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和軍 編輯/吳冠宇
滲入摩崖的島魂
文/孫和軍編輯/吳冠宇
歲月飄逝,昔日英雄的風流倜儻已被雨打風吹去;鰲魚旗呼獵獵作響的艨艟哨船,也不再如都督揮灑的毫筆在那流年歲月里自如瀟灑。只有摩崖石刻那富于天然與人文的意趣,滲透了中國文化與自然山水,終成為歷史演繹的蒼茫印記。
大大小小的島嶼成就了舟山群島這一中國大陸最東端的勝地,而對位于舟山最北部的嵊泗列島來說,成就它的不僅是島嶼,還有諸多滲透著島之靈魂的摩崖石刻。它們記載著島的歷史和故事,也講訴著自然山海的風情。
嵊泗列島是中國東海的前沿門戶,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據古籍記載,唐朝鑒真和尚六渡扶桑、明朝鄭和七下西洋、明末鄭成功征發東南等都曾途經嵊泗列島,因此島上留下了許多摩崖石刻和人文古跡。其中,最讓心靈為之怦然的,要數小洋山、黃龍島和枸杞島上的石刻了。
在嵊泗觸摸摩崖石刻,不禁感慨也許應該感謝倉頡“天雨粟,鬼夜哭”的偉大發明,成就了漢字承載每份思考與記憶的功能,讓我們的講述在融合了藝術的美與哲學的神秘后,繼以窮天地之精髓,緣鳥獸之行跡,源遠流長地記載著天地人之間的玄機。
注焉不滿
在小洋山島雙北村董氏宅基之下的傍海山崖上,“注焉不滿”四個黑色摩崖大字陰刻于此。四字自東而西排列,每字逾尺見方,筆力遒勁。由于石崖之間有幾道裂縫,“注焉不滿”四個字之間的排列并不是等間距的。
上海學者徐作生認為小洋山“注焉不滿”四字為唐朝高僧鑒真手跡。我曾打電話給徐先生,請教“鑒真手跡”的依據是什么?有無落款?風雨侵蝕了1000多年的石刻和字跡何以保存得如此完好?因為至今為止,舟山并未發現過宋以前的摩崖石刻。他說他的關于小洋山石刻手跡考據的文章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也曾刊登過,一直無人對此提出疑議。2011年國慶節,我再赴小洋山。意料之中,面目已然全變,百姓已無一家,連漁村的影子也消匿得了無痕跡。我以游客的身份進入石龍景區。可惜的是,并沒有找到“注焉不滿”四字,不知是否還在原來的石崖上?回來以后,了解了一下,說是讓位給經濟開發,移地復制到嵊泗的泗礁本島去了。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出自于《莊子》的代表作之一《齊物論》。《漢語大字典》解釋“葆光”就是隱蔽其光不讓人知道,才智藏而不露。圣人往往是這樣的,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取之,萬年不竭,復添之,萬年不滿;可謂“舒之彌萬里,卷之不盈杯”。學者徐作生對石刻上“注焉不滿”四字的解讀是“海水洶涌奔瀉,然而無論如何也不會滿溢”,而當地老漁民們的說法則是“小洋山航道深,再多海水也灌不滿”。
何為對錯,真正的解讀只怕還在于那位題刻者。如果是鑒真,這位千年前的佛家高僧,留給我們的會是哪一種玄機呢?
