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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鶴共舞

2015-12-20 09:04:32郭慶軍
山花 2015年20期

郭慶軍

美的歷程

與鶴共舞

郭慶軍

郭慶軍,筆名郭耳,山東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1962生于山東泗水。曾經種地、當兵,先后在婚姻登記、勞動保障及檢察院、反貪局等多家單位工作。處女作《軍士老萬》于1991年發表于《解放軍文藝》。曾在《雨花》《當代小說》《山花》《散文》等刊發表小說和散文,計65萬字左右。作品《母親的愛情》入選2007年《中國散文年選》。

一只大鳥忽然從天上掉到王女女跟前時,王女女猝不及防,嚇得立即掉頭就跑。但轉臉時,眼角的余光剛好掃到大鳥身上的血,她愣了,瞬時打消跑開的念頭。那會兒,陽光飛速地縮短著楊樹的影子,紅腰公雞領著母雞站在院墻上,趾高氣揚,伸長脖子狠命地引亢高歌。王女女原本吃過早飯,站在空空蕩蕩的天井,還沒拿定主意是去她的一畝三分地,還是下河洗衣裳,大鳥就擦著耳邊的頭發,撲通一聲落地了。同時,一股風撲閃進腳脖子,貼著腿颯颯而上。在地面,它還艱難地展翅、蹦跶、欲飛。王女女彎下腰按住它的長脖子,心跳如搗。

血洇透了翅膀,它受傷了。王女女慌慌地攔腰把它抱進堂屋,舀半臉盆水,按進水里沖洗。它不配合,野性昭昭,蹬腿振翅,把水嗆出來,黃黑而凜冽的小圓眼不僅沒有恐懼,還放著堅硬的咄咄逼人的光。王女女再次強硬地按下去,往身上撒些洗衣粉,拿鞋刷子刷。血還在洇出來,又打一遍肥皂,連盆帶鳥一同端起,擱里間屋里桌子上,拉開抽屜找藥片。她翻出青霉素瓶子,用嘴擰開蓋,倒出兩片,用瓶底敲碎,再用嘴擰上蓋子,放倒瓶子搟,搟成面。捏一撮,按在淌血的翅膀根里。

她用毛巾把大鳥擦得全身干干凈凈,坐到門口陽光里,穿針引線,打算用根大針縫住傷口。按了青霉素的傷口不再淌血。她猶豫起來,不知縫了好還是不縫好。用針挑一下傷口,覺得傷口里有咯噔咯噔的硬物。又往深里挑兩下,就剝出來一粒槍砂子,像高粱米大小的黑色鐵蛋。

槍砂子剝出來,擦干它脊梁骨上的血,用酒洗了洗,便決定不縫了。用布襯綹子(布條)纏了幾圈,包住,系個活扣。此時這家伙收斂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她抱著它,剪下掛在墻上的一截帶魚,放碗里,用開水燙一燙,洗去上面的鹽,擠干水分,往它嘴里塞。

后來她知道這個比鵝脖子細、長,腿纖細得竹筷似的鳥,叫鶴。因羽毛略顯下雨后的云彩色,青青的,她叫它灰鶴。又因壞的一邊的翅膀,老是耷拉著,看上去走路一瘸一拐的,也因此叫它老瘸。

大鳥很快引起鄰居們小小的騷動,他們互喊,跑過來看熱鬧。有人上門即問是什么鳥?一驚一乍,亂喊亂叫,嚇得老瘸使盡蠻力往旯旮里鉆。王女女克制住,不發火,一定要平心靜氣,以誠待人,不可拉臉子。她知道自己生了9個孩子,除了娘家大哥當八路,不幸因小人告密讓鬼子活埋,所有親戚和她一家,全部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存不易,幾乎每個日子處在小人物被鄙視的窘境里,目光所及,笑臉少,白眼多。沒辦法,世界就是這個樣,尖酸多于浪漫。當家的絕塵而去時,她40還差一歲,她沒什么本錢讓孩子們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更不敢保證說孩子們在外面不受欺負。很多時候,她連自己的臉面都保不住,很難談得上有尊嚴地活著。所以她不能得罪鄰居,不能堵了生存之路。不過,從后來的事實看,這低谷的生活很快就改變了。改變,不是橫空掉下來一麻袋錢,也非平地里飛到腦袋瓜上一頂烏紗帽,而是的確因為這只大鳥老瘸。老瘸的到來,改變著這個女人的命運,攪活了沉睡在大腦中的智慧。而大多數人的智慧,都在沉睡著,難以游刃有余地盤活人生。

看鳥的人愈來愈多,人們好奇地問她鳥的來龍去脈,她不得不一一回答,用她原汁原味的話說:“好報終于來了,老天爺睜眼,派它來給我擱伙(做伴)。它聽話,乖得要命。不光會叨人、扭人,也認人。這熊黃子(這東西)傷在翅膀。那天熱得嚇人,小半晌,它突然撲嗒一聲,從天上掉在我腳前,而不是砸在頭上,滴答我一身血,用睡(水)連洗帶治。這個翅膀根里,用根大針剝出來一粒槍砂子,擦干它脊梁骨上的血,用酒洗、青霉素面子按,用布襯綹子包上,把帶魚上的鹽洗干凈,喂,用針管子往嘴里打面湯。咦,活了。腿上還包著兩塊打著紅色阿拉伯數字的鉛皮,小學生念給我聽,說什么西伯利亞13,哈爾濱11。我本打算傷好后,讓它自由、灰(飛),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保不住還有沒出窩的小的,也擋不住那公鶴沒黑沒白地等它,找它,還不急得驢毛鉆圈?結果白使勁兒,翅膀支不起架來,筋斷了,骨頭也斷了。完了,它這輩子注定了,再難飛起來了,它已經殘廢。它不讓我喂,我想喂。靈,心眼多,冷了就會往人褲腿子里鉆,鉆蓋體(被子)。餓極了,什么都吃,白菜幫子、蘿卜頭子、芹菜葉子、玉米棒子。就差不會說話了。我走一步,它跟一步,下坡薅草,趕集買菜,上茅子(廁所)也跟著……它不是鵝,也不是大雁。它叫鶴,腿細得嚇死人。”

不久,老瘸竟像八哥一樣,學會說話。腔調如復制王女女的。

老瘸鶴起初不吃食,甩頭拒絕,一連兩天不吃。王女女毛了,擔心它餓死。去小藥鋪要個塑料注射器,熬了小米粥,往嘴里打。每次注射兩針管,堅持了三天。那癟了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有神采,發亮。第三晚,西天的太陽從窗欞照到墻上,火苗般通紅,老瘸忽然“哦哦”地一連叫了兩聲,伸長脖子,嘴揚向天空,像鵝的叫聲。但比鵝叫純粹、悠揚、尖嘯、野性、清純、無雜音。看來好了。

后來從電視紀實片上看到,它能從冰天雪地、珠穆朗瑪峰上飛過去。這引起王女女極大的尊敬,勾出了呵護弱小的護犢天性。鶴是母而非公,摸摸它的肚子就知道,鶴腹中有大小不等的蛋蛋,母雞一樣的。她喂它更仔細,打算等它傷好后,讓它飛,從哪里來,飛哪里去。

這時節,王女女娶家來大兒媳。兒媳進門,等于從娘身上挖掉一塊肉,一向俯首帖耳、跟娘一個心眼的兒子,一頭扎進媳婦懷里,再拔不出來了。小倆口嘰里咕嚕地說半夜,娘成為陌生人。

跟了王女女9年的老瘸鶴,每當婆媳斗嘴,就躲在王女女身后,奇怪地轉著眼珠,看起來有點害怕。它平常跟王女女,要么臥床腿下邊,要么偷偷跳到靠窗子的三屜桌上。如沒人驚擾它,它一直睡到天亮,然后一聲不響地長久地盯著王女女。看到王女女睜眼,它會高興地起身忽扇翅膀,有時王女女進入夢鄉,它還會躡手躡腳跳到她枕頭一邊,不聲不響地閉眼等待。若拉屎,它會用扁嘴扒開門鍆,不把屋地弄臟。拉屎后就跳上墻頂,迎風展翅,從墻這頭溜達到墻那頭,發出“哦哦”聲。亂得人休想睡懶覺。

一般而言,白老大夫妻不讓鶴進屋。此后,鶴夜夜臥在王女女這邊的窗下。

當初,隔三岔五地打開布條,觀察傷口,讓傷口通風,讓陽光殺菌。兩個月后,已是深秋,她終于決定,放它重飛藍天。

她抱著它來到村東一個小山頂,彎著蒼邁身體,爬上一塊大石頭,以形成足夠的起飛空間。她把它拋向空中,老瘸開始飛得挺像那么回事,展開兩個大翅膀,像善于捉雞的老鷹那么忽扇著,愈飛愈高。不忍心的訣別,已讓她兩眼含淚。可是飛到50也許30步或80步開外時,它身體突然地斜了,估計受傷的翅膀耷拉下來,頃刻間,它不但停下,而且下滑了,接著轉圈,四五圈后,倆翅膀全然散開,像一架被炮彈擊中的飛機,一頭栽向地面。

王女女當初以為老瘸就這么丟了卿卿性命,抱回家的一路,它沒抬起頭來。翅膀的老傷,滴滴答答流出鮮血。清洗再包扎時發現,那根肉的筋從中間劈開了,分為三四股,像縫鞋的麻線。槍砂子打過的原本相連的骨頭也斷開了。這是否等于說,它這輩子,再也飛不起來了?

不!王女女當時即想出妙招,給它鋦上,像鋦匠鋦鍋鋦碗那樣,用鋼鋦鋦在一起,一定能飛起來。如飛走了,俺還遭孩子們嫌棄?

