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萬象歸一( 組詩)
/汗漫
終于定居在這里,父親。
你一生經歷過的所有房子、床榻都是過渡。
沒有任何懸念了,或許
“懸在墓前樹梢上的這些果實是否甘甜”,
成為你長期猜測下去的一個問題?
從老家余沖村,到山下的南陽市,
你走了六十一年。
在這面向陽的山坡睡了十七年。鼾聲依舊磅礴,
是否會影響旁邊墓碑下的鄰居?
母親已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
在我開始發胖的體態和語調中辨別你的遺跡,
獨自買菜、煮飯、洗衣、跳健身舞,
對你的亡靈生活充滿質疑和好奇,比如
現在,她笑著問你墓碑上的名字:
“是否跟別的女人過好日子去了?”
她終將也躺在這里,與你延續中斷了的夜談。
而你像新婚時期的冬夜提前暖被窩一樣,
早已把墓地睡出了熱量和草香……
你還能認出并愛著母親衰老了的容顏嗎?
我逐步接近你去世的年齡了,
一張臉漸趨你的遺像,開始理解你中年時代的
頭痛、耳鳴、沉默,甚至……某種心動?
你、我以及不同時代的人們,
其實沒有什么不同。萬象歸一。
在墓碑前擺上你熱愛的酒、花生米、炒苦瓜,
我像釣魚者投出誘餌—
你禁不住誘惑,就會躍出泥土、重現人間?
我未來的墓地,應該也在這座山上。
你是否期待我們父子之間另一種形式的團聚?
子孫后代將在清明、春節一類日子,
繼續來墓地探訪,像釣魚
誘惑我們浮出死亡。但你我可能都不愿醒來,
因為那么多頭痛、耳鳴、沉默和……某種心動,
需要重新排練、表現。繼續沉睡吧
父親,在這面山坡上,你像階梯劇場后排那個
對山下劇情熟悉得以至于倦怠的失業演員……
我曾經渡河、進入縣城、上學
我曾經渡河,娶了縣城里的一個女同學為妻
我曾經渡過這條河
渡船周圍的浪花仿佛木質船身開出的鮮花!
我渡過了這一條河
魚群在漁夫和魚鷹的眼睛里生動活潑
而今,我像唐河一樣迅速衰老
河床上的野草,如河水死去留在床上的遺物
而今,河上的圓形石橋像我腰部的圓形皮帶
裝飾、嘲諷著身體內已經枯竭的心潮
異鄉人開車路過,請加速
忽略一條河流對本地景色和少女步姿的影響
我步行,路過,看見河邊樹木在開花
就夢見了少年時代的渡船在結果
當然,在雨季,河水閃現于河床
像一個人晚年的回憶錄里出現了謊言
河邊祖墳里埋著我的先人
他們土地下的生活也需要虛構出一條唐河?
唐河下游,下游的下游,是我客居其間的上海
家中的水龍頭努力扭曲身子回望上游
妻子在水龍頭邊洗菜,假裝像在唐河邊戲水
我縮小身體,就能像一個少年通過水龍頭游回
故鄉?
—所謂“故鄉”,就是亡故了的家鄉
喪失了唐河這一條水路,我已無家可歸
一切有翅膀的事物,都小心翼翼,
低調處理自己的姿勢和語氣。
比如,飛機,降低起落時轟鳴的分貝,
對穿過安檢儀器的人群保持質疑:
“這些充滿隱疾的家伙!
這些冒充飛鳥的機會主義者—
把寫在保險單上贊美天空和遠方的保額、詩篇
轉眼揉成廢紙,拋棄在另一個機場。”
公園。大霧。雙手背在身后的老人
像鳥,斂翅而行、思考:
“我是否也擁有了傷害的能力繼而
被禁飛?怎樣證明自身無辜?
首先,周圍的事物不能高燒……”
他發現:肯德基連鎖店暫時放棄雞鳴雞毛了,
掠過市區的飛機翅膀,
似乎有著炸雞翅的姿勢和香氣。
禽流感時期的生活,減弱了輕盈,
芭蕾舞學校的孩子降低了腳尖旋轉的速度。
萬物萬事顯得沉重、低矮—
人生的本相也許就是如此?
一切有翅膀的事物都小心翼翼,
低調處理自己的夢境和呼吸,
包括這首總想從紙上飛起、鳴叫的短詩。
但筆桿開始發燒,寫這首詩的人隱隱不安……
作者簡介:汗漫,詩人,散文家。有詩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 、散文集《漫游的燈盞》。曾獲“《星星》跨世紀詩歌獎(1998年度)”“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2014年度)”“《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西部文學獎(2012—2013雙年獎)”等。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