根據嵊泗縣文史學者郭振民先生的描述,鑒真至少兩次登上小洋山島。一次是在公元743年,鑒真率80多名僧侶第一次揚帆出海,東渡之舟在嵊泗洋面遭遇狂風大浪。帆船破損,隨波逐流,漂至小洋山。正如《唐大和上人東征傳》所記述:“舟破,人并上岸。水米俱盡,饑渴三日。”直至風停后,海面上出現了一艘小漁船。船上的祖孫三人,把自己的一桶飯和所有的淡水都留給島上的落荒者。《東征傳》稱“泉郎水米相濟”。“泉郎”則是指一幫散落在山海之間,常居船上兼結廬海畔,時時遷徙的海上漁民。五天后,明州府派船把他們接到阿育王寺。第二次是在公元748年,這次鑒真汲取了教訓,因風向不對,他們在小洋山找了一個避風的岙口,停泊了一個月。在這兩次短暫的停駐中,鑒真是否真的在小洋山留下了“注焉不滿”四字,這似乎還是個謎。
而徐作生的文章提到,2000年日本某攝影團高柳一行來小洋山勘訪鑒真東渡史跡,面對“注焉不滿”四字,雙膝跪地,長久膜拜,視之若圣物。看來,日本人是真拿此四字當鑒真法跡了。
“海闊天空”與“鯤鵬化處”
在小洋山島小觀音山山頂上有一塊摩崖石刻,書“海闊天空”四字,橫書,筆鋒蒼勁有力,為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游兵都司、新安人(徽州歙縣)張文質所書。張文質身為武將,卻飽讀詩書,好題字留刻,在小觀音山山麓的“鯤鵬化處”石刻也出自他手。這兩塊石刻,兩相呼應,倒似乎也應了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意境。

上:嵊泗縣枸杞島暑期度假,傍晚游水,看夕陽,2014年。 攝影/沈彥小池

下:嵊泗縣基湖沙灘親子拍攝,新年正月的第一天,晴,2015年。 攝影/沈彥小池
我記得在2000年見到的“海闊天空”是紅色的,印象中是由天然石碑錯雜疊接而成,猶如碑石之山,而“海闊天空”就鐫于山頂巖壁的石匾中。這次見到的居然是巖石的本色,仿佛石刻的古韻與歷史氣息被清風酥雨清掃得異常干凈。從游步道上看此四字,角度并不佳。后來據嵊泗縣文化局的人介紹說是原石刻還在,因游客上山觀賞不便,便在游步道旁重新仿鑿了一塊出來。這才知道兩次看到的并不是同一塊。
摩崖石刻“海闊天空”為人知曉不在少數,但很少有人知道小洋山還有過一塊“海闊天空”的碑石,筆者翻閱清人翟灝、翟瀚輯的《湖山便覽》,其卷九“崇明”有《小洋山》詩,詩前有按語,曰:
山多羊,又名羊山。有碑曰“海闊天空”,國朝總督噶禮巡洋時立。上有天后宮、三官堂、羊公廟。
這塊“海闊天空”碑是清朝康熙年間江南江西總督噶禮所立。噶禮,姓棟鄂氏,滿洲正紅旗人。康熙曾說他“才有余,治事敏練,而性喜生事”,清史記載噶禮不但自己貪贓枉法,還打擊迫害不與之同流合污的清廉官吏。噶禮于康熙四十八年以后任職兩江總督,來小洋山巡海也是那時候的事。估計是看了張文質的“海闊天空”石刻后,附庸風雅,胸生大氣,效仿著題刻一碑。畢竟,他身為總督要比那位游兵都司風光顯耀得多,而且康熙盛世比起萬歷晚明也太平得多。無論如何,他要從一個武夫手里奪點風光來炫耀一下自己,更為自己難得的出海巡洋留點光彩的紀念。
遺憾的是,雖然翟氏兄弟編《湖山便覽》時所處的光緒年間尚能見到噶禮的“海闊天空”碑,但讓噶禮傷心的是,石碑并沒像摩崖石刻一樣留到今天。來到小洋山的游客從此記住了張文質,卻沒人知道還有個總督噶禮。
其實,小洋山最經典最有神話色彩的石刻當屬同樣出自張文質之手的“鯤鵬化處”。該字原鐫于雙南村小觀音山南麓一戶民居屋后粉紅色峭壁上,直書,每字高約0.85米,寬約0.65米。
莊子《逍遙游》云:“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看得出,張文質絕對是個飽讀四書五經、酷愛摩崖題刻的高手,是一員執劍巡海的武將,也是一位執筆研墨的文人,他的想象就如化鯤為鵬的巨鳥,穿梭于千尋峭壁、百態怪石之中,搏擊于萬傾瀚海、億里云天之內,從北冥到南海,從大鯤為巨鵬,恍惚間,海動風起,龍吟波谷,而它,自由而高傲地翱翔。
將“鯤鵬化處”授之于小洋山島,一者當賴張文質之神筆,二者當賴莊子之魚情結。《莊子》十二篇共十八處提到“魚”。莊子與魚,非一非異,亦一亦異,如水乳交融,渾然無界。莊周賦予“魚”道家的精神和思想,他主張人生應“全性保真”,擺脫一切世俗羈絆,化同大道,游于無窮,以達到絕對和完美的精神自由。這恐怕就是莊子借“魚”所要詮釋的人生境界呀。
翻讀《山海經》,可以探知鯤鵬雖不是《山海經》記載的神獸,但《逍遙游》里鯤鵬之化的根源卻在《山海經·海外北經》中北海海神變為風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的禺強的典故,包括后來唐朝李白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的意境,均不外乎由此而來。鯤鵬之知名度和氣勢在我國古代的神獸體系中是獨特和罕見的。小洋山島的石刻恰恰應和了鯤鵬所創化的神奇表現力!
