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
紙上的繩索(五首)
/湯養宗
總是活于將死,活于從這頭到那頭,活于
自己的臂力,假死中的生
與過不去的虎跳峽
需要一根稻草繩,吊在上面的人,命懸一線
滑行或攀援,死去又活過來
這條繩索,就是紙上的一行字,斷崖的
兩邊,他們在喝咖啡,調理黑與白
談女人腰肢到豐臀間的弧度
而我正處在生死線上,冷風起于萬丈深淵
這險境,神仙在一旁笑
到處是絕處逢生啊,文字一黑,兩手
便空掉,我多么自私,我不管你,我先過去了
卻拍案而起,這一天,終于天亮
你要我在這張紙上加蓋印章,無論用左手
或右手,都得將一紙如麻的文字
確認為命中的確認
這等于要我交出自己的反骨,交出我
在世上偷偷反寫的姓名
玉石里,我一直是你們的另一面
用相反的左邊,對決你們的右邊
在反方向,隱姓埋名,肉身在石頭里
側轉著身,睡成與誰作對的逆子模樣
更渾然不覺,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把名字
安放在哪一頭,才心安理得
現在,你要我現身,這是放獅子出籠
另件事也浮出,一個人的反面,再不能確立
多像是,一顆人頭終于落地
白紙上,映出了一攤噴出的血
三十歲后的十年間,我一直是江南病人
把自己當渾球,當頹廢的苦楝樹
甚至是,一只尋找谷粒的麻雀
來這家美發店,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比起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阮籍,比起
他屢次躺在某紡織美婦裙裾下裝醉
為的是嗅一嗅那幽閉的體香
對天,對地,其實只是對這天地間的
這個人,說一番自己想說的話
你便知,我也是苦命人,也一次次
要借一把剃刀,對一頭亂發千刀萬剮
才有快意,被她在頭上摸來摸去,才感到
這天終于天亮,我的頭光輝燦爛
江山是別人的,甚至沒有江山
而頭顱卻與這雙手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多么好的自以為是,難怪天底下
那些有意的別字,錯字,要被人有意地
一寫再寫,直到這里人去樓空
才知,當年的嵇康,為何在斷頭前
還要再彈一遍,叫人氣絕的廣陵散
劃亮最后一根火柴,點給
藏在身體中的那個人
這是最后的,兄弟。這一根燃盡之后
你我從此恩斷情絕,真正天黑。
多少年來,隔著這座牢獄,罪名,光陰
我一次次摸黑而進,用手中的火
問這問那,問誰在內誰在外
在認與不認之間,錯覺中的明處與暗處
盤結著虛實與糾纏。使我,成了我與們
使我的事,成了我與們的事
這根火柴后,我不再來看你
不再有我與們。不再有我的事與們的事
墻內埋著行尸。墻外走著走肉。
作為遺世的耳背者,老中醫囑我
吃牛耳,也要吞下牛耳垢
多想想花開花謝的聲音,并探究
牛與琴的兩般不清。我雙耳太幽黑,吃什么補
什么
也有牛脾氣,生來就不是誰的知音,沒有一聽
響雷
立即把春天說了十八遍
我長有他們得意的病,對話語權一概負疚
上蒼作證,這個人聽不見就是聽不見
我一手執牛耳的寬闊,一手推開彈琴者的十個
指頭
大聲說:天妒我耳!
作者簡介:湯養宗,1959年農歷白露生,福建霞浦人。寫有長詩《一場對稱的雪》,《危險的家》,《九絕或者哀歌》,《寄往天堂的11封家書》等。出版詩集《水上吉普賽》,《黑得無比的白》,《尤物》三種。曾獲得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藝獎 ,人民文學獎, 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部分詩作被翻譯成外文在國外發表。一直選擇詩歌作為自己所追求的第一寫作,并寫有部分詩學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