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楊錫章（云南）

墳

爺爺，鄭筱萸他，今天伏法了。我看您來了，您安息吧。我給您帶來了一些藥，是真藥，您頭疼了，睡不著了，就服用一點，現在，一切都好多啦。我們，也好多啦，身體不好可以敢進醫院了……

這是一個春日的上午，陽光暖暖的，我到墳地去，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伏在一座墳前，絮絮叨叨地講著這些話。我聽了，低著頭，連忙走過去。因為，我心中也有許多話，跟他講的意思差不多，但是我很緊張，仿佛這話是講給我聽的。

這是一塊偌大的墳場，在高高的山腳下，清明時節，擠滿了上墳的人，死者不論何種死因，但躺在了這里，人生就告結束，可是活著的人還為他們心存惴惴，懷著沉痛的心情來作種種告白。是的，生時一切皆壞，當人不在了，想起種種的好，忘了種種不是，自己睡不安穩，就來墳前吐露一番。算是一種交待，更是一種解脫。活著的人需要死去的人來證明自己的良心啊。

我是一個醫生，但我也是一個病人。這么說吧，在醫院里，我醫術精湛，妙手回春。下班后，我就是一個跟白衣天使完全不相干的普通人，簡直是一個跟本行截然相反的人。我脫下工作服，穿上黑衣服，龜縮在電腦前，如一條發情的母獸，雙眼紅通通的，盯著熒屏，把過剩的荷爾蒙潑灑在網頁上。黏乎乎的，讓精子去配對卵子。有時，會真的遇到知己，就生成一個志同道合的見解。更多的時候，會被一片劈頭蓋臉的石子打成一堆肉泥。我就想，我是怎么了，醫生怎么了，這么不受待見？所以，現在我都不上網了。

所以，我下班后，就只是一個人在生活。而且，我不想去有人的地方，我喜歡去沒人的地方，去荒涼的地方，心情才會靜下來。所以，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墳地。在這里，我才思緒平靜，聽自己的心語，看世界的真相。

漫無目的，墳地上荊棘叢生，野花燦爛。這是我最愛的景色，荒涼和我的內心達成了一致。但是，當我隨意地看到一座巍峨的新墳時，不由得停了下來，因為這座新墳的墓碑上的字明顯地刻著楊群輝之墓，這太不可思議了，楊群輝是我所在醫院的院長，白白胖胖的，身體一向無恙，連感冒都沒有過，早上還在上班，可是怎么就埋在這里了呢？而且墳前還有一束鮮花，有一些鳥糞，有一些香燭。我這一驚，非同小可，蹲下細看，見忌日上寫著，二○一○年一月一日卒。那正是院長榮任的日子呀，他就在那天死了嗎，可是院長活得好好的。

我不敢看了，平時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于是，我疾走幾步，可是第二座墳又讓我停下了腳步。因為，這座相對簡易一些的墳的墓碑上刻著周武之墓。周武剛才還和我通了電話。他是婦產科的主任醫師，手中接生了無數新生命，但也夭折了許多新胎兒。他被稱為華佗，可也被許多患者叫作死神。我記得最真切的一次是他在一次剖腹手術前在手術室外對我講的話，保住胎兒比保住母親重要，保住自己比保住胎兒重要。按最保險的常規做，就最保險。

這句話我記憶猶新。

可是這句話，也讓我的良心備受壓力，我按照他的指點，從來沒出過差錯，可是有的差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我不敢嘗試創新，不敢用大膽的設想，不敢用最新的但是沒有十分把握的手術，許多產床上的婦女和胎兒就這樣死去了。現在的醫院，在接診病人時，做一個哪怕是最小的手術都要下病危通知，要患者家屬簽字。都只用一般常用的消炎藥，一個感冒都要全身化驗和儀器檢測，這樣最保險。而且，醫院內的每次會議上都強調，如果患者的表現起伏大，臨床不穩定，馬上叫轉院。

接下來，我看到了張護士長的墳、李大夫的墳、王醫師的墳等等。這些都是醫院里最出色的醫生，當然現在都還好好地活著。我這時極想看到的是灼偉的墳。他收紅包，吃回扣，亂下藥，態度粗暴，患者見他噤若寒蟬，家屬對他抱怨不止。可是，我看完了所有的墓，都沒有他的墳，都沒有那些讓患者痛恨的人的墳。

