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春杰
沿G217一路北行到克拉瑪依,經白堿灘,過黃羊泉到烏爾禾,然后東南轉X249縣道東北而行,大約幾十公里就是烏爾河盆地。艾里克湖區如同一幅畫卷,從凹凸有致的戈壁灘間乍隱乍現,轉過一道梁,忽就從搖曳的蘆葦間漸漸展開,像一塊緬甸玉,鑲嵌在戈壁。
盡管已經過去了很久,我還會想起那汪湖,湖周圍的戈壁,它們在陽光下燦爛明麗,連成一個有限的整體,湖與戈壁之間,因了那片灘涂,失去了明確的界限。湖不大,不長,不深,不寬,剛好都在視閾之內,既茫茫無垠,又勉強看得到邊際。湖有一個異域般的名字,艾里克湖。四周的灘涂卻只有通用的稱呼,依然叫戈壁。我一直在想,使我不時想起它們的,究竟是這汪湖、這片戈壁,還是包含了戈壁和湖泊的這片湖區?
在曠遠的沙漠灘涂,驀地乍現一汪湖,使長時在沙漠戈壁中穿行而疲憊的眼睛頓現生機。我很有些奇怪,那個沙漠之漏如何裝住這些水,它們沒有隨著時間往歷史深處滲透,也沒有隨著陽光逃遁,而是靜靜地臥在戈壁之中,仰望藍天白云,守望雅丹奇石,與岸邊的葦草為伴,清澈而一無所求。作為南方人,我對水是熟悉的。水色之澄,莫過于清江,水色之湛,莫過于南海。我曾走訪過高原上的青海湖,那水因了鹽分,于清湛之間,也是一種韻味。眼前這湖的水,跌宕著拳頭般的紋波,伏下去微微墨綠,涌起來波光閃閃,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仿佛那些沙丘沾染了它的靈性,以風拂沙,在歲月中緩緩移步,兀自天籟。我不知道艾里克湖這個名字始于何時,據說,很早以前此處就有牧民放牧,他們制做酸奶子和奶干,在蒙古語中,把“酸奶子”稱為“艾里克”,順便也把這湖命名為艾里克湖,寄寓著對富足生活的向往。春天的時候,白楊河水由烏爾禾盆地穿過大峽谷谷口,緩緩流入艾里克湖,從此在這盆狀的戈壁灘中,與黃羊、野豬、水獺、天鵝、野鴨為伴,和泥鰍、鯉魚、五道黑魚相依,任岸邊蘆葦叢生,春發秋黃,歲月流逝。而人則成為戈壁灘的陪襯,偌大的空間中一個小小的存在,山水花鳥蟲魚人,似乎是一個共生的生態鏈,不論誰是自然的主體。
現在,湖邊有幾處低矮的房子,住著幾戶農家,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以打魚為生。有了人,湖邊就種植有幾棵稍稍粗壯的樹。在這數百公里的戈壁之中,我沒有看到種植什么農作物,也沒有看到養殖什么牛羊,或者說,在這滿世塵沙中,絕大多數生物都已經遵從自然法則,得到淘汰。只因了這水,路邊便長了些矮矮的小草,靠近湖邊,長滿了茂密的蘆葦和雜草,可見生命的柔韌與堅強。沒有起風,湖面也起一點小小的浪潮,我想,這浪兼有地心的引力和輕風的撩撥,也或者是因為湖中魚的盡情嬉戲。因了這浪,在草與水之間,又有一段淺淺的沙灘,不寬,兩三米左右,像一條銀白的帶子,一把將湖拴住,船一般系在湖邊的某棵樹上晃蕩。剛好,一條小小的鐵船正遠遠地駛向岸邊,船上只一個人,戴著草帽,在離岸幾十米的地方劃過,逆光之中,我只能瞇眼看到船夫美麗的剪影。在我對面湖的邊緣,是一個叫老鹽池的小地方,隱約也有幾處房屋,仿佛潑出來的水墨,給人想象戈壁灘中又一種生活的景象。