王女女生有5男4女。有關這只鶴,兒女們不同意她養。他們說,王女女有閑工夫幫忙摘摘花生、拆洗被褥,也比喂老瘸強。另一類生命的存活與否,在他們心里壓根是空白。眷顧同情另類生命,自小心里就沒這脈。所以視天上飛鳥如若無物。

王女女試圖跟孩子溝通。但溝通方式又有些怪怪的。一天半夜,她以屁股為軸,悄然無聲地滑下床,摸黑到西間,掀開門簾,摸至床前,猛然“哧啦”劃著火柴,一手舉起如豆的蠟燭,一手用芭蕉扇呼嗒呼嗒扇蚊子。同時,大家看到,床上兩條雪脊樣的肉體,一個布絲子沒穿,白花花地呈現眼前。白老大和媳婦從脖子起,直到整張臉,如一塊黑炭。往下至腳脖子卻出奇地白,如刮去毛的肥豬。她看到大兒在外側猛然縮腿,雙膝屈起如炮,又呼嗵放下,像蛤蟆在水中鳧水那樣活動身體。兒媳榮子則翻身趴下,伸胳膊蹬腿,像迷窩的老鼠,像蚯蚓使勁往白老大脊梁下鉆,看樣子恨不能一頭鉆進床底。老娘扇完蚊子,松下蚊帳,吹哨般地哈一聲吹滅蠟燭,轉身坐在床沿上,用屁股壓住蚊帳口。壓得蚊帳如弓地垂下來,使系于房梁的竹竿發出咬牙似的嘎吱聲,接著用早已醞釀好的疼愛的語氣嘆息一聲,聲調輕柔,滿含暖意地嗔怪說:“你兩個小王八羔子、小熊妮,腰上也不搭點蓋體(被子)。年輕涼了腰,老了害腰疼的。年輕不當回事,老了知道就晚了。年輕人的這個事后,也不能喝生水,喝生水就害肚子痛。他嫂,來身上那黃子(女兒紅),喝涼水也是不行的。”白老大咕嚕著發出難聽的聲音,驟入凍庫一樣地吸氣說:“娘哎娘!哎喲,哎喲!您干什么?”

榮子的臉固然也漆黑如炭,但肉體要白嫩得多,不是雪,猶如雪。因為剎那間肉體的味道撲入鼻孔,好似太陽曬過的蓋體的味道,老人家又笑說:“你兩個小熊羔子,睡前也不扇扇蚊帳。白天,我都逮十幾個老蚊子,個個喝得肚子像燈籠。全是黑血,打得滿手都是……哎,喝水嗎?渴了嗎?渴不渴?他嫂他嫂,我給你倒碗茶喝?”

“不渴不渴俺不喝……”

“不渴罷。莫非在娘跟前還害羞?真是的,哎!我只是想說,孩子啊,你們年青人躺倒就一夜,我卻夜夜合不上眼喲!雞叫兩遍都睡不著,急得我直生氣。”

“你揍么?仰你鋪上就是,深更半夜過來干什么?”白老大終于鄭重其事說話了。從口氣上聽出很有些不耐煩。這讓她不得不打圓場地說:“瞧,老大的皮肉像他爹,那汗毛毛毛哄哄的都似草,皮膚粗粗拉拉像樹皮,不光滑。可話又說回來,好漢毛多,好地草多。哎,他嫂,咱娘倆差不多,白白的,又嫩,滑滑的,奶一樣,這是老天爺早造好的。你沒聽老人說,石灰墻,玻璃鏡,大閨女肚皮,羅面的甕。四大白,專指女人,而不是男人。外國女人也不白,也不細皮嫩肉,一身汗毛,皮膚粗得像豆腐皮,電視上放得一清二白。哎!娘我老了,你看我的兩個口口(乳房)都耷拉下來了,癟枯了,癟枯拉嘰的。盡管老大小時候吃時那奶水肥肥的,噴噴的,像泉眼,半天不吃,那褂子一濕一大片。可哪有他嫂的這個年紀好,翹翹的,撅撅的,像白瓷碗兒。你現在得想到你真好,你好看,水靈,臉色滋潤,有看相。人到老了,再知道好,就癟枯了。這世道,人都喜歡挖苦人,看不見人家的好。你自己覺不到,就沒人說你個好,就活得挨累,不輕快。我這是過來人的話,悟出來的。木不鉆不透,話不說不知啊。”

“娘,毛毛(趕快)的去睡去吧!胡啰啰么!”白老大再次說。分明看到娘掀起褂子,裸露出樹皮一樣的胸脯。隨后松下來,說話間不時用手撫摸著胸脯。

王女女看不見兒的目光,卻感覺到他心里想的什么,暗自一笑。兩個鼻孔噴出一股氣,冷不丁說:

“我是說,娘的乳房,是兒的糧倉。不吃娘的奶,還能洋活著?人又不是洋茄子(氣球),兩口氣能吹起來。”

那夜的月光挺好,又白又亮。這年夏天的夜,王女女隔三岔五地就這么來一回。沒多久,王女女就聽榮子揚言說要分家,另起爐灶,各過各的,不跟“老不正經的”過了。

眼睛冒著藍色火苗。王女女一連多個晚上給兒媳端尿盆,以讓她產生愧疚,給自己制造指責她的由頭。第二天便說:“一個鍋里摸勺子,牙跟舌頭這么近,難免咬一口,勺子哪有不碰鍋沿的?俺覺得待兒媳婦比閨女還好!俺不想分,俺覺得在一塊沒過夠呢!”榮子卻指著自己的胭脂骨說:“臉,臉,看你兒和我的光身子,羞不羞?丟不丟?”婆婆說:“你個小媳婦子心眼忒多,我當婆婆的,又不是老公公,問問你喝茶不喝茶,有什么可丟人的?你簡直怪得出圈!分家你也要貪賬。”

“等著吧,看有貪賬的。”榮子說。

榮子胸有成竹,就哼哈二將直指要害地說:“哎喲老天爺,進你這個破家,就看得起你了且不說,還色是刮骨的鋼刀,刮屁的鋼刀?你年輕時不刮男人的骨,哪來這窩孩子?哎喲,如此這般,俺不活了!讓你木脹、燒熊包,甩洋蛋!老沒老相,少沒少風,什么事啊!”

白老大聽娘倆爭吵,鼻子里像豬拱食槽哼哼唧唧,還使勁扭鼻子。

她除了善哭,就是吸煙、喝酒。每次吵過,她會走出家門,沿街尋覓路上那些扔掉的煙頭。每每拾一小把,坐在路邊光溜溜的石頭上,把煙頭一個個剝開,手心對手心,揉成末子,再放在事前用小學生作業簿裁好的卷煙紙上,卷成喇叭筒,捋得結結實實,撕掉煙屁股上的紙捻,伸開舌頭、用點唾沫粘住上頭的開端,抿幾下,把頂部影響流通的紙咬去一截,噗一口,吐得像小蛾子飛翔,然后叭一聲打著燒汽油的火機,很愜意地大口“吧嘰吧嘰”地吸。

再不按她的旨意辦,事兒再大些,便挎著個破籃子,拎一根打狗棍,討荒要飯去。

她要讓人們睜大眼晴看見:她此去邁著金蓮小腳(至2015年8月,農村還活著大批裹小腳的女人),忍著屈辱,一路蹣跚,頂著毒日,晃著白發蒼蒼的腦袋,受著風塵黃沙的摧殘,舉目無親,兩眼含淚,搖擺著生了9個孩子的單薄之軀,老來漂泊至此!本該高堂之上,母儀煊赫,兒孫繞膝,慈悲為懷,樂享天倫,卻居然拉起要飯棍!老了老了,竟落到這步田地,難道不悖人倫、傷天害理嗎?你們該去替我譴責兒媳才對。

兒女只得兵分多路,連夜踏上尋母之路。

尋母,又是一派風景。最終在一座山下找到時,討飯的打狗棍,像根白骨躺在腳邊,竹籃里放著兩個一塵不染的干白碗,幾塊百炸裂紋的煎餅和30多片地瓜干,相依為命的老殘鶴,臥在竹籃的外邊,伸著長笛一樣的脖子,頂著梨狀腦袋,月亮色的透明圓眼,疑惑地看看這個,瞅瞅那個,頭頂的羽毛一翹一收一聳,像狗打架時脖子里倒豎的毛。這是它的家人,它一一認得他們。

此時的大鳥,看起來像有血緣的親人。多年來,大鳥莫名其妙使她產生依偎的滿足,這滿足衍生了自信,久違的自信,又使內心像裝了鋼支架,喚醒了壓抑的生命信息,以至促使她跳出令人咋舌、精妙絕倫的鶴之舞。

白氏兄弟見娘,不由分說,齊刷刷地跪在小路的石子沙礫上。白老大說:“娘啊,我不要媳婦了!您回家吧!”

白老二說:“娘,給您跪一年都成,一輩子不要媳婦都成,侍候您百年!只要你別討荒要飯。”

白老三說:“我也是。誰再惹你生氣,先問問我的小鋼拳答應不答應。哼,我可不是吃貨,屌絲!不是憨熊揍的。我已習武多年。”

老瘸用堅硬的骨頭樣的嘴扭拉女主人褲腿,大意讓主人離開。白二哥狠狠捋老瘸脖頸,母親倘若不在,他會一腳把它踢上天。

西天大團大團的云彩由紅變灰,由灰變黛。星星玻璃豆子一樣亮了,山脈像豐潤的美女曲線畢露……“孩來,我來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把戲,叫傳咕咕嗎?”

老三搶過話頭說:“噢,記得,咕咕的咕咕。”老娘說:“還是的……好幾個孩子傳咕咕,輸了的,你怎么說的?老三你說說。”

老三揚起嗓門道:

“秫秸褲,吹唔哇(嗩吶),

問你疼娘疼媳婦?

疼娘?

打到麥子黃。

疼媳婦?

打你一嘰咕。”

大家笑了。寂靜山野里,王女女舒坦地嘆口氣說:“是吧,打到麥子黃,沒完沒了地打。一嘰咕呢,就一下。你寧可沒完沒了地挨打,也不說疼媳婦。怎么樣?于今如何?到底不是小時候,娶了媳婦忘了娘吧?”

夜的露水如毛毛細雨打在臉上。兒子輪番駕著娘的胳膊,輕輕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會把這種規范的孝順方法傳給下一代。

王女女緊緊抱著老瘸鶴。

大兒媳榮子超生第四個孩子,王女女拾掇一夜。

天剛麻麻亮。王女女包起血衣,喚醒臥在窗下雞窩上的鶴。鶴晃著足有60公分高的細個子,懶散地邁著長長的高翹腿,歪歪扭扭地跟著。血衣挎身上,累哀哀盤過陡峭的山路。河邊已有兩位女人搗衣。王女女走向下灣。女人們馬上看見染紅的河水,問誰坐月子了?女女說:“大小子家,沒活。侍候了老的,侍候小的。生下來第一頓就吃11個大笨雞蛋。咱生9個孩子,哪里吃過這么多!你實心敬意侍候她們,有啥可好呀!唉,末了,一個字,沒好。”

“老嫂哎,可叫你說對了,現在的年輕人,哪有一個好的!哈哈,過去有這皮套套那鐵環環的,我一個不生他們出來,豬屌擰的,瞎熊操的們……”

另一個女人說:“你就是拾煙頭吸的命。要皇親國戚,八抬轎都抬不來,還用洗尿布?”