所有的我們醫院里的醫生都在這塊墓地上有了自己的墳，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于是，我重新看，但愿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我回頭從院長的墳前看起來，這回看清了，的確是院長的墳，但是這回我看到了，在院長的墳邊有十座小墳，墳太小，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名字，但是我還是認出了其中的一兩個。是院長進了的一批新藥物使用后不適死亡的。我繼續往下看，幾乎每座醫生的墳邊都有幾座小墳，都是在他們手上逝去的患者。

我不想看了，我忽然感覺，救死扶傷的醫生成了這個和平世界最大的殺手，穿著白衣服，臉色是白的，手是白的，心是白的，行為是白的，思想是白的，意念是白的。患者在他們眼里是死者，那么，醫生在患者心中眼中也是死了的，在這個世界也是死刑執行者，才有了他們的活墳。

我不想再呆在這里了，我要走出去。經過那個為他爺爺上香的漢子時，那漢子回頭看到了我，忽然說，楊大夫，您來給誰上墳啊？我趕忙走開了，但是在墳場的出口處，我還是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因為，一個美麗的女孩正在一座新墳前哭成個淚人。

女孩邊哭邊說，你怎么這么傻，你好好的前程，偏不聽我的，去做醫生。我也認了，跟你了，可是你死心眼，對患者如對親人，開最便宜卻最有用的藥，結果，別的醫生都買房了，你還住宿舍。我圖個什么呀，都說你人好，可是我們結不起婚，同學嘲笑，親戚遠離，父母責罵，你是何苦……

我看清了，這女孩是我的女朋友小瀅，她面前的新墳是我的，楊錫章之墓。

心

因為天堂已經成為了投資者的地方，門檻越來越高，去年才需要一萬兩黃金，今年就激增到十萬兩。在這種情況下，地獄已成大多數死鬼的必然去處。

與許多鬼不同，張三義對于地獄懷著一種向往的心情，他生前處于社會底層，吃盡了受夠了苦難，對天堂有天然的抗拒。于是當預感到生命的蠟燭將要熄滅時，就提前閉上了雙眼。不過當他終于來到十八層地獄辦了入住手續后，還是感到了真正的不公，因為他的檔案上明確記著，他從人間呱呱墜地那一秒起，地獄就已為他預定了位置。其實許多人也一樣，在人間的地位就自動決定了他的永世身份。

還有一點讓他感到無法接受的是，只要下了地獄，那就馬上恢復肉身。不過稍感欣慰的是，要求赤身裸體，這點比人間有人性多了，因為這樣一來，鬼與鬼就沒什么不同，相對來說表面平等了。

來地獄不可能是玩，但是也跟玩的意思差不多，人間是人玩人，地獄是鬼玩鬼，不過這種玩法有嚴格的游戲規則，第一條就是由你在人間的敵人來直接施刑，必要時候，也會由你的親人來動手。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的。這美其名曰讓鬼恢復人性。

現在張三義就被固定在一個大字架上，全身用螺絲釘上好，第一堂課是往手指上插竹簽。施刑者是來自唐朝的來俊臣。此公號稱是地獄惡鬼班的高才生。他先是獰笑一番，打消了受刑鬼的心存僥幸，然后拿出他的第一故伎，用一個火熱的大鐵甕罩在張三義的身上，一千多度的高溫把張三義麻木僵硬的肉身激活，然后，將半熟的張三義取出，再擰緊螺釘，卡住雙手，拉長十指，接著取用毒液浸過的千年老竹片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推進三義的指頭內。無論再堅強的鬼，都過不了這一關。張三義的臉馬上扭曲變形，嘴巴扭到耳朵下面，眼睛挪到眉毛上面。來俊臣美滋滋地欣賞著。

竹簽室里馬上發出了一聲慘叫。

絕對讓地獄料不到的是，這聲慘叫是由來俊臣發出的。竹簽插到根后，奇跡發生了，張三義的血流忽然加快，像水流一樣在體內奔涌，整個身體如春天的樹木般煥發了青春，那十根竹簽竟然也漸漸地汁液飽滿，最后吐出了新芽，綻放了新葉，碧綠茁壯，還散發出陣陣的清香，使整個行刑室充滿了一絲鮮活的氣息。來俊臣死亡氣息聞習慣了，現在聞到這種人間的味道，體內陣陣翻江倒海地難受，再看自己的十指，竟然變成了十根尖尖的竹簽一樣，疼得動彈不得，疼得打滾，一下子跌進甕中，再也出不來了。

