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虐待那個孩子

“南京養母虐童案”爆出后，一場保護受虐男童、保護未成年的正義之戰也隨之展開，大家都聲稱為了孩子好，但現在最不好的卻是孩子。

在4月3日的那場微博風暴中，李征琴因為那幾張兒子被虐打后傷痕累累的照片，被一面倒的輿論口誅筆伐為“蛇蝎心腸”、“喪心病狂”。隨之而來的，是刑拘，候審，母子分離，以及7月20日被依法提起公訴的通知。

她決定發聲，以一個愛孩子的養母的身份，并迅速更換了辯護律師。至此，自3月31日那場后果嚴重的體罰發生后，孩子、親生父母、案件舉報者、校方、公檢機關和李征琴，在四個多月的時間里編織出更撲朔迷離的“南京養母虐子案”。

謊言和失控

小寶（化名）一有問題，生病、作業遇到難題，就會給養母李征琴打電話。他不太喜歡安徽來安縣老家的生活，雖然自出生后便在這里生活了6年，在南京只待了3年。一方是親生父母，一方是養父母，他明顯更親近后者。

“媽媽，我今天又背了一首唐詩。”他在電話里乖巧地討好李征琴。“都是我不好，媽媽才不能見我。”4月的那場變故讓他至今仍感到恐懼，并將根源歸咎于自己。

3月31日，還在回家路上的李征琴接到兒子小寶的電話。“我語文考試考了第一名。”孩子說，語氣里有幾分得意。但太了解小寶的母親聽出了那幾分吞吞吐吐的心虛。“憑他的成績，應該考不到第一。”

她最痛恨謊言，可偏偏這個6歲才成為家庭一員的孩子，三年來無論她如何教育、糾正，撒謊卻成了他改不掉的積習。他撒謊，不愛學習，屢屢抄襲別人的作業。最嚴重的一次撒謊行為，是小學二年級上學期時欺騙她“學校沒有布置作業”，之后整整一學期都沒有寫過英語作業，直到真相曝光。

她認定這次考第一又是撒謊，“但我想，應該給孩子一個承認錯誤的機會。”

回家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問小寶有沒有抄襲，小寶自然否認。她不說話，望著兒子，這種洞悉真相的眼光讓小寶局促不安，卻更難開口。十分鐘過去，失望、氣憤，種種情緒在李征琴心里滋生，“非要逼我嗎？”她掏出手機作勢要給他的同桌打電話。

“媽媽，我錯了。”小寶終于喊出聲。

可這時的承認，是在李征琴漸漸失控的情緒上又澆了一瓢油。“我講過抄襲等于不勞而獲，對別人是不公平的。我苦口婆心說了三年，還不該懂事嗎？”她抄起竹制抓癢耙朝小寶狠狠打下去。

這是整個打孩子事件的第一波傷害。在小寶的求饒聲中，她停了下來，但很快又被兒子書包里露出的塑料跳繩刺激——前段時間他拿跳繩勒過同學，她再三囑咐過小寶，沒有體育課不準帶跳繩去學校。

李征琴完全失控了，她一把搶過跳繩，開始抽打兒子。

“打了多久？”

“沒有概念。”

我明明是最愛他的人

4月4日，李征琴被叫到南京市公安局高新分局派出所，民警給她看了那組網友發在微博上的照片，告訴她：你涉嫌故意人身傷害。

她蒙了：“這是我打的嗎？這明明是一次普通的家庭懲罰，怎么就犯罪了？”

孩子身上到底有沒有這么嚴重的傷，是案件的關鍵點之一。7月29日，律師提出希望檢方出示原始照片作為虐打的證據，“我們懷疑照片有PS痕跡。”

但李征琴沒有足夠的把握證明照片有假。“那幾天我因為生氣，沒注意孩子。”她告訴記者，可是家里一直有司機和保姆照顧小寶，孩子并沒表現出什么異常。

“何況我那么愛孩子，怎么可能像微博上說的那樣‘經常打孩子’？”她委屈且憤怒。

丈夫和女兒則為她不值。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兒子”，父女倆起初并不太樂意。

2006年9月，李征琴接到表妹張傳霞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表妹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我們條件有限，也想讓他長大后有出息，我想讓你幫忙帶小寶。”

說是幫忙，其實是收養的意思。張傳霞很清楚，和務農的自家相比，生活在南京、丈夫是律師的表姐家，生活條件要好許多。

對這個請求，李征琴并沒回絕。她與張傳霞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一直很好，但她不想讓孩子一生下來就離開親生父母，“等孩子大一點吧。”

6年后，收養的事再次被提出。丈夫與女兒不是很支持，李征琴卻說服了他們：2008年大地震時那么多可憐的孩子都被搶著收養了，何況這是自家孩子。

2012年9月，小寶正式成為李征琴夫妻的養子。再養一個孩子的艱難卻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6歲的孩子，已經過了習慣培養的黃金期;而在農村長大，父母疏于管教，倒是養成了一身令李征琴無法忍受的壞毛病。

“他沒有刷牙的習慣。”李征琴帶他去醫院補牙，又手把手教他“橫著刷、豎著刷”。

孩子還營養不良，經常吃了就吐，李征琴就讓老公每天晚上熬粥，溫著，第二天早上給他吃，養胃。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還會給他講故事、親一親他，“所有城里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我都會給他。”

丈夫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評價妻子：“她是個很好面子的人，覺得既然接過來了就要教育好。”