“是妮呀是小?”喊女女老嫂的女人說。

“站著笑嘻嘻,坐下像刀犁犁。你說是么?”突然幽默一下,可以最快地拉近關系。

“老妮噢,老得爬不動了,還騷包嘴。”喊嫂的女人果然幽默地回敬說。

“你好!”老瘸突然昂頭向天,說,“吃飯,吃飯。”

女人早聽說王女女家的鳥會說人話,沒想到說得這么響亮,這么像王女女腔調。她們站起來向老瘸靠近。

水紋蕩碎的陽光拋出條條金線。金線反照在臉上,像犀利的閃電。鴨子們雙翅拍水,打水仗,鶴邁著奇異的高翹腿,刻意尋找水底的小魚小蝦。

在鴨跟前,老瘸是如此地身材高大,挺拔優雅,鶴立雞群。

王女女用捏在一起的五指往懷里方向“勾手”,老瘸自會過來。這些年,她與鶴的交流形成多種奇異方式。勾手往外指,鶴立即明白讓它走開,往里勾,則表明讓它過來,依偎腳邊。如果食指中指呈歪斜的V字,表明讓它過來吃東西。

老瘸僅會說的兩句話,“你好”、“吃飯”,就是用V形手勢教會的,聲調、語速跟王女女一模一樣,乍聽直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人們原以為只有八哥、鷯哥才會模仿人語,想不到鶴也有這本事。

“吃飯,你好!”

哈哈,真好。女人們說。王女女很少感受被認可的滋味,沒想到因一只鳥竟受此厚待。

事實上她教會鳥說話頗費周折,也極需聰明的大腦。當時大鳥野性不改,擰頭別蛋,不僅不聽調教,還常用那刀子般的嘴扭她。但所有生靈,都有它接受另一方的獨有方式,恐嚇、拳腳棍棒是不起作用的,只能增加仇恨和心靈封閉,最關鍵的要平等、平起平坐。不像人,把他弄得卑躬屈膝,他也能咽下這口氣,而鳥一音沒音,拒絕合作。

為避免被人逮住,她首先教它飛跑,她手中有專門在河里撈的小魚蝦,它不跑開或不到跟前來,只需堅持10分鐘以上往外持續推它,或堅持10分鐘以上往跟前拉它,手上傳達的推送力使它很快就領會,如果發口令“過來”,它就依偎跟前,可獎勵一條小魚。如說“大鶴快跑”,它跑出去50米或100米停下,觀望等待下一個口令。以此類推,老瘸什么都學會了。

喂食時,王女女總是拋向空中。老瘸隨即學會跳起來張嘴接住,就是專門扔歪扔斜的,它也能咔的一聲張嘴接住,像個NBA球員詭異奇妙的傳球,然后詹姆斯一樣一個力灌千鈞的爆扣,干爽,配合絕妙,天衣無縫,爐火純青,給人天降的舒筋的快感。

老瘸不僅會跳精妙絕倫的舞蹈,還會發現價值連城的金疙瘩。

這一年過六月六,蒸麥面餑餑。如今孩子多半成家立業,身邊還有三個小的。王女女高興,燉半耳朵鍋自家喂大的笨雞,切一海碗熟豬頭肉。中午熱,又不便下地。她讓孩子們磕頭敬天后,菜端屋去喝瓜干酒,勸孩子們也喝兩盅。

三四盅老白干下肚,個個臉像關公。小四小五滿天井亂轉,一會兒嘴啃泥,一會兒大劈叉,一會兒又摔個狗吃屎,像青蛙那樣趴磨道里,在窗臺下亂趴亂跑。小妹則嘻嘻傻笑。王女女笑得捂肚子又拍腿,上下牙都露出來了,嘴張得也很大,不像她的嘴,倒像大猩猩的嘴。那小尖腳,本來是稀世活寶般的小裹腳,“迫使臀部俏伶伶抖”(林語堂語)的標準的三寸金蓮,脫了襪子像兩塊地瓜,也像大頭小尾巴的梨。那酷似錐子的大腳趾下,排列著四個小腳趾,像鈕扣,又像花生米,深深埋進腳心的肉里。70年間,它們只管撐住大腳趾的腰,為它加油助力,仿佛專為轉圈跳舞才裹尖的。

她在毒辣的太陽下旋轉起來了。

王女女臉紅得像新媳婦的紅包袱皮,由于轉圈帶來的甩力,頭發如風口上的獵獵小旗,有一邊的腮幫子也鼓起來。她轉圈,老瘸也轉,一邊的翅膀拖泥帶水地掃著地面。王女女時轉時停,胳膊呈三角形,粗糙的老手托著后腦,臉上的欣欣態伸手可掬、略揚而上迎,同時蒼邁的胯部靠老腰一擰,甩凸出來,像個飽滿的大頭南瓜,讓滄桑的身軀形成S形曲線。很明顯,她在生硬地模仿電視里的楊麗萍。她對著電視癡呆地凝視過,她私下也說過學楊麗萍的動作鍛煉身體效果好。這老瘸也真的奇怪,邁著敲鼓錘樣的碎步,宛若騎兵儀仗隊的馬的那種抑揚頓挫的碎步,脖頸亦呈S形上下伸屈,蛇樣扭動。那生鐵般的扁嘴,一會兒鴨濾食一樣入地,一會兒又鵝一樣曲頸向天。可憐它殘廢的翅膀不能收放自如,耷拉在地上,一直像笤帚掃地一樣可笑。

竟然有圍上來的十幾人鼓掌。掌聲讓三兒的火氣重新燃燒,再次被羞愧難當的心情籠罩。如果跪地磕頭能讓娘停下,他寧愿跪地連磕8個響頭。娘的前半生未可知,后半生,這一連七八年,自從老瘸鶴進了這個家,娘就一年多一年地和鶴跳騰,尤其在有月亮的夜,像圓規一樣用腳尖旋轉、圈轉畫圓。這殘鶴也走火入魔了,上輩子大約是餓死鬼投胎,娘給它一口吃食,讓它做什么動作,就做什么動作,一教即會,不打折扣。娘怎么跳,它跟著怎么跳。或者,要么鶴怎么跳,娘就怎么跳。那鶴每天早上都會迎風輪番伸長腿、張開翅膀,沒完沒了地在天井翩躚起舞,很似電視上外國女人跳的天鵝舞。風愈大,舞得愈歡,哪兒風大,它去哪兒迎風。事實上,追根溯源,應該是老娘跟老瘸學的。老三確切記得,有一回娘讓大嫂罵哭了,娘喝了酒,就跟鶴跳起來了。起初他和弟妹都隨娘跟著跳,后來人們傳出去說:“這家人有神經病,夜里鬧鬼。”哥嫂們也阻止,就不跳了。只有娘堅持。她堅持,也是只有夜里跳。

過節喝酒壯膽,王女女居然又在大庭廣眾下出丑了。

人越聚越多,起伏不斷的掌聲,使王女女揚揚得意。換了個人,實在有些跟年齡極不相符的搔首弄姿、忘乎所以。一個接近小70歲的女人怎么能這么瘋呢?她不僅模仿楊麗萍,還學電影舞劇《白毛女》里的喜兒,學《紅色娘子軍》里的吳瓊華,手要么掐腰,要么十指緊扣,貼于胸前,雙肘外撐,一轉一圈,再轉兩圈。一腿上曲,腳心對膝關節內側,金雞獨立。小腳立起,僅大腳趾著地,造成旋轉速度的飛增,像天花板下的電風扇,腿腳四周嗖嗖生風,以至轉得天井風聲四起,帶起的小旋風,使枯黃的槐葉紛紛揚揚。她似乎就要離地飛起,然后羽化升天,像七仙女那樣飛向天堂,永不復來。

散開的白頭發飄起來了,像打開的一把斷兩根筋的兒童雨傘。那老瘸鶴跳得精妙時,一只好翅膀如半個環,扣住主人的大腿,嘴扭大襟,腳踩女主人腳面,亦舞亦飛,隨人不輟,如風繞梁。不過終究不勝人力,最后老鶴敗北。它先屈下長腿,耷拉下翅膀,癱臥在地。王女女方才住腳停下,模樣并不優雅,趔趔趄趄像個腳底沒根的醉漢。

散場后,王女女麻利地用腳踢土,像小偷掩埋痕跡,埋上靠墻根的松土上腳尖鉆的一個個小凹坑。同時還說:“娘呵,汗像下雨。這回心里透氣了,身上不痛了,手腳也不麻木了!”

人們容不得自己掌管不了的另一類現象的出現,對新事物的嘲諷挖苦使生活變得死氣沉沉。老三那天頭腦一熱,眼中隨即掠過道道耀眼而分岔的閃電。他跳過去,擰住老瘸脖子,飛起一腳,把這大鳥踢出五步開外,使它撲騰一聲像件濕衣服跌落在地。

酒的興奮加劇老鶴被打的凄涼。她放喉大哭,欲使哭聲喚來老大。

老瘸苦是真苦,自己下了蛋,無論臥窩里孵多長時間,也抱不出小鶴來。王女女曾用一個紫穗槐編的大簍架在窗戶旁邊,給它當窩,讓它下蛋、孵蛋。攢夠八九個,苦苦孵上兩個半月,寸步不離,幾乎不吃不喝。因永遠孵不出小鶴。老瘸鶴傷心至極,兩眼無神,步履更加瘸拐,翅膀更加耷拉,羽毛稀疏,幾乎掉光,肉色貧血如紙。明擺著沒另一半“壓摞”,抱一年也是白抱。王女女看在眼里,感同身受。

這階段,它每天早上搖擺著屁股出門,在河里過一天,傍晚回家,就老老實實地臥她腳邊,“哦哦”叫幾聲,用扁嘴長久地搔她的鞋幫。王女女走一步它跟一步,直到用笤帚在它背上拍兩下,它便張開翅膀滿天井飛舞兩圈。

王女女知道鶴跟人同壽,可活七八十年,它跟了她快30年了。歷經她的憂愁與嘆息,可說促膝相交,患難與共,同病相憐。灰鶴紅頭頂像旺旺的炭火,脖頸和翅膀上的一點黑如漆如墨,一團豐滿的尾羽賽過刷帚,修長的腿和修長的脖子搭配起來,優雅流暢,清靈高貴,如細石,如瘦竹,儼然一位儀態萬千、亭亭玉立的少女。“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娘惋惜之余還說,這“東東”天性從一而終,孤傲冷潔,不事二男。

她有一回灌它喝幾滴酒,它醉得兩腿劈叉,站不住腳。

有段時間,老瘸每天尋樹枝、柴棒,叼小石頭,聚攏一起,在靠南墻的一塊開闊地選個地方,那兒有個枯樹墩。王女女開始沒理它,任由它不辭勞苦地一趟復一趟從外面撿樹枝回來。王女女高興地認為它懂得了拾柴禾,可突然有一天,發現樹枝連綴起來,像藤條編的筐子,這根壓著那根,一根連著一根,并且中間像雞窩鼓起,還有門,門里全是柔弱的干草,還有兩小堆別的,一堆是各種花瓣,一堆是不知從哪兒收集的琉璃球及碎的鏡片。它滿意地從自已屋里進進出出,每天數十次地在主人腳邊叫,用嘴扭著褲角拉她往小屋去。王女女沒弄明白它的意思,只管拍拍它的頭,表示欣賞它壘的窩。但老瘸每天堅持叫,堅持扭褲腿拉她。王女女細細觀察,琢磨一周,終于做到了讓老瘸滿意。