鵬為鯤所化,鯤鵬之志,何其遠大!這是巡海將士之志,是一代代開疆拓洋者的不已壯心。我們習慣站在大陸岸線上俯視海洋,其實,當農耕文明圈與海洋文明圈交接碰撞的時刻,我們更需要站在海洋上俯視大陸,站在空中鳥瞰大陸。古人以鯤鵬之化,告訴了我們掌控海洋和天空的重要玄機。
“倚劍”和“中流砥柱”
“倚劍”兩字鐫于小洋山觀音山西坡巨壁中,橫書,每字高約3.8米,寬約3.6米。粗獷渾厚,遒勁奔放。莽莽然亙列于巍巍山麓,氣勢實在撼人。更有“中流砥柱”四字嵌于“倚劍”兩字中間,字中套字,大小勻稱,錯落有致,為舟山摩崖石刻之罕見。整幅石刻,看上去莊重端肅,意味深長,令人敬畏之心頓生。據說是迄今發現的舟山市最大的古摩崖。“倚劍”左有落款八字:癸丑夏楚人李楷書。
倚劍揮戈,一派力挽狂瀾的氣魄。《晏子春秋》曰:“以入砥柱之中流。”“中流砥柱”,在這里就喻作屹立在東海汪洋中的砥柱山。同仇敵愾、堅強獨立的明朝水師、巡海將士,在這動蕩艱難的環境時勢和惡劣的海隅邊疆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夕陽西下的嵊泗萬畝貽貝養殖基地。 攝影/虞岸
癸丑年就是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這個李楷,曾引起一些爭議,最后據湖北蘄春文化研究會秘書長陳仕猛先生提供的文章考證,可以判定題寫“倚劍”兩字的李楷,就是曾任福建南路參將、升任江南副總兵、官至貴州總兵的湖北蘄州人李楷。
李楷在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擔任江南副總兵之職,萬歷四十一年還在此任上。據崇禎《松江府志》卷二十五兵防記載,江南副總兵原駐金山衛,嘉靖四十三年移駐吳淞,專管江南水陸兵務。吳淞位于今上海市北部,明朝以后,一直是海防和江防之要塞。而小洋山地區在明朝是江浙兩省會哨之地。該志還說,洋山為松江府所屬,為定海、吳淞江二總兵會哨之處。嘉靖《平湖縣志》卷六政事兵防篇:“洋山哨泊守洋山、圣姑礁,與直隸吳淞官兵會。”清魏源《圣武記》卷十四:“中國之師船,茍無海賊之警,即終年停泊,雖有出巡會哨之文,皆潛泊於近岙內島無人之地。”
清初聲勢浩大的海上反抗運動,常取道洋山。順治十五年(1658年)九月,鄭成功、張煌言在洋山會師北伐,遭遇大風而損失甚慘。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浙江省和江南省水師,在此立有江浙兩省海汛分界碑。根據1936年2月12日上海《申報》載,此碑立于小洋山老會廟中。老會廟指的可能是仰天蓋山東側山岙中的天后宮,可惜已經不知影蹤。
小洋山歷史悠久,唐大中四年(850年)即有關于該島的文字記載,據稱當時島上有座隋煬帝廟,還有一座洋山大帝,供奉一個為救饑民而擅自放漕糧的解糧官,頗有離奇色彩。自宋至元明的漫長時間里,洋山漁汛一直盛如海上大都會。

嵊泗摩崖石刻——山海奇觀。 攝影/孫和軍
東海云龍
黃龍島有大小兩座,大黃龍島因山勢雄偉,多裸巖,土呈澄黃,遠望似黃龍蟠海而得名。約16世紀前已有人在大黃龍島定居,清初遭海禁內遷而荒廢,現居民的先祖多是康熙年間舟山展復后,陸續從寧波、鎮海、乍浦等地遷入。
北峙岙村是傳說中黃龍長龍角的地方,從那上山,穿越鱗次櫛比的石居,傳說中女媧補天遺漏的大小元寶石,就依偎著隱居在石崗懸崖之中,形若兩錠神來的金銀大元寶。大元寶石重約百噸,高6米;小元寶石重約5噸,長4米,兩石相依。人立于石上,蹬之悠悠顛晃,推之則搖擺而不移,人稱東海第一大奇石,也可謂黃龍島鎮島之石。
舟山本土詩人海不平君曾有妙句歌詠:
遙望海天東復東,黃龍出沒霧云中。
山高猶有一方石,洋闊焉無八面風!
