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的詩

※ 張建新

張建新的詩

※ 張建新

浮云書

從戲院出來，大片大片白云

從戲院的穹頂上飄過，

在夜空深藍如海的背景下

美得像動畫片一樣虛假，

我緊緊跟隨它們，直到確定

這是真實的，戲院里出來的人

紛紛散去，是真實的，

廣場上只剩下零散幾個人

不緊不慢，落在浮云之間

我念著戲里的臺詞：莫把黃金

當黃土，莫把金鐘當破鑼。

風一陣陣吹來，溫柔的刀鋒

閃閃，難以避讓，牧師

走在林蔭小道上懺悔落日，

被剝離的自我都各有其屬，

飛葉落花，半截文章，

幾句戲文，熱愛何其茫茫，

被風吹遠的事物皆浮云高鐵啊，

每個人都是它秒速的乘客。

池 塘

總有柔軟的事物越過凜冽

來到身邊，微熹晨光中，

母親推開虛掩的木門

迎來今年最厚的一場雪，

通往小池塘的青磚臺階

虛幻如云端懸梯，

晨鳥掠過覆雪的池塘

落在水邊柳枝上，

一切那么安靜，積雪

無聲地從樹上落到池塘里，

母親用木桶輕撥水面枯葉

取了兩桶水小心翼翼

挑回家，陽光從身后射來

照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從我現在的方向看去，

水面的漣漪已慢慢合攏，

每座村莊都該有一個

池塘，每個池塘邊都會

有一個擔水洗衣的母親，

她們近乎神秘地為我們

藏下一個永不枯竭的池塘。

山中迷路

導航儀將我們引入深山之后

就閉嘴不言，在山中，我們才知道

自己就是迷途的羔羊

不動的是老山，開車的是新手，

群山與紅色小車玩著捉迷藏游戲，

我們為何此時消彌了娛樂之心？

扔石頭砸不到鳥，脫了衣服

也不怕走光，我們還擔心什么？

三岔路口，我們停下，徒勞看著

山泉唱著歌，從荊棘的攝像機穿過

我在想我們的憂慮和恐懼，

我們低于被消費的古松瘦竹，

山中木屋無人，直到一輛拖拉機

開過來，引我們盤旋而下

回望降下的高度，心有余悸，

懸崖總是伴著出口，危機感是那

人心古道崩塌于文明國的盆栽？

感 恩 節

晨起騎車，發現車胎破了，

還好微亮中有朝霞，

雨水已覆蓋多日，氣溫

一降再降，早點店里

老板娘收拾碗筷，感嘆

陽光久違，龍湖的殘荷

落盡了，只留下鐵銹色枯桿，

陽光多好啊，穿過玻璃，

灑在面前蛋炒飯和海帶湯里，

因為陽光，我們相視一笑

談論生活中詩意的源頭，

在陽光清晨的美意里，

我拔出扎進車輪胎里釘子，

清潔工阿姨扛著掃帚

笑著打招呼：今天下霜了呢。

是啊，在一種深深的感恩里

我們活到今天。

桃花潭，篝火之夜

篝火不能讓我們回到古代，但可以

讓我們來到野外，不懼寒露，

有人往篝火添柴，有人跳過篝火

引來陣陣驚呼，在舞動的人群中

我拎著酒瓶四顧，蘇省也是，宇軒也是，

我們碰了碰酒瓶，喝上一口，

小鹿跳得最為輕盈自由，不像我們

拖著冗重的前世，梅丹理在坡上觀望，

一路上，這個健談的老外

用令人驚訝的普通話與我交流地方文化，

他個子太高，夜晚太暗，

我們努力讓自己融入桃花潭的古典，

左邊遠處巨大的球形會場，那里

剛剛為詩歌進行過頒獎和朗誦，右前方

青黑的青弋江上李白和汪倫正在惜別，

光影點點若夜魚在江水里翻身，

我抖抖身上露水，不屬于今夜的燈火。

詩一首給玲燕西藏之行