原來,它讓王女女跪下磕頭,磕倆不成,還得磕倆。不磕頭,它便用嘴沒完沒了地刨地。它也磕,臥下,收攏細腿,脖子像人跪下一樣形成有節奏的律動,把下嘴巴放平,叭的一聲敲得地上冒出一股煙,眼睛忽閃忽閃像在笑。然后爬起來又扭拉她的褲腿,王女女這回弄明白了,它分明拼命想把她拉進“屋里”。王女女沒說進不去,而是象征性地往屋里伸伸頭,抓了五六個琉璃球。

老瘸樂瘋了,展開翅膀在天井轉圈,轉了幾乎一百圈,也許更多。王女女只顧若有所思地笑,壓根沒閑心數它轉了多少圈。

有兩年,在縣城民政局上班的老三,因精力四射把全家集中起來過年。酒席中,二十口人,還有大爺家叔伯哥嫂。王女女只幾句話,全家人即哭成一片,這是她的本事。首先沖白老大說:“為給你爹買青霉素,老大把園里幾棵臭椿樹都砍了,讓你姐夫做成門,去集上賣。為省兩毛錢,300里路硬走回家來的,腳底板子磨得淌血!至于后來失去官身,嗨,失去是福,不摔跟頭受苦,一輩子都不知受用是什么味。感覺不到幸福,活著還不跟石頭蛋一個味?再干幾年,賺得越多,失去自由的年歲越長。人屬黃連豆的,不知從哪節上過!”

老娘的話像一根針戳到氣球上,白老大那肅穆的表情消匿了,滿頭白發的腦袋耷拉下來,虎背熊腰仿佛遇水的土,連連塌陷。王女女接著指向年齡更大些的大侄子說:“你娘死得早,上大學那幾年最苦,1958年,去兗州,沒干糧,你爹又回不來,我給你捋榆葉槐葉摻到芋頭面里,攤幾十個煎餅帶著!用俺家的咸黃花魚炒糊鹽,吃半個月。這享福了,吃皇糧,嗷嗷叫。這才吃飽肚子幾天?有了小汽車,可不能屬老鼠的——擱下爪就忘。”

大侄子帶頭泣不成聲,隨即眾人抱頭哭成一片。

王女女從餐桌踱到門口的方寸之地,要孫女小青和另一個染金發的大學生孫子從正玩的電腦里放音樂。她十指相扣在胸前,揚臉向上猛地一扭,做個抽筋般的動作,兩腳錐立,雙肘外闊,金雞獨立,旋轉數圈。但全家人沉默,沒有歡笑與掌聲。為什么沒去年天井之舞的熱鬧?今日錯在哪兒?“嗨,我一個70歲的老媽子,尚能跳舞,不用住院吃藥打針,你們不感到榮幸嗎?你們為什么年紀輕輕就老氣橫秋?像一班老頭子?咱們應該是個快樂的大家族,漢人也要像新疆人那樣動不動就跳舞,人家能歌善舞,咱們為什么不能?來吧孩子們,跳,鶴都跳了!”

電腦音樂放大了一點,有嘿嘿笑的,也有拍手歡呼的,還有那個如今仍是“市長夫人”的小青。通過大學女同學的當省委書記的爸,讓她爸當過區長的孫女雖然面若桃花,但發跡后的不屑和傲慢,活靈活現地掛在臉上,美艷姿色讓不可一世的筋肉全面覆蓋。王女女看在眼里,心想曾說,權力這東西,如果讓人人不人、鬼不鬼,嬌慣得人不認親情了,傲慢無邊,天是老大,她是老二,把所有不如她的人當小動物踩在腳下,那就不要這權力也罷。王女女一邊舞,一邊又敲碟打碗地說:“莫哭了,都是現在生活太好惹的。可是生活不好,你沒吃過苦,又怎么能品出個好來?好比鳥,不知囚牢,焉知自由萬金難買?好比小青,不考上大學,就不會結識女同學喬茵,不給喬茵送金項鏈,老坑祖母綠翡翠吊墜,喬茵就不會與你結下金蘭之交。她不把你帶到她家,你就不可能結交她那死了老婆的高官老爸。他權大傾天,讓組織部的人給白老大造檔案、辦文憑,然后發調令、談話,走馬上任。你爹當官,都是你的功勞,如今雖說削職為民了,好歹也算風光了一場。話說回來,你二叔、你幾個小叔沒當官,活得還不是照樣滋潤?青青啊,你疼你爹,過來斟酒吧!斟酒后咱娘兒倆一起跳。”

老瘸的興致尚未全起,只在門邊忽扇翅膀。這時,榮子咣當一聲踢開半掩的門,嚇得大家立停哭啼。榮子向婆母怒吼:“你又造謠,害你孫女,哪里給她同學送過翡翠?就帶幾回果子米、綠豆。誰再嚼舌頭,爛她的嘴!您先不用看您兒倒運就高興,別忘了一大家子跟您受窮,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挨欺負!俺小青也算叫俺享福了,開眼了,沒白活一回。”

小青一直沒表現過個性,這回噘起嘴,發話了:“奶奶你沒吸你大兒的中華煙?沒喝他的茅臺酒?也沒花你大兒的錢?咱家祖輩窮得叮當響,走在街上誰看得起過?連豬狗的氣都吃。你能給當兒孫的一點自尊嗎?祖孫三代活得有尊嚴過嗎?自從我跟喬書記結了連理枝,可以說是登了金鑾殿,什么都有了,車子、房子、票子、位子,就連那祖母綠也有一箱半箱的。沒有這些,誰會在乎你,還講什么尊嚴!你不是說魚爭上游人爭氣?你不是說買個蒸籠不蒸餑餑,蒸(爭)口氣?你不說糠能吃菜能吃,氣不能吃?沒權沒勢,沒資本,天上能掉下富貴來?奶奶啊,您老人家就別弄那虛三套了,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有意思嗎?打開天窗說亮話,您以后也不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再不疼我,我過年就不回老家了。不給你茅臺、玉溪了!”

孫女的話像敲鼓,震動了王女女的心。她神情一愣復一愣,腦袋里像雪原,像沙漠,白茫茫一片,但仔細琢磨,孫女的話倒也在理。畢竟那神通廣大的官場有咱親人的一塊地盤,且不說好吃好喝的沒少孝敬你,這村里村外的,哪個還敢小瞧你?都是笑臉相迎,羨慕死了。她向孫女投去欣喜而贊美的目光。

白老大夫妻臉上像烤火,閃著久違的紅潤,像紅臉漢子喝了酒,情緒亢奮得汗涔涔的。

老三亦興奮有加,頻頻點頭如搗,賞心悅目地向侄女行注目禮。他也今非昔比,自修成人大學,且身懷絕技,以“看相”為由直接去縣委書記辦公室為其相面,之后混成公務員,官至民政局長。他說:“此話不假,英雄所見略同。白青啊,咱爺倆喝一杯。小時候多吃一根蘿卜咸菜都不敢,多吃一塊,大人就說,吃多了咳嗽。嘿嘿,什么咳嗽啊,不叫多吃,窮啊!人窮志短,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真是講不了尊嚴。”

白青居然一口喝半杯,大家哼哼哈哈地笑起來。

王女女連端兩杯酒,抬手鼓動大家跳起來,酒勁有力,動作不多,但轉圈有力。她喊“瘸兒,跳!”老瘸在中間亦轉起來,勁舞樂調得更響。王女女嘿兩聲,全家人嘿起來。酒是遮羞布,也是加油機,有節奏的嘿聲震響全村,許多孩子跳出來往這也跑。老三說,我欽佩這精神,我愿我遺傳了這精神。王女女最后累倒在大兒肩上。

王女女偏癱6年,才最終訣別西天的云彩。

她巴不得兒女們一天到晚圍著她轉。她這時每天最愛的,是把短衫、褂子掀到脖頸,滾成一團,用下巴壓住,把整個肋部、肚皮和乳房裸露出來,讓兒女看。來一人,露一次。兒女拉下來,她再掀上去,每天十幾次,也許二十幾次。一對乳房像擠凈水、沒點空氣的氣球,豆腐皮一樣。三兒媳紅吉木說是“一個折子蛋”,乳頭也縮進皺紋里,連干棗也不似。枯干的皮皺,讓人心酸。不讓她掀,她會小聲嘟囔:“娘的乳房,兒的糧倉。個個孩子吃奶五六歲,這才侍候我兩個月,就不耐煩了!”

她渴望偏癱在床的日子,孩子們讓她有尊嚴地活著,別目露兇光來辱罵和拋棄她。她說得最多的話是:“我站不起來了!不能走了!我不能轉少年了……”

這天,娘提出洗腳。老三把她抱到沙發上,涼水兌了熱水,撲通一聲把盆摜下。無言。等待。

“麻煩你老三,給我洗洗吧!”娘可憐地說。

老三斬釘截鐵地說:“不洗,你自己洗!也鍛煉鍛煉。”

身邊再無別人。娘只好自己腳對腳地洗。梨似的腳,只能互相搓搓表面,蜻蜓點水,其余八個腳趾頭深陷肉里,非用手洗不到,而她唯一能動的手又撈不著。洗罷,她要剪子,意欲剪剪腳趾甲。三兒再次用白眼回絕,吸煙,冷視天井的雞鴨。娘便光腳丫踩鞋,一寸寸地往下挪身體,伸開腿,尖尖的大腳趾彎成勾,試圖鉤過來。怎奈相距一尺,夠不到。她又試圖用癢癢撓,仍夠不到。再用拐棍,因手指不聽話,拐棍夠長但使不上勁。她再次用小尖腳,把癢癢撓插進腳趾縫,極力伸腿,讓大腳趾拐彎,使癢癢撓的前端穿針引線一樣,扒住這個足有半斤重的縫紉工人專用的大鐵剪子的半圓環,尖腳趾再發力,拖著它前走,一寸復一寸,逶逶迤迤像條四腳蛇,終于讓大剪刀游移近前,猛地拿到手,不及嘆息,復艱難地挪回沙發。稍息,用那只能動的手,把腳搬到大腿上,但不成功,互相打滑。她只得放下,伸展上身去找腳,由于難以用力均衡,這使她幾乎趴到地面,隨后一用力,上身像個無用的支架,額頭便抵著地面,身體像盤成一團的蛇。她眼睛側視,很難恰到好處地把敞開的剪刀卡在趾甲上,她不得不再三再四地重來,抖嗦之中,倒是可以咔嚓一剪,只怕咔嚓一剪,剪出清脆的斷骨之聲響。剪掉的腳趾甲,像象鼻蟲蹦起來,翻著跟頭掉下來。但是等她剪完時,不僅兩個大腳趾上都是血,腳心,腳后跟以至地面也是血……

你很難想象,這是一雙曾經幾乎要納鞋墊和捏繡花針繡花的靈巧小裹腳,一雙承載過9次十月懷胎的小裹腳,一個大腳趾在前、四個腳趾凹進腳心而形成一個大錐子模樣的小裹腳,一雙曾跳出優美之舞的小裹腳,竟然轉眼流這么多血。

然而,三兒看著這一切,吸著煙,紋絲未動!

