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
《菜籽花開》檢討書
■陳明
責任編輯給我來電話,要求我寫篇創作談。說實話,寫這類的文字,一不留神就會露出不能自控的尾巴來。我想,實事求是檢討一下這個劇本初創和修改的前后過程,免得另生歧義。
2013年,在13屆中國戲劇節上,現代淮劇《半車老師》獲得優秀目獎,上上下下的興奮慢慢消退后,我們的主創團隊,很快達成一個共識,為團里兩個年紀還輕,但已日趨成熟的程紅、王雷再寫個戲,也為將來去爭某某獎做好儲備。大家說到激動處,眼睛直放光。基層編劇困難,但到底難到什么程度,沒有這個經歷的人,是不會有切膚之感的。在尚未脫困的境況之下,幾個文人還能有如此胸懷和想像力,去謀劃這等為他人作嫁衣的事情,感動了我,也點燃了我。
2014年初,劇本出爐了。趕巧,文化部第四屆全國地方戲優秀劇目(南北片)展演,南方片在江蘇舉行。沾了東道主的便利,這個叫做《菜籽花開》的現代戲入圍亮相了。演出后,幾乎是一片沉寂。倒是一個寫小說的朋友發來短信:“陳明,這不像你寫的戲。”我解釋道,這是為劇團的兩個演員將來爭獎量身定做的。對方回復:“戲不行,演員能拿到獎嗎?”想一想啊,演出本的重心,總是在顧雙成和菜花之間搖擺不定,只想著如何給這兩個演員提供發揮的空間,說得更直白點,心思落在兩個演員的“反復平衡”上,自己卻無論如何沉不下心來去想透,這個戲到底應該寫誰才有價值!因此,犯下這等低級錯誤,就在情理之中了。
再后來,這個本子一擱就是半年。某一天,和李有干先生談起修改這個劇本的苦惱,他沉吟了半天沒有答話,似乎對這個戲沒有信心。幾天后,他在一個深夜忽然打通我的手機,說:回到你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去找轍。也就是這個不眠之夜,我想起了曾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個關于尋父的故事。
當年,我插隊的一個鄰近小村里,有一個上海下放戶。據說男人是個中學校長。我和這個人有點交往,但不深。印象中,他穿著總是干干凈凈的,談舉總是安安靜靜的。某一日,公社來人把他帶走了。這一走,就是大半年。再回來時,人已瘦了一圈,但還是那么干干凈凈,安安靜靜地走在村路上。后來,我才知道他被帶走的原因。說他小女兒非他親生,而是他的一個學姐的私生女,在偷渡香港的前夕托付于他的。半年多的刑訊逼供,他硬是扛過來了。一口咬死,孩子是自己的。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里,任何人和港臺沾上邊,這一輩子就完了,何況是個孩子呢?這位穿著干凈、談舉安靜的中學校長,至今在我的記憶里栩栩如生。
在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中,有些私密是要永遠深埋心中,直至爛掉的,但守住這個私密,就要付出代價。這個道理,我在修改《菜籽花開》的過程中才一點一點明白過來的。
中學校長和顧雙成漸漸重疊起來。
于是,劇本的焦距微縮到顧雙成身上。以菜花的視角,講述一個關于尋父的故事。在我的理解中,尋父是個裹在霧霾里的毛茸茸的線團子,這個線團纏繞著顧雙成的過去,也纏繞著他的現在。小菜花在他成功當選全市“十大道德模范”之后,還要繼續參加省里競選的關鍵時刻突然闖入,就如同抽出線頭,一下子牽引出紛亂如麻的人物關系,曲折迷幻的劇情延伸,已有一段時日,我居住的這個小城,時常被霧霾襲擾。一度曾引以自豪的空氣潔凈度名列全國前四的家鄉,已經不再潔凈。霧霾這東西,是經濟飛速發展的產物。自然生態的傾斜失衡,意識形態的水土流失,常常令人扼腕嘆息。在人生世相這條大河上,德義、忠誠、感恩、擔當在下沉,功利、欲望、冷漠、逃避在上浮,當我和普通人一樣,融入這川流不息的航道上,我寧愿相信,藝術創作應該是穿透霧霾的那一道微光。