地獄里從來沒出過這等事，于是眾獄吏聞聲趕來，對著張三義全身打量，此君神色自若，膚色紅潤，竟像個活人的樣子。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還是一個老鬼有了主意，他說看看張三義在人間的生活，就可能找得到原因。張三義的一生其實很簡單，只在不多的幾個地方生活，他種了三十多畝地，春夏秋冬，基本上都在田里干活。他靈活的雙手把莊稼種得生機勃勃，他的手栽下的果樹，棵棵成材，他的手使整個田壩充滿活力，不見枯枝枯木。這雙手是如此的普通，卻又是如此的神奇，使人間充滿春天，使枯木逢春。眾鬼面面相覷，明白了其中緣由，不由得暗暗稱奇。

這時一個惡心鬼跳了出來，細看原來是魏忠賢，他手上沾滿了各種百姓百官文人的鮮血，他的手是天下第一惡手，他的手曾經扭斷了大明的龍脈，他的手曾經把大明的整個天空弄得陰風慘慘，如同人間地獄。他伸出手去，想要扭斷張三義指尖上的活竹簽，不料剛一碰到，就成了石鉤子。原來，張三義的手不僅能妙手回春，織就江山錦繡，更能阻止伸向美好事物的毒手啊。但是魏公公是何許人也，他馬上用血淋淋的嘴咬破石指，于是手指又能動了。這次，他先讓鬼們把張三義用機床固定死，然后，就從張三義頭皮上狠狠一撕，一塊人皮就從張三義的頭上到腳下剝了下來。眾鬼哈哈大笑，不料笑聲很快就僵住了，原來，張三義不僅沒有血肉模糊，反而渾身光潔，皮膚還有一層，竟然有了彈性。魏忠賢又撕，撕了，又有一層，眾鬼個個幫忙撕，結果撕了幾十層，皮膚還在。這次是張三義解開了疑問，他說，省省吧，這還得感謝魏公公，你壓榨我，讓我們天天干苦活，身上的老繭一天磨出一層，來不及脫落，又苦出來一層。魏忠賢大叫，用油鍋，用油炸。

在一個巨大的滾燙的油鍋里，張三義被放了進去，馬上冒出嗞嗞的響聲，眾鬼都不敢看了。卻見張三義在里邊如魚得水，還叫加溫。張三義還叫拿一把瓢來，然后舀滿滾油從頭上澆下，他非常爽地說，從小天天風吹雨打，太陽曬，天天挨當官的皮繩，天天受著統治者的煎熬，天天在水深火熱里，人間的生活如同在油鍋里，現在好好地沐浴一番，謝了。魏忠賢伸過頭一看，翻滾的油鍋一下子把他卷了進去，馬上化作一攤血水。

這時，一個老婆子趕來了，眾鬼連忙退向一邊低著頭。老婆子笑吟吟地說，小李子，你來呀。小李子躬著身上前說，老佛爺，奴才在。慈禧還是笑吟吟地說，怎么這么個窮鬼都搞不掂嘛，洪秀全、義和團老身都只是按蟲子一樣嘛。李連英馬上說，回老佛爺，他是個農民，您老何必親自出手，奴才馬上叫他成一塊肉泥。

一架小山般的碾子擺在了面前，李連英嘿嘿笑著，他說，老佛爺，您看如何？慈禧一看，抿嘴一樂，還是小李子能干，賞你一品冠帶。張三義見狀，大罵道，死老婆子，禍國殃民，賣祖宗賣子孫的禽獸。慈禧的老臉一下子擱不住了，于是大叫把他舌頭割了看他還敢犯上。于是一把巨剪一下子就把三義的舌頭割了下來，但是三義的聲音更洪亮了，他說，老子是用心在說話，說的是幾萬萬人的真心話，哪像你們有口無心，盡用舌頭欺騙人和鬼。

碾子由幾百個鬼推動很快從張三義的身上碾過去了，血從碾子下流了出來，眾鬼大笑，說還是這老娘們兒狠。可是碾子過后一看，張三義好好的，李連英和慈禧不見了。三義哈哈大笑，說，老子在社會的最底層，早就被你們壓扁了，一輩子擠壓碾，身子都壓成一張薄薄的紙張一樣的了，三座大山壓在頭上都沒壓垮，這點算什么。

眾鬼無奈，只好請示閻羅王，閻王想了一天一夜，最后想出了一個法子，要把張三義開膛破肚，他知道三義不是神人卻勝似神人，是因為有一顆勇敢的心，一顆充滿善良仁愛的心，是這顆心支撐著他，是這顆心給了他無窮無盡的力量。他要親自操刀。