許久后他說:“您說養兒勝于防虎,防住了嗎?”

她最后往床上挪,手扒床板,靠拉力滑動。她扒拉倒了暖瓶,暖瓶里是滾燙的水,熱氣騰騰。我的天!只聽“砰”的一聲,暖瓶爆炸,一片熱浪從老娘腳間滾滾而起。

老瘸這時才回來。是王女女把它轟走的,她聽見大兒說要殺它吃肉。她讓它逃向北山,山后有森林,也有蘆葦蕩。蘆葦蕩里有魚蝦。然而老瘸總隔兩天回來一次,如它早70分鐘回來,雖然不可能用剪子剪腳趾甲,起碼能幫主人把剪刀叨過來。事實上自從王女女偏癱,它夜以繼日地蹲守在她床前,甚至一兩天不吃不喝,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你好!吃飯吃飯!”

說話過后,就把王女女整個食指含進嘴里,時常打它都不放開,它親主人,不想離開主人。來看望王女女的老姊妹,誰見了誰都哭一場。為這忠心耿耿的老瘸鶴。

有幾年,王女女住在三兒空蕩蕩的宅子里,幫他看家。

她不想在三兒家住了,想有自己的一間房,東西不需多,一張床,一個飯桌,支個爐灶,每天一盤煮豆,一碗粥,一個餑餑,兩壺殘酒就夠了;自個一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主意已定。首先找到大兒,說明來意。大兒順水推舟,讓她逃回老巢。

其實,這個壞日子把她沉積的某種老情緒再次激活,夜已很深,望著凌亂的鋪蓋卷和盆盆罐罐,擰開瓶蓋咕嚕嚕喝四五口酒,擦著已干的淚痕。四周靜得要命,她解開和葫蘆連在一起的老燈籠,吹去塵土,拉出底盤木座,取一個青皮蘿卜,用刀切開三塊,取一塊用剪刀挖坑。挖畢,取火柴一根,撕一縷棉花包纏火柴,然后安插到蘿卜中間的坑中,再拎油罐至腳邊,取小勺舀油,倒至蘿卜坑的棉花上。哧啦劃著火柴,點燃了蘿卜中的棉花。“哧啦”又一聲,磷火引燃棉油。一盞油燈,火光冉冉地亮了。杏大的黃光搖曳起來,像個天外習習飄來的幽靈。然后放進燈籠。把燈籠掛在耷拉下來的彎彎的棗樹枝上,一個紅通通的燈籠放出一團暖洋洋的光。

孩子們都躲在各自家中,沒一人來看她一眼。狠命的孤獨,把她拋向天空。她孑然的身體猛地立起,手舉過頭頂,十指相扣翻轉,壓得骨節咯吧咯吧直響,然后松手,雙臂像鶴翅展開,再回籠,收于胸部,雙肘呈三角形向外直刺,面部猛地側立,與肩呈直線,前視,上揚,挺胸收腹,接著雙腳尖陡起,直立,挺拔,隨即旋轉開始!

先是雙腳尖觸地,轉了幾十圈。停下,復一腳收起,腳心向內,如凹陷的牛舌含于膝關節,呈金雞獨立式,再復單腳尖立起,繃直,手腳打開轉動,再急收,猛轉,帯動身體,旋轉更快。她不住加力發往腳尖,衣服迎風發出旗子般的獵獵聲響。

夜欲靜,而獵獵之聲不止,如風過竹林,如風撕干枝,風卷殘云,嘯嘯有聲。不知過了多久,雞叫了,停下來,又叫了。好了,出汗如雨,汗珠甩到水瓢上,像雨滴砸在干塑料板上。有好事者看到,直到紅燈籠在清晨的微曦中漸漸暗淡,她才停下來。

那只老灰鶴一開始臥在那半口袋小麥上,像塊臟布不惹眼。主人點亮燈籠,它就醒了,主人旋轉不到十圈,它就跟過去,抖抖翅膀,也跟著轉圈。它像瘸了,一腿縮上去,一腿觸地,三個堅硬的爪子鋪開,也學主人繃直,陡起,翅膀張開,轉圈,笨拙而難看,像沒睡醒的駝鳥。但它在虔誠地舞。為了自保,鳥在夜里是不叫的,打它也不叫,但它分明被主人奇妙的動作感染,弓起細長的脖子,盡力向后伸,頭和脖子貼到背上,張開木頭一樣的嘴互相拍打,發出緊湊的敲木魚的聲響,節奏清脆明快,緊合著主人的節拍,仿佛來自天外。看來它是認認真真地想和主人一起舞蹈,把主人當成了頻頻發送秋波的夫君了。

它用鐵色的硬嘴和腦袋頂上的艷紅疙瘩,來回蹭女主人的手,搖動大團爆裂的棉花一樣的笤帚尾,然后把嘴靠上主人手中的燒火棍,磨刀一樣,左蹭一下、右蹭一下,繼而把主人手中的一綹干草啄下來,甩幾甩,揚散開,偏起腦袋,用水汪汪的眼睛,左看一眼、右瞧一眼,仿佛終于找到什么。又像筷子夾菜,用扁嘴叨起來一小綹,老母鳥喂雛兒般地輕輕放在王女女手中。眼皮一眨不眨地、一眼、一眼又一眼地望著主人。

讓人猜不透,它在尋找自已想要的是什么?還是替女主人尋找到了什么?

累垮的灰鶴臥于主人腳邊,腿與羽毛不時互相摩挲一下,在朦朧的天色里,人與鶴像兩塊石頭,直到天亮。

那天午時,老三夫妻帶回來幾袋吃的東西。老三發現母親的鞋前端開裂了,大腳趾也破了,用棉花包著,雪白的棉花上洇出鮮紅的血,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血還在往外洇,于是以強硬的口氣要妻子紅吉木把母親的鋪蓋卷背回去。不過他同時也發現,母親的氣色大有改觀,發亮,飽滿,眼睛放光,胭脂骨紅潤,神安氣順。

“腳不痛嗎?”

“不痛。”娘說。

“人家不笑話?沒老沒小的。”紅吉木說。

“不礙人什么事。”

老三由老瘸的可憐,想到他童年的無助,發脾氣說:“為什么還折磨它?讓它長翅膀,不要再拔它的毛了,還它自由,讓它飛。這東西是國家保護動物,天生是飛的,不是讓人折磨的。”

娘說:“誰拔它毛了?毛是它自己掉的。放它,它也不飛。飛出去又回來!”

兒不耐煩:“沒翅膀,它怎么飛?”

娘哼道:“翅膀的毛長出來,它也不飛,它老了,筋斷了。我往北山放它三回,它又回來了。根本就不在山上。”

王女女老讓一個老頭把自行車停放院里,引起眾兒女多次激烈的攻擊。王女女終于隱忍不住,引發了一番經典的長篇大論,她說:“糊涂是假二毛!我覺悟了,想明白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對娘的心,測出來了,我明白了,簡直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簡直是老鼠頭上長瘡——惡心貓。你大哥出事,你沒引以為戒,你那兩千塊錢的工資,怎能買得起兩棟樓?怎能買起小轎車?別打馬虎眼了,娘不傻,也不憨,再憨也知道20天是半月。操你奶奶的,我不僅是臺鏡子,也是一把尺子,照照你們的臉,量量你們的心。改革開放,我以為開大了你們的心路,真是大錯特錯,你們的心比芝麻小,比針尖小,還自私得像把爛柴禾,麻線穿豆腐——提不得,一提就爛。我找嘴(婆家),那是我的自由。我是偷了搶了,貪污腐敗了,還是怎么著了?老娘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什么娘生什么女,什么谷子舂什么米。”老三挑釁地說,“你奶水里有問題。”

“臟!”白大姐說,“半輩子都干凈過來了,又讓這個半大老頭子弄臟了,弄得俺們心里亂糟糟,像吃了幾百個活蒼蠅。真是,他算哪山上的猴子?”

王女女臉上義正詞嚴的表情又被打破,代之而來的是噴涌的淚水,她嚷嚷道:“比老大老三誰臟?他們臟,心臟,血臟,只會用錢丈量人,巴結有權有勢的,一心想往上爬。只要來家,他兄弟一見面,還有同學也好,朋友也好,到一塊沒別的話,三句話不離老本行,不是張三升了什么官,就是李四提了什么級,不是王五升了什么職,就是王二麻調任某某部,聽得我渾身發麻,牙根癢癢,你看那副嘴臉,見了官,那發自內心的揪心的笑,那皺褶從嘴角堆到鼻子,從鼻子堆到兩眼角的樣子,一副耷拉屌的奴才相,真惡心死我哎!由肉俗到骨,電視上也這樣,老人也這樣,見了官就兩腿發軟,周身打顫,奴顏婢膝。見了比他官小的,立即板起臉來,不拿正眼瞧一眼。生下這些孽子們,早知道我都按尿盆里浸死他!我如今真想明白了,快70歲了,雖說晚了點,可是比那些死了都不明白的人就太好了,好上加好。咱這男人除了欺女人就會壓孩子,車來人往,你見哪個男人給女人孩子讓過車讓過路?要說臟,還是得說老三,從小,十六七就知道追小閨女,這一片的好的小閨女,哪個不追個遍,這是有數的,狗浪呱嘰嘴,人浪跑斷腿。你追啊追,天天跑到半夜,跑斷了腿,累得又黑又瘦,怎么樣?話說回來,別說老孟七老八十不行了,就是年輕棒棒的,我也不讓他近身招一招、碰一碰。打年輕起,所有男人,除了你爹,包括誰碰到我身上哪塊肉,我就挖掉哪塊肉,用刀割下來,割不下來,我寧可三頭碰死。為什么?你想想,那沾過別人身、進過別人肉的東西,再拉出來進入我身,要多臟有多臟!都給我滾他媽拉個巴子!熊羔子,雞屌擰的,狼心狗肺,人都不如我這只老殘廢鶴,終身不貳,我放它都不走,知恩圖報,有情有義!”

