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庚申

趙明宇（河北）

唐庚申，民國十三年出生于元城沙圪塔，幼學私塾，過目不忘，認識他的人都說，如果興科舉，唐庚申必能考取功名。

唐庚申滿腹學問，卻口吃，訥于言辭。別人逗他，一說話就臉紅。走路也是慢騰騰的，好像害怕踩死螞蟻。

若論起讀書，那就不是一般人能比了。唐庚申祖業豐厚，在城外有八頃水澆地，他專門蓋了五間大瓦房用來藏書。唐庚申精通周易，對風水有研究， “生天延禍絕五六”，以及八卦爻辭，背得滾瓜爛熟，并且運用自如。有一次，鄰居新宅落成，請人看風水，風水先生查看一番說，你們家的五鬼方位有一條路，五鬼作祟，必出大禍啊。唐庚申咳嗽一聲說，無大礙，無大礙。風水先生看唐庚申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不屑一顧，眼睛朝天盛氣凌人地說，你說說看，怎么會無大礙？

唐庚申慢條斯理地說，按照常理，五鬼興盛，主家遭殃。但是這家人綽號叫 “二閻王”，有鬼路，自然亨通發達。

風水先生聽了，醍醐灌頂，要拜唐庚申為師。

這件事傳出去，唐庚申出了名，不斷有人套著馬車來請他看風水。唐庚申卻搖晃著大腦袋，捧著書本拒絕了。土改以后，唐庚申沒了土地，家道衰落，他不善農耕，日子過得不像以前那樣滋潤，就有人勸他去看風水。鄰村有個風水先生，每次能得一斗小米，足夠一家人吃喝半月。唐庚申無奈，只得丟下書本去給人看風水。豈知看風水是江湖活計，靠的是三分本事、七分忽悠。唐庚申口吃，人也實在，出去看過幾次，都是實言相告，得到的薄酬并不能養家。村里有個叫秦大噴的人，長著薄薄的兩片嘴唇，能說會道，游手好閑，跟唐庚申說，再去看風水，帶上我，你把看到的先告訴我，我向大處說。

拗不過，唐庚申就帶著秦大噴給人看風水。唐庚申跟秦大噴說，這家的院墻低，不存財，只需把院墻加高就可以了。秦大噴小眼睛一轉，跟主家說，你們家要出大事了，我幫你們破破。主家被嚇呆了，酒肉相待，說，先生啊，破財免災，花錢無所謂。

秦大噴點燃24盞蠟燭，跟主家要了兩斗小米，丈八紅布，在院子里做法。只見秦大噴口念咒語，轉了幾圈說，沒事了，沒事了，一個野鬼被我趕走了。把院墻砌高一點，保你們以后人財兩旺，居家平安。

主家聽了，千恩萬謝。那小米和紅布自然歸了秦大噴和唐庚申。

回家的路上，秦大噴喜滋滋地說，下一次我說需要兩只燒雞，回家讓孩子老婆解解饞。唐庚申不說話，把小米和紅布扔給秦大噴說，我不和你狼狽為奸！

唐庚申就不再看風水了，坐在書房看書。偶爾有人帶著一盒香煙，或者一包點心來找他擇吉日、寫婚帖，他滿面微笑地站起身來，輕捻毛筆，飽蘸墨水在紅紙上寫字。過年寫春聯，是他家里最熱鬧的時候，大家能看到他慢騰騰地俯下身子，從早寫到晚。

唐庚申寫字慢，走路慢，吃飯也慢，人送綽號 “慢鏡頭”。村里人抬杠，爭持得面紅耳赤，證明自己見多識廣。

這時候有人問，誰見過唐庚申跑步？

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沒了聲息，搖頭。

1968年秋天，造反派要燒掉唐庚申收藏的封建流毒。造反派先是按住他，刮掉他的胡子，然后把一摞摞的書搬到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樣。造反派在書上澆了汽油，一根火柴投進去，頓時火焰沖天，熊熊燃燒。

坐在書房里一言不發的唐庚申，慢慢站起來，猛地撲向火堆。從來都是慢騰騰的他，這個動作快得讓人難以想象。等人們反應過來，從火堆里把他拉出來，他已經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