這最后的一刻到來了，張三義明白了，他開始不出聲了，只是輕蔑地盯著這些惡鬼。閻王看了三義一眼，低下了頭，想了一會，不動聲色地把刀子遞給了袁世凱。這個罪惡累累的劊子手接過刀子，想起了什么，在張勛的耳邊低語一番，張勛快步出去了。

一刀，只是一刀，張三義從脖子到小腹全部剖開，這時，一顆無比鮮紅，比太陽還紅的心露了出來，發出萬丈光芒，刺眼的光讓黑暗的地獄一下子成了亮堂的世界，眾鬼嘶叫狂吼，眼看就要化成一攤血水、污水。這時，一個鬼出現了，是個女鬼，她一把抱住張三義，泣不成聲。光芒立時暗了許多，眾鬼恢復了一點狀態。張三義看見，他的兒子，他的一家老小，他的一村人，不，一村子鬼都被拉到這兒了，他的小孫子正被袁大頭捏著喉嚨。張三義的心立時暗淡了下來。

這時，袁世凱大叫，把他的心用魔籠罩住。于是，一些鬼把魔籠拿來，奇跡發生了，張三義大吼一聲，心的光芒馬上全熄了，地獄比先前更黑了，再看張三義的心，已是焦炭般黑，他的口里長出了兩排大獠牙，他的身上長滿了鱗片，他的手上長出了幾米長的爪子。只是輕輕一下，他媳婦便被撕成了碎片，眾鬼一時無處可逃。然而，已經成魔的張三義還有最后一絲清醒，他盡最大的力把雙手挖進了自己的胸膛。張三義終于倒下了。

第二天，在人間的人們聽到了從地獄傳來的一個從未有過的好消息，地獄取消了折磨鬼的所有刑罰，改為批評教育。并且，把張三義的靈魂歸還人間，還出資厚葬他的肉身。

住 手

現在，我要干一件誰都不會原諒的事。

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但是我顧不得這么多了。

我抬起頭，只要是抬起頭，馬上就看到一張老臉，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浮腫的眼珠，干裂的嘴唇，額上布滿陰云，最難以忍受的是布滿灰塵的兩頰，好像幾天沒洗過了。這還算了，如果洗過更丑，因為原本盡是黑麻點，現在好了，掩飾起來了，但是怎么瞞得過我呢？這是誰的臉呢？這是老天的臉，天空的容顏，每天這樣子盯著我，叫我怎么能夠過活。

當然，我見過許多丑惡的臉，就說生活的臉吧，夠猙獰了，尤其是一張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獠牙，經常有事沒事咬我一嘴，把我咬得遍體鱗傷，有一次把我的脊梁骨都要咬斷了。原先生活還算斯文，我手頭有一個蘋果，或者有一塊肉，他只是臉伸過來偷吃一口，后來干脆見我有什么都要吃什么。幸好，我忍住了，因為我明白，生活雖然不像話，生活雖然欺騙了我，但是本質上，冷酷中還有點溫情，兇殘中還留點余地。我天天面對他，也看習慣了。

相比于生活的臉，命運的臉比較似笑非笑的，沒有五官，他的手比較可惡。舉個例子吧，那次我都要爬上鎮長的寶座了，他卻一把將我生生拉了下來，又用力地把另一個人推了上去，好在不久這個人就因貪污被抓了，這點我倒是原諒他了。

只有理想的臉好看些，圓圓的像小蘋果，筷子兄弟唱的那種小蘋果，但是我也看清了，是裝的，假的，好看是好看，卻是騙我入歧途的，專門捉弄我們這些涉世不深的小家伙，我好久沒理他了，他就又跑到幼兒園去當阿姨了。

但是，老天，上蒼這張臉，我本來不在意，我覺得他再丑是他的事，是值得可憐的，讓人同情的，不是他的錯，但他不該天天盯著我，把我的隱私和個人空間看得真真切切，而且還隨時調整角度俯視我，讓我接連出丑，無法正常生存生活了。

就在昨天，我和女朋友久別重逢，如逢甘露，她身子一軟躺在我的懷里，我抱緊她，她含羞地低下頭，就要閉眼睛了，我看得醉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了。于是我俯下頭，她抬起頭，忽然睜開眼，這一睜，就再也不閉了，因為她的眼睛里充滿恐懼，絕望，羞愧。她看到什么了？我也抬起頭一看，就看到了老天的臉，無比淫蕩，邪惡，蒼白，我也驚呆了，這樣的臉盯著看，別說男歡女愛，就是吃塊豆腐都沒胃口。很久，女朋友猛地推開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她打來電話說，她看錯人了，與我一刀兩斷。