凌晨2點49分，你發來信息

到格爾木了，火車停靠二十五分鐘，

青藏高原腹地，河流密集，靜穆，

羊群一樣散布在高原大地上，

電話里，你說外面的河水都結冰了，

你驚喜的聲音里跑過一頭牦牛，

再經過那曲就到拉薩了，

有麗芳的陪同，有旺旺接站，

我就放心了，經過一夜的高反

一切恢復正常，你說是高原

賜與你一次酣暢的新生，

終于可以與高原的飛鳥與植物

交談，圣山可見，拉薩河水

有神靈的步履，你可以放下自己，

打開自己，在純潔的藍中看到自己

烏 鴉

這些年，烏鴉見得少了，

麻雀卻越來越多，

每天傍晚，街道兩邊矮樹上，

麻雀巨大的合鳴蓋住

來往車輛和市井的喧鬧，

這讓人無端心慌，每次

從樹下經過時，我總是

不時抬頭看看樹，枝葉繁密，

只聽到叫聲而看不見麻雀，

我時時擔心那巨大的聲音某時

突然抱成一團向我砸下來，

但今天，我沒聽到麻雀叫聲，

我只看到一只孤鴉，

烏鴉出現，麻雀就不見了，

我正和兒子穿過細密秋雨

去赴一場婚宴，頭頂的電線

掛著锃亮的雨滴，烏鴉

蹲在頭頂上一聲不吭，

它對面的霓虹燈開始漸次亮了，

我不確定烏鴉是否正注視

那閃爍的彩色燈火，

那燈火后面的人影重疊

又分開，雨滴般墜下，

撕裂的美學在陰沉的天空下

陡然有明晃晃的快感，

這讓我們可以從容地

從高懸的烏鴉下面走過，

不用在意它眼中虛擬的哀傷

與兒子在大排檔

秋日過后，早晚清涼，

你在泳池度過濕淋淋的下午，

相比之下，晚上的色彩

就顯得枯燥了，于是

在路邊大排檔坐下，

用金黃色小龍蝦、碧綠的

烤韭菜和青椒肉絲

完成一個過渡，慶幸

埋首餐桌時可以忘掉

天空緩緩降下的暮色，

再過一會，身邊的樹也要

收起它的遮陽傘，

臨桌的人與燒烤的年輕女子

漫不經心地調情，

我感到他有暮色的危機，

燈火適時亮起，車輛

在離我們不遠處啟動或

停止，這都不重要了，

我喝掉最后一杯酒，

滿頭大汗地離開了他們

模 仿

你模仿水果時，水果

就安靜下來，多汁而甜美，

你模仿刺猬時，刺猬

正收攏刺，在草葉下小憩，

世界大而無當，所以

你喜歡模仿那些微小的事物

比如蒲公英，我輕吹氣流

你便快樂地滑翔，

比如蝴蝶，在無人的正午

到我空寂的睡眠里發小脾氣

秋天來了，滿山都是虎皮，

于是你模仿露珠，躲進我懷里，

秋天深了，你不模仿雨，

你模仿帳篷，讓我悲傷的心

止住潮濕。

雨只表達自在

湖水若布匹抖動，鷗鳥

彈射，又落入葦叢

雨水里有暗器啊，將

小小的不安托付給我們，

遠方應有晴空吧

雨箭入水，終究是水與水

相認，抱頭痛哭，

荷葉又化其為玉珠

圓潤了鳥鳴和幽暗處的蛙鼓，

因此，在雨水的人間

卷簾，飲酒，夜歌，偏于閑逸，

被不恥，身體止住喧嘩

不思，無為，任光陰漫漶，

一垅紅薯藤在雨夜翻身，

喜極而泣。

張建新

安徽望江人。90年代中期開始詩歌創作，作品見國內外各詩刊雜志，入選《中國當代漢詩年鑒》《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詩歌精選》《新世紀詩典》《中國當代短詩三百首》《中國詩歌排行榜》等詩選、年選，著有詩集《生于虛構》《雨的安慰》，曾獲第六屆“張堅詩歌獎”（201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