據說,艾里克湖在很久以前是無垠的,超越了人的視閾。但風沙和歲月像一只無形的手,一點一點將湖收縮聚攏,終于有一天,湖像一個大的池塘,裸露著淤泥,彌漫著腥腐。這樣一個湖,是有些孤獨的,它生于戈壁灘中,又不無頑強。戈壁灘上,什么也沒有種植,零落著幾簇駱駝刺,幾根紅柳。那里現今駐扎有一個不同于傳統意義的連隊,該是他們,在這里筑屋種樹,讓漸漸干枯的湖又逐漸生動起來,兀自搖曳藍天白云。我想,一個以建設兵團名義駐守邊疆的連隊,他們給這片湖注入生機時,除了對疆土的熱愛,或者還有對自然的敬畏。而今,湖以南數十公里,是成片的油田,當地人稱為的磕頭機正把深長的吸管伸到地底,日夜不停地吮吸。這些磕頭機,使整個克拉瑪依成為富得流油的地方。湖的附近,也零落著三兩座紅色的采油機,但它們沒有抽動,不知道什么原因。與騰格里和塔克拉瑪干不同的是,大片的油田抑制了人們對它的注意。似乎所有的戈壁灘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這偌大的地盤,荒無生機的白堿灘成為一個標志性的地理,也許,當他們作為一種戰略存在時,是以經度和緯度的交集而被精確劃分的。
湖的東北向荒原,有一個叫化石丘的地方。據考古研究,數億年前,整個烏爾禾是一個巨大的內陸湖泊,恐龍主宰著這里的世界。百鳥爭鳴,百禽戲水,百獸群奔,龍騰虎躍。烏爾禾劍龍、準噶爾翼龍、蛇頸龍等恐龍在此繁衍棲息。1964年,科考人員此處發現了一座恐龍化石丘,挖掘出較為完整的一具恐龍骨骼化石。恐龍集龐大、兇猛、憨笨于一體,在史前具有特殊地位,恐龍化石的出土,使整個烏爾禾譽滿古脊椎動物學界。途經烏爾禾時,我曾在恐龍公園作短暫停留,體味過侏羅紀世界主宰的風采,對恐龍世界生出過一些猜想。由于這一發現,將這片曠野大漠之地納入中生代,無論它繁華或冷落,都是我們不可忘卻的一個地質符號。或者說,遠古中強大的恐龍世界,給了我們認識世界和自我的又一視角。當初恐龍強大的程度,也許正如今天人類的強大,獨霸世界的主體。而恐龍所面臨的災難,與我們今天的塵霾、變暖、沙漠化、核擴散是不是有著某種聯系?一處田野化石的發掘,不僅是我們認知過往的證詞,也是我們珍惜現在的美好依據。我忽然想到,一切都是時間的化石,只有時間才能定義一切,我們今天如何創造歷史,明天歷史就將如何風化我們。正如今天,艾里克湖是烏爾禾盆區的縮影,像烏爾禾一顆茁壯的腎。
除了古生物化石恐龍,烏爾禾還具有典型的雅丹地質。數億年前的中生代白堊紀,整個烏爾禾地區是一個巨大的淡水湖泊,氣候溫暖濕潤,降水豐沛,植被茂盛,野獸繁衍,正是野生動植物歡聚的天堂。隨著太陽系引力的牽制,以及不同天體對地球的碰撞,經過兩次大的地殼變動,湖底巖層開始上升,湖水驟然隱去,湖泊變成了以泥板巖為主要結構的陸地瀚海,它以神奇的速度向上增長,形成一座座戈壁臺地。戈壁臺地在千百萬年的風雨剝蝕后,形成深淺不一的條條溝壑,裸露的石層和較軟的沙巖,在風雕雨琢中變得千姿百態、奇形怪狀。在烏爾禾,典型的雅丹地貌是魔鬼城,如今是北疆重要的旅游勝地。在艾里克湖不遠處的249縣道邊沿,有一處眾多人揀石頭的灘涂,再往里走,則是又一組雅丹地質,高低錯落的山丘,裸露的石層,有的齜牙咧嘴,形如怪獸;有的危臺高聳,形似古堡;有的像巨型牌坊;有的如尖頂教堂;有的似跋涉沙海的駝隊;有的如昂首咆哮的非洲雄獅。