我分析，老天盯著我，惡狠狠地盯著我，可能是我觸犯上蒼了，她一個弱女子，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不想與我生活在這樣的天空下。真的，這無可非議。可是老天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對我呢？

這還是其次，相比之下，他讓我失去朋友，實在讓我怒不可遏。張三不僅是我的發小，同穿過一條褲子，同睡過一張床，同追過一個女人，除了不是同志什么都同，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可是昨夜，他來找我，本來高高興興的，可是看了我一眼后，馬上抬頭向天，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說，你變了，你不是你了，你都成什么樣了。我沒變。他看天的頭始終沒垂下來，我抬頭一看，我的天啊，那是一張黑得可怕的臉，眼珠都要掉出來了，張開大嘴要吞人的模樣。這關我什么事啊？朋友艱難地說，從此咱們兩清，你別來找我，我膽小，我無能，我不是人，我是小家小戶的，我惹不起你。說完就轉身走了。

我握緊拳頭，對著老天，對著老天的臉。但我忍住了，說真的，我膽子也小。

就在今早上，老天讓我的親人也對我把門砰地關上了，親人說，我沒你這個侄子。

我于是又看見老天扭曲的臉。

如果說只是失去愛人，朋友，親人，我也還可以撐得住。我從自身尋找原因，莫非是我那天做的事被老天看見了，來懲罰我？

一年前，我在街上走，一個老人在我前頭跌倒了，我想扶，可是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扶，不然，你就會成為責任人，你就是撞倒他的人。老人疼得直叫，我趕快走了，也就是在那會兒，我看見老天的臉陰沉了。但不至于啊，有多少人都不扶，可是我的心里卻格外地后悔，我后悔了呀。

莫非是……那次事后，我發誓言要抹去心中的陰影，找個機會來改正錯誤，可是有時真的事不由己，機會倒是來了，可是我沒把握住。年初一個電話打來，一個大學生在河里救人犧牲了，讓我馬上去尋找英雄的遺體。遺體是找到了，我正準備跳下去，可是老板打來電話說要讓他們的人先付錢才撈尸，我為難了，不僅我怕不聽老板的話要被炒，而且我的押金一萬都要被扣。于是，我失去了這個救贖自己的機會，也就是那天，老天的臉無比絕望，一動不動地死盯著我。可我也沒辦法啊。

這些都是我的錯，老天沒錯，可是有一件事，讓我從此萬劫不復。我辭了打撈公司的活，以求良心獲救，可是老天不放心我了，時時刻刻盯著我，仿佛我一做事就要犯錯似的，但生活的那張臉又湊過來，那是張討債的臉啊。我做了幾趟正當生意，虧得連褲頭都沒了，沒辦法，我就加工地溝油，牛奶摻三聚氫胺，昧心錢倒是找了，生活的臉好看了，可是老天的臉更陰了。

我洗手不干，資助了一些窮學生的費用，我默默地給希望工程捐了幾百萬，我被評為愛心人士，我被評為最美的公民。我心里放開了，可是老天的臉始終沒有一絲松動，一點好看，直到女友，親人，朋友離我而去。

但是有一件事絕對是老天的錯，我破產了，具體地說，我被一個熟人騙了，血本無歸。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像做了一場美夢。算了，老天你得逞了，我不欠你了，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的。我還有女友，朋友，親人，可是他們又都剛剛離我而去。

最后的一絲對人世的念想都沒有了。我對著天，死死地盯著。忽然發現老天一下子笑了，那么慈祥，不像是看我，我順著老天的眼看去，卻看到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在扶著一位老奶奶過馬路。我忽然有了一個惡毒的念頭，我也笑了，我要讓老天徹底絕望，要讓老天的臉永遠高興不起來，于是我向小孩子走去。

當我伸出手來，我又抬頭看了看老天的臉，那是多么的驚恐，扭曲啊。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當我到了小孩子身邊時，正要伸出手去抓他，小孩子卻一下子叫道，叔叔，小心，后面有車。我連忙跳開……

回到家，我如死人一般，一抬頭，看到了一張臉，天啊，老天的臉在對面啊。不對，是我的臉，在鏡子里，和老天的那張惡臉一模一樣……

我又去了一個地方，是我自己主動去的。我知道，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獲得內心的寧靜和躲開老天的臉。

在監獄里，我從鐵窗往外看，看到一張安詳、慈和、明朗的臉，這是老天的臉，現在的臉。

這張臉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