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礫 央
房 事
※ 礫 央

她轉身退回房內,悄悄拈起袖口沾掉眼角那顆將落未落的晶瑩。身后罵聲如狼嚎,她成了一只受傷的小白兔。在身后房門關上的咣當聲中,她聽得見心里冰雪小筑的碎裂聲。她摸出枕下那張照片,端詳著,淚流滿臉,吶吶道:“明呀,我真的撐不住啦!”
門外,依然罵聲不絕。那些話歹毒得很,像利刃在她溫軟的心尖上亂剜,她恨不得自己馬上變成聾子。她痛苦地把照片貼在心窩上,把自己藏到被窩里。
這種揪心場景出現多少回了呢?她記不清楚了。她只是知道三天兩頭的吵鬧已讓她心力交瘁。她本來擁有一個溫馨的家,兒子一家住在一套公寓里,她獨守老房子收點租金度日,手頭還算寬裕。星期天,孫女會回來陪她,她挺知足的。這一切的破碎源于三個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外出回來,發現院門大開,一個腆著七八個月身孕似的肚子腋下夾著炸藥包似的黑皮包的男人在院子里轉悠。
她悄悄繞到那人身后,冷不丁地叱喝道:“你是誰,私闖民宅是何企圖?”
那男人腋下的皮包墜落到地上,回過頭來看見她含威的臉馬上堆起笑臉說:“大姐呀,有話好好說唄,怎么就扯開雷公腔了呢,我的膽子小啊。”說著便遞過一張名片,自我介紹說是房地產商,周圍的土地他都拿下了,眼下只剩下她這塊,想出高價買它。
她鼻子哼了一下,凜然說:“老娘不差錢,你給我出去。”
那男人依然涎著笑臉說:“好好談談嘛,我出的價錢可不低耶。”
“我這塊地是無價的,你死了這條心好了。”她邊說邊動手把那男人滾雪球般推出門外。
那男人在門外喊:“大姐,我給你五十萬怎樣?”
她不應。
對方又說:“七十萬?”
她還是不吭聲。
“一百萬?”那男人有點惡狠狠地說。
媽呀,聽到這個價碼她自己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土地咋變得如此金貴了呢?當年置下這套房產時總共開銷還不超過五萬啊。
一天夜里,她被嘭嘭的擂門聲揪醒。一打開門就有幾個彪形大漢塞了進來,搬起椅子就砸個粉碎,問她這地到底賣不賣?她沖進廚房掄出菜刀叱喝道,想給老娘來這一套,再不住手,看我敢不敢砍人!那幾個大漢居然被她唬住了,馬上消失無蹤。
接下來的日子,她養的雞鴨時不時失蹤一兩只,她明白那些人在使壞。她于是搬來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毒罵上半天,說誰弄走她的雞鴨生小孩會沒屁眼什么的。說也奇怪,之后就平安無事了。她感嘆,這世道,欺軟怕硬。
她愈來愈懷念與丈夫大明共度的好時光。當年她與大明都是國營輕工機械廠職工,她是焊工,大明是電工。那天,大明來到她的車間求援,盡管隔著茶色眼鏡,她還是差點被大明的英俊亮瞎了眼,心底頓時火花四濺。她自告奮勇去援助她,他為了答謝她請她去看電影,一來二去不知不覺就好上了。結婚時廠里分給他們倆兩間平房,以當時的居住條件而論,他們算是被照顧的了。在這兩間平房里,他們養育了一對兒女,日子過得四平八穩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好端端的廠子一下子就破產了,他們成了下崗工人。為了生活,她與丈夫一起開了一家電焊檔,盡管忙得頭發開叉,但夫婦一起并肩作戰,聲氣相通,每天都有銀兩進賬,心里還是甜絲絲的。三年后,他們買下一塊地皮。兒子也爭氣,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可是,丈夫沒福氣,還來不及看到兒女成家就走了。她尋思一個婦道人家單槍匹馬實在難以勝任那樣的活計,便把檔口賣掉。然后把那筆錢合上平時長長短短的積蓄,在那塊地皮上,按照當初她與大明的合計建起一座兩層小洋樓,安心當起包租婆來。
那些人居然活動她的兒子英豪來當說客,無孔不入啊。兒子的話也挺實在。他說:“媽呀,咱們再鉚在這里的話,將來怕真的只能坐井觀天了。”她沒少想象過那種可怕的情形,周圍高樓林立,她的兩層小樓仿佛陷入地下,從此暗無天日。一想到這就令她無法呼吸。居住講究的就是通風透氣,才能養育精氣神,她打心眼里討厭那種憋氣的環境。可是,她心里清楚得很,單憑自己去抵制是無法改變大勢的。那些財大氣粗神通廣大的房地產商最后總能如愿以償。她只是告訴兒子,她舍不得的是棲息在這里的關于他的父親的記憶。兒子聽了便不再吭聲。這塊地皮,是她與大明用三年的汗水換來的,他們倆沒少在上面設計未來的家,而且現在的房子也正是當初大明所向往的模樣,住在里面,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是她的大明好像從未遠去。
媳婦上陣來了。平時低眉順眼的一個婆娘,居然為了錢與家婆撕破臉皮,可見錢確實不是好東西。
媳婦罵說她不要子不要孫,每月要還房貸,老大眼看要讀大學了,處處要花錢,她卻無動于衷。她心里透亮得很,那點房貸,用他們的工資對付綽綽有余。孫兒讀大學,她的租金足以支撐。那婆娘在睜眼說瞎話,她只是不想跟她掰。
她最為難受的是牽扯到她那可憐的女兒。女兒有點神經質,好不容易才與一位外省小伙子好上。為了撮合成這段姻緣,她做主讓兒子與媳婦搬過來與她同居一室,騰出另一間房給女兒住。當年她已經把意圖挑明了,現在那婆娘竟然把那事兒說成虐待。她也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喜歡在床上折騰那點事兒,有人在旁邊不自在,可是她認為那時是女兒的婚事更為重要,當哥當嫂的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只是想幫扶女兒一程,盡一份做母親的愛心。愛,從來就不是一架天平,是權衡,是權衡中的傾斜。
她越想越窩火,起身摔門出去。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總喜歡盤桓街頭,讓喧鬧的市囂淹沒不平靜的心靈,咀嚼滾滾紅塵下掩蓋著的悲涼。
回來時,她聽到兒子與孫女的聲音,便打住腳步。
“媽媽,奶奶枕下有一張照片,照片里的那位叔叔好英俊哦。”
“英豪啊,你看看,你媽那老來俏,還有老情人呢!”
“啪”的一聲脆響,婆娘哭哭啼啼起來,兒子吼道:“那是我爸。”
她笑了,笑得那么舒心。打得好,兒子心中有爸,這就足夠了,她心結頓解,拿定了主意。
她輕輕推開院門,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入內室,那輕盈的體態居然讓她覺得正走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她的大明正站在電影院門口踮望來路,然后她去摳那條磚縫,取出那沉甸甸的房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