“好吧,你揭我短吧,”老三最后說,“靠揭我的短抬舉自己。我和紅吉木這些年鬧矛盾,就是因你說我打十七歲就追女孩的緣故,這顛覆了紅吉木正統的愛情觀,對我的婚姻造成毀滅性打擊。”

娘說:“兒啊,你噘嘴能拴頭驢,不要老生氣了。你想長壽嗎?娘把娘的長壽秘訣告訴你,你再生娘的氣,娘就沒別的辦法了。首先,人生天天都像洗衣粉一樣起痛苦的泡泡,一點不假,但戰勝它卻有妙法,一般二般的人不懂,在苦海里掙扎爬扯,白受苦,活受罪,熬煎死了,生不如死。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嫉妒,攀比,不成人之美,下黑石頭,別人倒運他快活,排斥,小心眼,紅眼蛤蟆,這是大問題。古今以來,人人皆有的老毛病。這是第一,這東西不除,就叫人不能長壽。有人活八九十歲,樂呵呵的,有人五六十歲面黃肌瘦,愁眉苦臉,刀削無肉,胳膊再長也拉不住短命的,怎么回事?娘琢磨這70多年,可算琢磨出門道了,現在立馬告訴你,拿個筆,記下來,一個字:比!比十七八的小青年上前線打仗打死,如你大舅遭活埋。一戰下來,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余下的五六十年可不是多活的?幸運嗎?幸運。你有病,痛得哭叫連天,比那治不起病的窮人,長癌治不好的當官的、有錢的老板老早死了,你不幸運嗎?幸運。你當不了縣長市長,比小工人、下崗的、比螞蟻還多的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小老百姓,你吃官糧,享勞保醫保,你不幸運嗎?幸運,太幸運了,萬里挑一,屬你幸福!你有房有車,有家有業,好家伙,比那小老百姓,撿破爛的小老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要飯的,破衣爛裳的流浪兒,你大魚大肉,千元一桌的酒席也常吃,萬元一瓶的酒也常喝,百萬的手表也戴過,你不幸運嗎?太幸運了,全市幾百萬人口,有幾個比過你的?沒幾個,屬你幸運。再比那些車碰死,火燒死,病害死的,你不幸運嗎?太幸運了,沒人比你幸運。當不了大官也不要緊,縣長比市長是小兒科,當了省長部長又能怎樣?即使做了再大的官,照樣擔驚受怕,怕官位不保,怕下臺后人走茶涼,死后被快速地遺忘,搞不好還落個遺臭萬年呢。這么一比,你就快活了,像天上撲通一聲、呱噠呱噠掉肉包子、掉餡餅、掉金豆子一樣,呱噠呱噠就掉下來了幸福,多好!兒啊!你血流得就不急,心跳就不快,血糖就穩定,血壓就不高,你就能長壽,這是花錢買不來的,花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娘這番心窩里的話,再不領情,我就沒法了,你也就沒救了。扒心給你吃,都嫌腥氣,也不是人了!”

三兒聽得臉上浸出洗罷熱水澡的清清小汗珠,像一大早朝陽下草葉上的露水。

十一

立秋后的一天,老瘸往外拽主人。主人隨去,這回是河的最上游,東嶺山的山腰。起初老瘸只顧在山半腰徘徊飛翔,“哦哦”叫個沒完沒了。王女女在山下看到有個洞口,洞口前有四五個八仙桌大的平臺。可嘆四周如刀砍斧削一樣,無邊無際的懸崖絕壁,恐怕猴子都爬不上去,即使爬上去了,四周還有樹叢雜草,人根本不可能到洞里去。王女女喚老瘸打道回府。

到家后愈想愈不死心,那洞里肯定有美妙的好東西,不然老瘸不會長久地在洞口徘徊不肯離去。多少年來,洞口北邊是條古道,至今仍有運茶的馬幫穿山而過。洞里會有什么?多年來,洞下方山根處是個大水潭,每到夏天,男女老少去洗澡的人絡繹不絕。有些瘦骨伶仃的七八歲的小子,在潭中洗著澡,往往升上去兩人高,然后撲通一聲掉進水里,很自在,孩子們稱之為“坐飛機”。然而專門去坐飛機,卻又不升了。后來請來山東大學的幾位專家,研究說,此處有“磁場”,會把20斤左右的小孩子或動物托舉起來,至于磁場為什么時有時無,專家說,跟氣候有關,就像月亮引起的潮起潮落。

王女女不以為然,她深信洞內有美妙的好東西,并買了100米長的結實得要命的尼龍繩。老三回家過周日,老娘便告知此事,讓他發動弟弟前往一探究竟。

小四、小五、老三和母親及老瘸興致勃勃地踏上東嶺山之路。

老三和小四把尼龍繩拴在洞上方50米處的松樹上,這端結結實實地系上了小五,為保險起見,攔腰系小五時,從軍用腰帶穿過。小五腰別-把一尺盈余的銅鞘藏刀和一把寒光閃閃的印第安人樣式的戰斧。小五下到洞口,轉眼鉆進洞里。

王女女抱著老瘸欣然地凝望著洞口。大約30分鐘后,王女女再也等不得,心焦八滾呼喊老三,要求弟兄倆拉繩子,把小五從洞中拉出來。

緊拉慢拉,王女女看到,尼龍繩應該系小五的地方空空如也。老三小四收了尼龍繩,飛一般下山朝母親這邊跑來。到跟前,老三委屈地叫著“娘啊!娘娘!”臉如火紙,把尼龍繩擱母親腳邊。母親這下看清楚了,該是系小五的繩子系著沒開扣的軍用腰帶。

這是鐵的事實而非講故事,王女女痛苦不堪地哭過幾場,想出報仇之法,她知道,洞內不是老虎就是獅子。這世上,除了老虎獅子,還有什么吃人連骨頭都不吐?狼嗎?憑小五的強壯身材,5頭狼也非他的對手!那么,如果是老虎或獅子,它們如何進入洞內的?

她親自進城買了一個有三個倒刺的拴船的鋼鉤,回來又磨得刀尖閃閃發光。這天,她叫老二老三小四再去東嶺山。她讓鋼鉤拴在尼龍繩上,嚴嚴實實掛上早已準備好的20斤生豬肉。她交代,像釣魚,只要繩子稍稍往下拉,說明那禽獸吃上食了,立即猛拉,鉤住下巴,把禽獸拽上來。

事實上這禽獸很快中招,王女女分明看到,弟兄三個猛拽尼龍繩后,一條大蟒蛇從洞中橫空出世。蟒蛇呈青花色,比扁擔長,腰有小牛的腰那么粗,難怪能圄圇吞下身高馬大的五兒。這家伙懸空后,身體像麻花般扭曲盤轉,掙扎不已。即將拉至腳下時,不知啥原因,蟒蛇突然和尼龍繩斷開,撲通一聲掉進潭中。

兄弟仨立即飛下山,老二老三匆匆脫掉褂子,手舞印第安人戰斧,一頭躍入水中。老三甩起鋼鉤,刨入蟒蛇脖頸處肉里。岸上王女女和四兒拼命拉尼龍繩。蟒蛇在水面騰挪翻滾。它應該有潛水逃生的能力,誰也不明白它為何不下潛!

拉上岸,老三一斧劈開它的頭,老二接著用藏刀割開蟒蛇的肚子。此時老瘸怪異地驚呼兩聲。王女女倒吸冷氣,差點一頭栽下去。

她清楚地看到,那噴涌的小河淌水樣的鮮血里,蟒蛇的上半部分,頭以下一米處,嘩嘩啦啦地往外淌亮晶晶的東西,色彩艷麗,圓形居多。事后得知,娘幾個撿了足有一水瓢的金扣子、金耳環、銀耳環,金戒指、銀戒指!還有不少刻著日文的紐扣和鉆戒,以及多把開老式凹槽銅鎖的銅鑰匙。

這是條百歲的老蟒蛇。

十二

老三賣了宅院,一頭扎入城市,不再回鄉。王女女搬進老大舊院,獨享冷清與孤獨。趟過73歲大檻時,生命卻重現光彩。她頭發雖然早已如雪,每天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條把頭發束起,往木梳上蘸水梳頭,把一個長方形的舊鏡子,掛在木門的鐵環門鼻上,前照了后照,把齊耳白發全梳向腦后,讓白發油光閃亮,讓腦門全裸,擦過護膚水后顯得油光發亮。有時張嘴鼓腮幫子,用手指拍出嘭嘭聲,說是聽聽鹽罐里有沒有鹽,不時讓腳尖豎立,轉半圈或幾圈。有時轉不好,也會趔趔趄趄地一屁股摔在地上,這時她會笑,罵幾句奶奶個腳的,然后再豎立腳尖旋轉。能轉圈說明不老,轉不了圈了,就該死了。

她把梳下來的頭發團蹴一團,掖進門外墻縫。墻縫掖滿了,孩子們小時候會用她梳下來的頭發等貨郎換糖豆。若干年來,沒貨郎了,再沒一個孩子用她的頭發換糖豆了。

出大事這天,她正對鏡梳頭,鏡子里忽見雞跳過來,吃她種在大盆里的小白菜了。她噘嘴吹哨,讓老瘸鶴去嚇雞。它臥在門內紋絲不動,她轉身便向外跑。因轉得慌,兩腿沒提起,上半身剛一出門,就讓門檻絆倒,摔個大劈叉、嘴啃泥。

大門緊閉,她醒時滿眼火黃,臉貼地面,太陽已晌午了。全身臟兮兮的老瘸鶴臥在臉前,正用尖硬的扁嘴,啄她的嘴唇。她想起身,起不動,想喊喊不出,她開始爬。終于被過路的鄰居看見了,破門拉她、扶她。她堅決地拒絕,狠命下墜、打滑。說,去叫我兒子吧,我一生就等這一天啊!鄰居去喊她兒子們。兒子們來后把她抬到床上。

誰知,一連兩天,娘居然不能張嘴說話了。所有兒女來了,齊刷刷圍在老娘床前。她不言語,眼睛緊閉,手腳微動。

兒女們拋淚如豆,慌作一團,用小勺子喂水的喂水,喂雞蛋糕的喂雞蛋糕。可是娘什么都不吃,喂一口,吐一口,眼一會睜開,一會閉上,五指抽筋,腳尖上翹,一個勁往上勾,仿佛要抓到什么東西!孩子們知道,母親的日子不多了。