冷眼滔滔情不世,靈心逸逸意如空。
經霜歷雨萬千載,傲立人間亦為雄!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六月,巡海至此的張傳隆在大元寶石的西壁題上了端正俊俏的“東海云龍”四個字。每字約0.68米高,0.55米寬,在題刻左上角有一篇4行字的短文,文字因年代久遠風化嚴重,好些字已辨識不出,但令人驚訝的是,每當上午10點左右,陽光斜射與元寶石恰成一定角度時,就能清晰地讀出絕大部分短文內容。
無獨有偶,位于峙岙村黃沙路34號居民宅旁的石壁上確有一個石刻“東海龍云”。“東海龍云”距離能踩踏地面高二十米左右,題刻保存良好,落款因風化之故已基本辨別不清,據當地鄉儒介紹該石刻距今有百年歷史,從字型及文字內涵上來看應該與元寶石上“東海云龍”為同一時代石刻。
龍是水神,云是水氣,龍吟則景云出,故《易?乾》中說云從龍。云龍馭風而飛,騰浪而至,可謂海山諸神列仙風云際會之所。元寶,以吉祥記憶和財富符號浸淫在島人漂海遷移的整個歷程;傳說,源自大荒之境神奇而富有感召的道德啟蒙;張傳隆的手筆,則賦予了元寶石生命本真的色彩。
瀚海風清
黃龍島更早的石刻在島之南所謂龍頸部位的大岙村尖峰腦崗墩山麓,“瀚海風清”精雕細繡了四百余載,是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差鎮守浙直中府都督處邵楊令、分守寧紹等處地方參將劉炳文、統領寧嘉游兵的游擊將軍陳夢斗抗倭督汛時同簽的神來之筆。
據《嵊泗地名志》記載,“瀚海風清”4個大字,字徑約0.8米。結構寬博,意態渾成。點橫撇捺、提按頓挫間起伏律動,線條豐滿,顯得靜中有動,又雄強渾厚,端莊凝重,向外自然伸展擴張。
邵楊令和陳夢斗何許人也暫時無考。但劉炳文是福建漳浦人,萬歷三十二年到三十七年任寧紹參將。明朝為了防御倭寇及海盜等的襲擾,在東南沿海建立了輪哨制度。光緒《定海廳志》卷十九記載:“嘉靖三十八年,設寧紹參將一員,從臨山移駐舟山。所屬定海水營、臨觀水營、紹興陸營、昌國水營、昌國陸營,統歸調度……”劉炳文在萬歷三十六年輪哨到了黃龍島,留下了“瀚海風清”的石刻,戎馬倥傯之中不失儒將本色。
大岙村宛如天工之鑿、織女之針所造就的海山繡錦,述說著黃龍島浴海烽火的歷史。上世紀70年代初居然被人為毀去了半個“瀚”字及所有的年庚落款,遺憾抱在了黃龍島的史柱上,讓人傷心得無語凝噎。如果黃龍有淚,他一定會將三顆滾燙的淚珠熔鐫在半個“瀚”字邊,用他的龍爪將殘缺的橫橫豎豎補齊。補天漏有女媧,補古籍有史家,石刻缺一塊,又怎會無人補呢?殘缺需補,毀滅的更應補以原貌。在一個亟需汲取人文道德力量的今天,我們需要借助古人的智慧,贏得與歷史對話交流的機會。這個機會不是不多,而是稀缺。
仙印石和元元門
爬上黃龍島主峰石屋崗墩,沿山脊古道朝北行進,沿途偶有怪石危巖,突兀地闖入我們的鏡頭。
這是一條把整個黃龍分成北港與南港的山脊,歷史上也曾經是江南省和浙江省的分界線。似有仙人指路,天龍招引,我們尋找到了面向北港的諸葛亮帽頂巖和面朝南港的佛面巖。