小寶漸漸懂事，李征琴有關節炎，每次拎重的東西時孩子都會說：“媽媽，我幫你拎，你腿疼。”這句話，讓她覺得一切操心都值得了。

唯獨學習，她無數次感到焦心無力。親生女兒學業優秀，一度是她的驕傲，也因此，李征琴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小寶會比別的孩子差。

“他沒上過幼兒園，基本上不識數。”基礎差，她就手把手從頭教起，即使發現孩子經常注意力不集中、記不住所學內容，也努力耐心引導。一年后，她自認小寶能跟上一般孩子的進度，讓他入讀了南京浦口外國語學校，“這是當地最好的學校。”

最好的學校、昂貴的學習用具、專人照顧，作為一個養母，李征琴自認比孩子的親生母親更盡職盡責。

這是學校的報復？

4月5日凌晨，李征琴以故意傷害罪被依法刑事拘留。聞訊趕來的表妹張傳霞不但沒有責怪李征琴，反倒因給她惹來麻煩心生內疚。這個淳樸的農村婦女找到警方和檢方，向對方磕頭求情：“我表姐都是為了小寶好，我不怪她。”

4月16日，南京浦口區檢察院舉行審查逮捕聽證會，李征琴的代理人在庭上念了她的道歉信：“我一時失控將孩子打傷，事后我非常后悔……感到深深的自責，我向孩子道歉，向孩子的親生父母道歉，今后我將用加倍的關愛來彌補我的過失……”因為沒有前科劣跡，19名聽審員中的12名建議對她不予以批捕。

哪個做父母的沒有打過孩子？一件家務事，為什么會鬧得如此大？李征琴在拘留所里反復思考，最后把矛頭對準了揭露這件事的校方。

“當年校方收借讀費的事情被揭發，而我又跟校方爭論過這件事，你覺得他們這樣對我正常嗎？而我的養母身份太敏感，太容易被人誤解。”

4月2日，老師發現小寶有些異常，掀開衣服看到孩子身上的累累傷痕，趕忙拍照取證并報警。

德育老師陳媛媛后來在接受央視《新聞1+1》采訪時說，從去年6月份起就發現小寶有疑似被毆打的痕跡，隨后跟李征琴夫婦進行過溝通，也曾向警方報告過，卻沒引起重視。

“他們給小寶拍照、報警，還對小寶說回家千萬不要告訴媽媽，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給我打過電話，兩年多來沒家訪過，不然他們為何不能拿出通話記錄？如果家訪過，我家是怎樣的裝修風格？”看到報道后，李征琴氣樂了。“聽證會的時候，其實校方有承認過他們沒和我聯系過。”李征琴說，可她無法向記者提供庭審記錄作為證據。

記者向孩子求證，后者回憶老師確實說過“回家不要告訴媽媽”的話。而校方在事情鬧大以后也選擇了低調處理：截止到發稿，小寶班主任的手機處于暫停服務狀態，德育老師手機關機，數學老師王某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我的案子已經被作為一個典型了。”她嘆口氣，盡量平復自己的疲憊。7月20日后她連續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期間又一直為案子奔波，最近在律師建議下，她申請了重新鑒定傷情。在她看來小寶的傷并沒照片上那么重，而且，“辦案程序有問題。”

身為律師的丈夫施某以他的從業經驗判斷，故意傷害罪的輕傷是可以達成庭外和解的，尤其是在受害者主動提出和解的情況下。但在自己妻子的案子上他完全無能為力，“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讓我們和解。”

混亂的結局

案件中的幾方雖然立場對立，卻都是為了孩子好。但現在情況最不好的卻是孩子。

李征琴被帶走后的前幾天，因為目睹母親被警察抓走，小寶陷入歇斯底里中，每天夜里或者不愿睡覺，或者睡著后哭醒：“我要媽媽。”

家里為官司奔走，小寶暫時無人照顧，張傳霞被迫暫留南京，帶著孩子住在出租屋里。拘留結束回到家后，李征琴盡管想念孩子，但按照民政局的要求她不能單獨與小寶見面，多數時候只能通過電話和孩子聯系。偶爾張傳霞會帶著小寶回去見表姐，見面時李征琴像演戲一樣平靜：“寶寶你回來啦？媽媽給你做了好吃的。”她不敢激動地去擁抱兒子并痛哭，情緒太大，會讓孩子感受到分離的痛苦。

但這點彌補相對整個事件對孩子的影響，杯水車薪。

在學校，小寶的境遇變得十分尷尬，他和同學打架，“他們嘲笑我，說媽媽不好。”期末考試時成績從原來的八九十分跌到七十多分，尤其是英語，張傳霞完全教不了。

小寶的暑假，第一次沒有了計劃。因為農忙，張傳霞只能帶著孩子回老家，而按照以前的規矩，李征琴會和小寶一起制定好暑期學習計劃，有計劃地玩，有計劃地學習。而今，“逛逛超市”成為小寶在暑假里唯一的消遣——既避了暑又能看到很多新鮮事物。

更糟糕的是未來。開學后小寶還能不能回南京上學？學費怎么辦？誰來照顧他的學習？張傳霞深深嘆了一口氣。相對表妹的擔憂，李征琴一直沒有放棄對孩子的努力，她試圖在電話里指導小寶的暑期作業，甚至為挽回小寶做出妥協：“我可以放松他的學習，培養他畫畫，他畫得很好。”

但公訴后她是否還能獲得小寶的撫養權？小寶又有怎樣的歸宿？一切都是未知數。

何況我那么愛孩子，怎么可能像微博上說的那樣‘經常打孩子’？她委屈且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