哪，娘來找你了，你在哪呀！？”

有人把她帶進一間屋子，她看見他了，看見兒了，他在那黑色鏡框子里，沖他微笑。老人打開懷里的包裹，一大碗雪白的餃子，擺在那熟悉的影像前，那餃子還冒著熱氣：“兒啊，娘給你包的餃子，你吃吧，趁熱吃。”

娘看著你吃，你看看，娘的身上，還穿著你買的毛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