于是兵分多路,購置衣物,七手八腳地穿壽衣、壽鞋。

但又一天過去,娘遲遲不走。

又一日,王女女不僅不咽氣,居然張嘴“啊啊”起來,頭微微抬起,手也松開了,尖腳像貨郎的小鼓那么搖,眼亮亮的像星,往外扒著瞧。“娘,您行行好,別嚇唬小孩們!您想吃點什么?您說。您要什么,用手指指吧!”白大姐說。娘點頭又搖頭,喂口飯,仍然吐出來。誰也不知要什么!閨女們跑來跑去,拍拍這兒,摸摸那兒,問是否?娘仍倔強地搖頭。白大姐最后指指屋外。娘點點頭,長出一口氣。

繼續喂雞蛋糕。娘這回竟伸出手來,“當啷”一聲,把小勺打落在地。又艱難地用手指,用眼扒、找,遞信息。她指一下,有人進屋拿了奶粉,指一下,又有人拿了蘋果,又一指,拿了衣服,錢,手飾,戶口身份證,房產證,手機,電視……都不是,她的手仍艱難地指著。眼看娘沮喪萬分,痛苦地搖頭,兒女們受不了了,老大一揮手,一齊跪下來一片人,一齊磕三個響頭。祈禱她上路。

媳婦們嘁嘁喳喳,倒是紅吉木輕聲說了句:“八成是酒吧!她老人家曾說過,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她見過婆婆的酒肴——一個腌得蛋黃像黑球、奇臭無比的咸雞蛋蹲在柜蓋上:她先在雞蛋尖部戳一小孔,用筷子點破,觸到蛋黃了,再換牙簽,點一點,品一下;品一下,點一點。由于品咂時舌尖和雙唇的合力過猛,又加舌和唇的密切配合,勁使到一處,會咂出敲梆子一樣的聲響,傳得老遠。

紅吉木伏身問:“媽,是要酒嗎?”老天有眼,謝天謝地,娘伸向天空的手,終于像一片自由自在的樹葉洋洋灑灑飄落下來,同時,淚水像藕葉上的水珠滾滾而下,頻頻把感激的眼神送給紅吉木。

讓娘喝還是不喝,爭議半天,白大姐抹一把淚水拍板,說滿足娘的最后一個愿望,給她喝。接下來由白大姐用小鋁勺往娘嘴里流酒,一勺一勺,娘的嘴愈張愈大,像大鳥的嘴,直咬小勺子,眼睛更亮了,皺紋像灑過水的光鮮樹根,腳仍然像貨郎鼓快活地晃來晃去。手臂抬得更高了,十指交叉,緊貼胸部,那側偏而上揚的臉以及陶然的表情說明這是一個準備十足的舞蹈動作。緊接著,竟說話了,一字一吐,雖語焉不詳,還是有人聽清了幾個字:“百百年、三萬六……千日,每日……三三百杯。”她像念“咒語”,繼續要酒,一瓶白酒眼看見底了,兒女們嘈嘈雜雜,打算就此終止。此時此刻,王女女忽然攔住白大姐的脖子轟然而起。孩子們驚恐萬狀,正作鳥獸散,她已從床上掉到地上,然后又一個翻滾,再次轟然而起,緊接著站起來了,接著雙肘撐開,雙腳繃直,陡立而起。她居然旋轉了起來,她揚起頭,欣欣然,如癡如醉。嚇跑的孩子們又跑回來,人們圍了一圈。轉著轉,戛然而止,撞開人墻,把竹筐踢翻,抱起老瘸鶴,猛親一口。放下,再度旋轉,意欲與鶴同舞。此時她滿頭是汗,白發飄起,陽光西斜過來,像一片火照著她。她通紅的壽衣(喜喪)像風中舞動的大紅燈籠,像太陽旁邊的一塊耀眼的火燒云。

當她帶動老瘸旋轉不到兩圈時,不料轟然倒地。她剛倒地,已打開翅膀、引頸向天、單腿轉圈的老瘸,也停下來打住,木雕一般不動了。

一群人像被施了魔法,傻了,愣了,一時間成了木頭人了。

她那鋼釘似的旋轉的尖腳,那身體里爆發的驚人的能量,那匪夷所思的酒量,旋即成為傳奇,成為美談,流傳不衰。

王女女轟然倒地,像一棵飽經風霜、傷痕累累的老樹。倒下再不能起來,一倒就是五個365日。

王女女遲遲不死,讓人想起一句老話:“老而不死是為賊。”

時隔兩個月,老三再次回到娘身邊。老娘雖然沒站起來,身手卻比先前靈活得多,拒絕幫助,自食其力,以期達到站立的目的。每當需要什么東西,她首先會用那只會活動的手,艱難而執著地一點點把失去知覺的胳膊拽出來。這手拽那手,方寸之間,縱然比登天還難,終久會拽出來。然后側了身,以肘為軸,扭轉到床邊,扳床梆、拽被子,坐起來,再以拽臂之法,同樣抽絲挑明繭般艱難地搬起腿,把雙腳送到冷涼的地面,只為上身多探出半尺,也許二寸,以便用竹制的癢癢撓,往跟前扒拉光滑的紅塑料便盆。先扒上沿,痰盂不聽話,歪倒了,像“皮驢”打滑,旋轉,移動,游走;她再以肘為軸,用屁股發力往前挪幾寸,扒痰盂底座,歪倒的圓桶更善于轉圈,滾動。她等它停下,癢癢撓撬入底座,用力穩住一端,再像拉木锨,一寸一寸地挪向自己。這需要耐心、手抓力和經驗。待到把痰盂挪過來,她又重復下床的動作,把自己送回床上。她要求孩子在床板外側留個圓洞,把痰盂安放圓洞下,這樣就可自己大小便了。大小便畢,她會再次手搬床板,再用癢癢撓,一寸一寸,把痰盂推離遠一些,盡量少聞點臭味。一切都來得輕手輕腳,幾乎毫無聲響,是怕驚動睡夢中的兒子和兒媳。不再以支使得兒女團團轉為幸,兒女已非往日的兒女,德薄如紙,她老本吃盡。

她經常撲通一聲摔在床下。也多次額頭撞墻,撞側面或胭脂骨、下巴,碰出四五個血疙瘩,有的重疊一起,滲著血汁,像傷痕累累的梨子,她一聲不吭……

她試過,哼哼嘰嘰對她沒好處,三兒的不耐煩會像子彈,打得她肉痛。例如小便,她說抱一下,會減輕身上的疼痛。硬的失靈后,便來軟的哀求:

“行行好吧,兒啊,讓我解解手行不?”

三兒兩唇間直冒唾沫星,決絕地說:“不行!”

“好兒,給我點水喝吧,行行好!”

三兒斷然喝道:“不行!喝了你就尿!”

真端給她水,她濕濕嘴唇,并不真喝,顫抖著說:“不喝了,不喝了!喝了還得尿,累你!”

她說打雷劈死人的事,咄咄逼人地對紅吉木說:“天下雨,一個雷,一個雷。那回三人并排走,一個雷,一團火光過來,咯炸一聲,兩邊的人沒事,劈死了中間的那個人,脊梁骨上還寫了金字。哦,打雷了!打雷了!”

“行啦你老人家,嚇唬小孩去吧!”紅吉木丁零有聲;“我不怕打雷,問心無愧。打雷別以為專劈年輕人,也劈老年人!老人無德,倚老賣老,替兒嫌妻的多了。”

王女女只好佯裝絕望,哀呼:“來,老天爺,劈死我吧!”

她自知淚水、哀求、呼喚都不值錢,誰也打動不了了。有一回飯前,她悄悄留出四個炸“金蟬”,還有一個桃子,用小茶碗扣在床頭邊的紙箱上。紙箱是她餐桌,就餐時搬到被頭上,擺上菜碗與湯碗,餐后自己拾掇歸于原處。紅吉木清理飯碗,發現了蟬和桃子,不假思索,立即用笤帚像掃糞蛋一樣掃到地下。

“干什么?還怕給你吃不飽嗎?”

王女女囁嚅道:“我想留給小雪吃……或叫老三當酒肴!”

三兒立在床前,和紅吉木幾乎同時說:“什么話呀,知了多得都生蛆,還跟以前啊吃不飽,你剩的東西,誰還吃?”

她無望地垂下那一頭亂發的頭,隨即那淚叭嗒叭嗒掉在臟兮兮的被頭上,酷似大顆雨滴掉在松松散散的黑土上。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委屈著喃喃自語:“我是窮娘,也是窮奶奶……這知了,我以為老三和孩子愛吃……”

兒子看著四個蟬和一個桃被掃出客廳,掃進鐵簸箕,倒進垃圾堆,再次雪上加霜、刀口上撒鹽地說道:“誰稀罕哪!”

暑期將滿,她要求看看孫子。兒與媳同聲說:“別牽扯他,他有作業。”王女女拉過枕畔的小提籃,摸出一個煙盒,把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10塊錢遞過去說:“給小雪的,讓他買方便面吃!”兒子奪過來,團成疙瘩,扔回籃子說:“你別胡思亂想,沒人缺這個。”

老三折磨娘,自己也被自己的殘忍撕裂著、折磨著,時常流下淚來。但他發現娘似乎并不在意,已經變得麻木了,那瘦骨嶙峋的脊背和臉頰正氤氳著山一樣的沉重,舉止也變了,每天用指甲摳被頭上的粥鍋巴,枕頭鋪展得整整齊齊,要求每天洗臉刷牙,自己剪掉長長的手指甲,又用牙一點點咬掉這只手的指甲。梳頭時仍然蘸上洗臉水,甚至用過的手紙,不臟的,她挑出來,疊成方塊,再卷起來掖于枕下!