因為菜花的突然到來,顧雙成的周遭就有了不同的看法和態度,就有了倫理的悖常和人性的沖突,使得他內心在煎熬、掙扎和撕裂。于是,關于忠誠友誼、知恩圖報、責任擔當,愈發凸顯出來,對于找上門來的菜花,留不留?認不認?對當選為省十大“道德模范”的稱號,還要不要?來自家族的、莊鄰的、社會的誤解和壓力使得他深陷窘境。我和顧雙成一樣,拼命在解拆那只線團兒。而這個艱難的解拆,最終在顧雙成的抉擇中完成。事實上,把顧雙成的扶擇過程寫明白了,也就接近于當下實際了。細究起來,所謂“貼近實際”的說法,不是太靠譜的。作家可以掌控自己的作品,而現實生活很多時候不是你能掌控的。編劇的本領再大,也無法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詭譎、變幻、撲朔迷離、不可預測能“貼近”出來的。這是藝術想像力所不能企及的。這話是否有悖于“三貼近”的創作理念呢?不是!因為藝術創作上的“此貼近”非理論上的“彼貼近”。我以為,用接近更為妥貼些。這種“間距感”,就是把講故事的權利,割讓一點點給觀眾,故事的意義讓觀眾去體認,而不是編劇一個人在自說自話的交待故事的來龍去脈,更不是直截了當地說明作品的題旨。我固執地認為,中國戲曲藝術的“寫意性”,就是似與不似之間這段“間距感”。留著它,讓觀眾在心靈里面邊走邊看,就自然而然地去接近實際了。這樣,我們編織的故事才能得以繁衍,而生生不息。當然,真正做到確實艱難。但,應該去追求。

我們通常說的“戲眼”,就是這部戲中的內核,由此而發力,推動劇情發展,就如同線團兒抽出線頭后,牽引出搖曳多姿的一連串的出人意料。這說法并沒有錯。我理解的戲眼,是編劇應該長一雙識戲的眼睛。王安憶對小說家遲子建有過一個評價,她說,“遲子建知道哪里‘有’小說,哪里‘沒有’小說。”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比起“才華橫溢”更有分量。所以,把故事編圓也好,把人物理順也罷,都是容易做到的。要緊的是,面對一大堆蕪雜,你得有一雙識戲的眼睛,你的心才會顫動,哪些東西可以一“瞄”而過,哪些東西必須要凝神去“看”,落實到劇本里,那就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了。戲眼,是編劇選擇什么可以入戲的能力。記得,插隊那一年,我才十七歲。每逢到公社送公糧或運大糞,我們便三五成群地聚到小街上的一家面館,吃一碗二毛錢、三兩糧票的蓋澆面,澆頭一般是大白菜炒肉絲。面館經理是個胖子,見到我們這幫知青進門,笑容是擠出來的僵硬,眼睛是藏著警惕的掃瞄。因為,知青們在這家面館里打架摔碗掀桌子的事是時有發生。那天,我們剛好坐滿一張八仙桌。胖經理親自坐鎮,一刻功夫,八碗蓋澆面便熱氣騰騰地端將上來。男生們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很快吃完了。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一碗蓋澆面相當于今天的鮑翅海參。突然,桌上唯一的女生尖叫起來,才吃了小半碗的面條里,浮著一只蒼蠅。這下,鬧事的理由有了,男生們摩拳擦掌,興奮得桌子拍得山響。胖經理扒開眾男生,一邊道歉一邊說:我看看,我看……端起半碗面條,捏起蒼蠅“刷”塞進嘴里,咂巴著說:“油渣子,油渣子……”
幾年之后,我入伍當兵了。在參加濟南軍區舉辦的小說改稿學習班時,說過這段往事。后來大紅大紫的李存葆說,這個細節出人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細節”。這種細節的力量,能使人心驚肉跳,皮膚上根根汗毛都豎立起來。再后來,李存葆寫出了轟動全國的《高山下的花環》;小說中有個直逼人心的細節,就是梁三喜犧牲后的遺物里,留下的是一張欠賬單。劇本中,小香子納在鞋墊里的那封遺書,就是梁三喜的欠賬單誘發出來的,我不避諱這樣的“誘發”。因為我已融入了自己的故事含意,變成了我的劇本。然而,我沒想到的是,著名劇作家歐陽逸冰老師讀出了這個細節的另一番意味,他說“小香子的臨終遺言,是將菜花托付給了光明,如果讓菜花回到她親生父親身邊,是將菜花推向了黑暗,等于接受了那個畜牲老板的玷污;而對顧雙成的這份信任和重托,就是給這位“道德模范”投了最后的生死一票!”
感謝《劇本》主編黎繼德先生,對劇本的理性梳理,對顧雙成的“留不留”、“認不認”“要不要”的心路歷程的強化,提出了諸多建設性的意見。還有我們主創團隊的袁福榮、孫茂庭、蔣宏貴、邵秀華等在過去的反復修改過程中所做出的貢獻。當然,還要提及的,是鹽都區文廣新局的彭俊書記,非常開明地給我松綁減負,讓我們在創作過程中心態正常起來。應了王仁杰先生的那句話:“編劇是演員的導師,演員是舞臺的中心。”也就是說,為演員量身定做的劇本,必須遵循劇本創作規律,這應該是一道防火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