綿延起伏的坡地,分布著一片片彩石,血紅、湛藍、潔白、橙黃,晶瑩剔透,圓潤光潔,宛如魔女遺珠。這些石頭歷經億萬年大自然的風刮沙磨、雨水沖刷,有瑪瑙石、風棱石、彩石、砂巖石、水沖石、濱河石等,有的白如羊脂玉、紅如石榴籽,綠得像翡翠、黃得像金桔,還有漆黑的、栗殼的、紫羅蘭的、雞血紅的,七色相雜,琳瑯滿目。我覺得,它和天山南麓的雅丹地貌不同,這里的形態在較小的空間中,由板結的砂塊一路蔓延,其下是細細的黃沙,再下是各種礫石,也是很多人尋找寶石的去處。我扒拉石頭的時候,總想找一塊鮮明的生物化石,無奈最終沒有發現。但我找到了一塊手感異樣的石頭,一塊乳黃的長石條,握在手里獨有質感,輕輕放下有金屬之音,乳黃中又夾雜一些條紋的青褐,我頓時無由地喜歡。在隨意閑走時,看到一塊被工業化取寶的環形綠玉,頓時想象出那些尋石者是何等專業,他們攜帶著切割工具現場開割,直取所需。我想,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遺留下的這一帶著標志圓孔的璞玉,是否還會被人們再次以寶的方式發現?
揀了幾顆喜歡的石頭,獨自上到因角度而改變而顏色不同的沙垛上去。沙垛并不很高,迎風頓感肅穆。眼前是錯落起伏的灘涂,正在落下的日頭。有一股柔韌的風輕輕嗚咽。我在沉默中看到了一切,看到了駱駝,看到了風沙在歲月中飛舞。誰說風是無形的?風過流沙,風就露出了紋波的原形。風過成沙,風就打下了棱角的記號。這城堡般的沙垛,不停變換著顏色,將荒原之風細密地紀錄。當第四紀古風經久不息的時候,風和沙不僅有物理的互動,更有化學的聚變,風的地質作用形成這些千奇百怪的沙垛,使沙質沉積,凝固,形成一塊塊堆積的風棱石,像層巒疊嶂的微縮山水雕塑,它們構成億萬年來風的冊頁。直到今天,它們依然屹立在這里。我很懷疑,所謂的雅丹地貌,實際上不過是白堊土沉積在億萬年中不斷風化的結果,它那五彩繽紛的光,正是天地的原色得到了時間的解析。我想起大雪紛飛的冬季,這一片曠野,又該是怎樣一個雪白晶瑩的世界?似乎,我們越來越懷念藍天時,卻只能找這樣荒涼的去處,品藍天白云,忘情地獨語。
艾里克湖區,匯聚起荒原之神,山地,戈壁,灘涂,湖泊,流沙,在沙漠中靜默不語。它的存在,也許還有著很多的未知,正如我們的探月,還是一個有些神秘的世界。它的生態,卻是一種昭示,如同我們要在月球火星上找到水的印痕。所幸的是,它已經有保留地和我們融和在一起。我不知道,隨著磕頭機的進駐,隨著它底下油層的被抽取,艾里克湖最終會不會枯竭或塌陷,漸漸在風沙中逃遁,而只剩下風一般的傳說,把今天留給未來去猜測,成為后世茶余偶爾的談資。站在風棱石間閉眼沉思,我看到心海沉積為一汪湖,在陽光下泛著朵朵潔白的浪花,無比的安詳寧靜。
我忽然覺得,任何個體都是世界的過客,而前后相延的我們,更愿意和艾里克湖區這樣的地方構成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是那么渺小,卑微,偶爾可以無端地狂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