一定是一種智慧,一定有一種力量,把堆積在一起的幾塊石頭演化為諸葛亮的綸巾。當轉化角度,視覺便成為最強勁的風,于是石頭便復古般地蓄滿了歷史,石頭便詩意般地讀出風景來。其實,從渡船靠泊黃龍之岸的瞬間,我就一眼望見,一股由遠及近的輕柔的相識感,冉冉而升,我認定是這群凝固的巖雕。諸葛安詳淡定地俯視著北港,海上的每一簇涌浪、每一艘帆船都是他布下的兵卒。
我們在一幢擴建中的古寺邊,摸尋到了諸葛這位智者的氣息。一塊有著巨大腳印狀的石頭上,刻著“仙印石”三字;在一塊如門似戶的巨石旁,又刻著“元元門”三字。元是鴻蒙初開,混沌乍驚;元是萬物復始,生命起源。不知題刻者是誰?也不知這樣的理解合不合題刻者的本意?只見門旁綠木青藤蔓延,權將它們作為我攀巖的扶手好了。長年凝望大海的綸巾,該為他撫一撫了。即便感受不到孔明的溫度,汲取不到臥龍的智慧,也可以五體投地地貼著他一回,感知巨石冷漠外表之中蘊藏著怎樣厚實的生命砥礪與人文淬煉。
看似一塊簡單的石頭,但要征服它,讓自己聳翹于海天之際,往往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需要勇氣,毅力,甚至需要流點血,勞點筋骨。我知道,沒有幾個人可以爬到數十丈山頂絕處的懸崖上來,一個高高站在諸葛綸巾之上的人,他本身就需要智者的高度、氣度與器識。
到嵊泗枸杞島的人,不能不到位于石浦村和里西村之間的第二主峰五里碑,“山海奇觀”摩崖石刻就在那里。明萬歷庚寅年(1590年)春,抗倭名將侯繼高統率兵臨觀把總陳九思、聽用守備宋大斌、游哨把總詹斌等人來此督汛,留下“山海奇觀”四個遒勁大字。如盤摩崖,潑墨而見蒼勁,勾勒而見磅礴。侯繼高是來海疆前沿檢查戰備的,軍人愛題書法,附庸風雅,抒懷壯志,留下了四字成為一個地方的人文歷史景觀,活在枸杞島人的記憶當中,更是一個帶著揮灑不去的浪漫主義精神的英雄故事。
先人崇道崇儒,道家以石悟道,儒家以石載道。五里碑的摩崖,巧石爭崛,神工天成,足以為這一片海隅構筑起山海一色的詩意雋永、道儒如一的人文聯想。道家主張出世,儒家主張入世,在我看來,在當年人跡罕至的小島上,浸染著山海風光、摩崖題詞,完全是合乎道家的出世之舉;而以抗倭督汛海疆的名義來到枸杞島,侯繼高呈現的又是儒家的入世之舉。出世入世之間,誰能為400多年來匆匆掠影而過的人們,包括今天站在五里碑面前瞻仰的我留下什么?
山佑人,人崇山;海饗人,人敬海。這是人與山、人與海之間的共生原則。這樣的原則之下,樂海者觀海則意溢于海,樂山者登山則情滿于山。我數次觀瞻“山海奇觀”,是源于內心對山海的鐘愛。以摩崖為簡牘,以山島為龜骨,對乎山水的一切審美情趣和審美技法,不恰是一部天書神卷,偉岸而堅挺嗎?
歲月飄逝,昔日英雄的風流倜儻已被雨打風吹去;鰲魚旗呼獵獵作響的艨艟哨船,也不再如都督揮灑的毫筆在那流年歲月里自如瀟灑。只有摩崖石刻那富于天然與人文的意趣,滲透了中國文化與自然山水,終成為歷史演繹的蒼茫印記。
這道摩崖石刻成了枸杞島永不斷裂、永不消失的畫面,它和枸杞島的傳說一同演變,在海風吹過時,我的遐思,也會像海里的小舟一樣,微微搖曳,蕩漾開歷史的漣漪。

嵊泗嵊山中心漁場錨泊區一角。 攝影/虞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