老三每次收起碗筷,免得娘再用腳趾練夾菜,免得再用大腳趾旋轉。然而她一天也沒停歇。他們夫妻陰險地偷窺多次,她不僅單肘外撐、頭腦上揚,讓上身舞之蹈之,有一回欲起身,卻從床上栽下來,用那大腳趾彎曲勾住床沿木板,差點折起身了,累得汗水淋漓,濕透白發,濕透秋衣和夾襖,終是徒勞。只能以脊梁骨和臀部為軸,就地360度地一圈復一圈旋轉,最后把那地瓜樣小腳繃直,像劍一樣,伸向天空。

王女女多次央求:“老三你給我碗筷,讓我練習,我會捏起繡花針的。請你把我的老瘸找回來,讓我看看它,它會給我勁的。”

老三說,等輪到他們,給他們要碗筷和鶴吧。

老瘸鶴被趕跑了,因為白大姐逮它,要殺了它,熬湯給娘補身體。但娘不知其中原委,以為老瘸背信棄義,拋棄了她。

如老瘸在跟前,拿盤子遞痰盂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

這次因告別娘回城,三兒才答應娘,斟給她“半茶杯七加二”。酒后的娘容光煥發,要握住兒子的手,兒子躲開了。娘并不生氣,而是如沐春風地對兒子說:“老三,此一別,下次娘倆不知還能相見否!這些天累你了!好歹別生娘的氣。娘也不生你的氣,自古兒和娘,惱皮不惱瓤。另外啊,我還要告訴你一個長壽的秘訣,唉,還是心大心小的事。人這輩子,要像個大口袋,大麻包,好的孬的,臟的臭的都要裝得下……”

紅吉木打斷她說:“老人家像個有學問的教授了。”

三兒對老娘的嘮叨固然不耐煩,可心里卻感嘆,讓窮苦打磨了一輩子的娘啊,她變著法地讓我弄懂生活!其實他一直沒覺得娘拖累他,還常用葉芝的一句話當成愛她的理由:“愛你衰老臉上痛苦的皺紋。”還有女作家杜拉斯說的:“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那時的面容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他不嫌棄久病的娘,不給她剪指甲,不給她水喝,不過是一時跟她耍耍小孩脾氣,找點樂趣罷了。他敢肯定,娘絲毫沒生氣。

十三

又到娘的生日,兒孫滿堂,熱鬧非凡,猶如過節。

喝酒是必需的,喝酒是引起快樂與興奮的酵母。菜肴也是必需的,娘原來喂了29只雞,3只羊,4只鴨。兄妹一次次聚會,基本每次都殺一只雞。娘完全失去對所有畜生的監護能力。吃光了雞,接下來吃羊。吃光了羊,吃鴨,還花光了她從牙縫里攢下來的以及賣銅疙瘩換來的32張一百元的錢。錢在一個舊軍衣拆下來的布袋裝著,本來安安穩穩地躺在貼身小布兜里。白老大一開始就發現了它們,掏出來,用它們一一換來了肉和酒。

當娘看著自己的錢一張張地不翼而飛時,她迷惘的凄涼目光難以形容!

老人昔日走閨女家從來不過夜,一旦苦苦相留,她則說:

“不行,家里還有雞!”

她喂的每只雞都有名字,蘆花、翻毛、紅腰子、雙冠子,諸如此類。雞有靈性,懂人語,叫誰,誰展翅跳到她跟前。

她每在天井打開雞籠,只看一眼,就梳通了心脈。這些生靈眼睛會說話,咳嗽一聲都息息相通。

當孩子們逐一殺雞吃時,她預感大事不妙,萬分難過地央求過白老大:“千萬別動我的老瘸鶴,留它一條命。救它如救娘。”

上次白大姐抓它沒抓住,本能讓它飛離王女女小院,遁入山中。山坳里有水庫,有蘆葦蕩。它花椒粒一樣精明的眼睛,看得出女主人不跟它“玩”了,再不帶它到野外和河里去,不帶它在天井和路上走,拋棄了它。因孤獨一只,它在山中歷經滄桑危難,羽毛稀稀拉拉,翅膀毛基本掉光,露著疙疙瘩瘩的白皮肉,它餐風露宿,白天藏在亂石窟窿里,黃昏后回家上宿。不見主人面,便在窗外槐樹下過夜。第二天天麻麻亮,便又越過墻頭,去跋山涉水。

白大姐第一次抓老瘸前,娘曾聽她在門外抱怨說:“依我看未必是吉鳥,咱娘遲遲難咽這口氣,弄不好就是它背后托氣。這東西一活七八十年,有魂了。鬼魂早成精了。吃它肅靜。”

老瘸趁她過生日回來,簡直拿腦袋往刀刃上撞。它先在門口陽光里一站,對著主人的枕頭上的臉,張嘴咕咕說“吃飯,你好”,后直奔床頭,上去一口含住王女女手指,像嗷嗷待哺的嬰兒含住乳頭,只顧吸吮,不再離開。娘嚇壞了,臉色立馬姜黃,像瘋子一樣踢腿揮手,憤怒地抽出手指,猛力往外推,驅趕它,滿嘴唾沫地叫嚷:“需!需!(飛)走,走!滾蛋!大鶴快跑!”

“是咱娘的鶴!扒皮我認得它骨頭。它脖子上有圈黑毛。瞧,二紅的頭頂。”白老大鏗鏘有力地說,“哈,有下酒菜了。大姐,二姐,老三,小六,逮住它。”

此時老瘸直立床前,黑亮的眼疑惑地觀望著滿屋子的人,脖頸的羽毛豎起來,像打架后豎起毛的狗。

王女女更大聲地夾帶哭聲吼叫,驅趕。老瘸鶴用咯咯聲怪叫,伸開一只奇瘦的褐色爪子,搭在主人胳膊上,然后把主人食指含嘴里。

它壓根不知,主人已保護不了它。娘完全傻了,呆若木雞,眼仁癡癡地不會動了,嘴巴木木地張開,木乃伊似的!

“抓它,捂它。”白老大關上半掩的門。鶴也傻了,不知躲藏。木乃伊娘卻又奇跡般地折起上身,響亮地拍床頭,利索地把枕頭、秋衣扔向老瘸,用笤帚投它。

白大姐迎頭而來。白老大像長頸鹿,飛腳踢。然而老瘸居然從腿縫溜出,展翅躍出大門。然而追趕的孩子們像開弓的箭,一窩蜂地尾隨而出。此時屋里傳出讓人汗毛倒豎的異樣聲響,沒人估計到娘身上再度發生魔幻般的奇跡——她站起來了,兒女們看得清清楚楚,蒼邁的老娘再次展現了舞劇吳瓊花、白毛女的卓越舞姿,雖然短短不足15秒,可是都看到了。看到的人倒吸冷氣的驚呼之聲,一下子把追老瘸鶴的人群吸引過來。

更開眼的,還有她赤裸的腳尖上的血,和磕在桌尖的額頭上的雞蛋大的紫包,還有火燒火燎的表情。30多只手一起上來,再次把她托到床上。

十四

她大口喘氣,手舞足蹈。為了不讓大家走開,讓老瘸有時間逃生,蒼老的心,再次如TNT炸藥猛烈爆炸,像瘋狂的音樂指揮,動作夸張,揮著手開大會般地呼喊:“啊,孩子們哪!都別走,別走,誰走誰是小狗!一塊來的一塊走,誰先走,爛骨頭!過來過來,都過來,留下來,誰想聽故事?聽保家客小辣椒鞋,還是小王小上山打柴?不不,我還是告訴你們長生不老之術吧,比吃唐僧肉還靈驗的長生不老之藥!我分給你們,給你們留點想頭,來來來,都坐下,大妮二妮,老大、紅吉木,且聽我慢慢道來,話說這人活一顆心,樹活一張皮,人大心開,樹大自直,心開是長壽不老的鑰匙。怎樣心開,可就是機密絕密了!我先說第一條,話說這打電話的手機不錯吧,哇啦哇啦像蛤蟆叫,在美國發生的事,一秒鐘就到咱中國。逢年過節,想對象,想娘了,按兩下,嘰里咕嚕就拉起呱來,可是過去皇帝的金銀寶貝堆積如山,權大無邊,想殺誰不用喊二哥,山珍海味,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山呼海嘯,呼風喚雨,可他們白活了,沒用過更沒見過手機吧,說明什么?說明咱活得值,生在當下,比皇帝都有福。是不是?對了,這就接觸實質了,剝皮到骨頭了,我要說的是怎樣叫享福,福,福氣,幸福,處處都有,滿地都是,關鍵是你要感覺到它。只要感覺到它,輕輕一碰,聞著一點味,你就能長壽。這要有慧眼、靈性,這要先看到長處,凡是看人先看到長處的人,就是有福之人,比如這個社會,盤古開天到三皇五帝,哪個朝代有種田不納糧的?現如今就不再繳提留款了,對不對老大?種麥子每畝還倒給19元多,對不對老三?分文沒有,到醫院也給治病,還報銷一多半,老年人,像我每月白給65元,農保醫保都有了,了不得啊了不得,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天天像過年,共產主義不過如此吧!對不對紅吉木小青兒?貪污,貪贓枉法,仗勢欺人固然堆積如山,多如牛毛,但跟以前比較好極了,八項新規出臺,會館樓所拆除,公安派出所也不敢隨便打人了,進步忒大了,居然有了‘憲法日’。咱們全家老老少少享福了,這就是看到了幸福!你感覺到享受到了幸福,血液就流得順暢,睡覺就香,吃飯就香,就不得病。再比如,詳細一點,遠的不說,小喇叭小廣播還架電線,掛在屋里窗戶旁邊,家家有個。老大還記得,接著有了收音機、磨片機,沒過幾年,還沒弄清黑白電視怎么回事,彩電又來了,真是馬不停蹄啊,剛會接電話,腰里挎那蛤蟆一樣叫BP機的就來了,接著是大哥大、小靈通,各式各樣的手機,集(G)五集六還沒換,集七集八又來了,再笨的人,連我都會打電話,轉眼間,小電腦提在手,整個世界跟你走!我不說了,幸福就像水里的葫蘆按下這個,起來那個,奶奶的!雞屌擰的。相反,整天抓住一點小毛病不放,像電視上說的吹毛求疵,雞蛋里挑骨頭,整天拉著個驢臉,愁眉不展,滿臉苦相,像爹死了三天沒埋的,人就渾身得毛病,想長壽那是癡心妄想。哎,不許走,都回來!知足,才可能靜下心來享受慢生活!”

白大姐打斷說:“壞了,咱娘看電視看多了,老糊涂了,腦袋瓜不聽話了,你聽聽她瘋瘋癲癲的話,她怕死。”

王女女笑笑說:“大妮啊,誰怕死是小狗的,人一代代地活,上幾代有上幾代的活法,我有我這代人的活法,生9個兒女,擦屎刮尿一一拉扯大,撫養成人,成家立業,我這代人的任務完成了。娘真是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踩著歷歷白骨爬過來,餓得皮包骨頭熬過來,在槍炮和污辱里偷生過來。光是在南京,那個盛產雨花石的城市,那年臘月,日本人就在那兒殺了6個5萬人哪!江水沖不動尸體,尸體摞尸體像解凍的江冰,我的天吶!哎,我這腦子是有點亂了,我想說什么來著?說到哪兒了?那么多的苦難!人在世上走一遭,可不是為了吃苦受難來的,都想好好地活一場。咱們缺的不是金錢財富,缺的是自信,缺的是放松,優雅。咱們的心被雞毛蒜皮的事塞得滿滿當當的,為房子車子疲于奔命,斤斤計較,沒勻出心情聽聽鳥鳴,聽聽音樂,看看土地與風景,考慮為弱人做點善事。老三哪,這就是為娘告訴你的長壽秘訣之三,你好自為之,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告訴你們,誰害了我的鶴,我死了變成鬼掐巴誰……”

三兒的錄音機正悄悄地錄音,孩子們凝神地聽著。

只聽“咣當”一聲,一個叫小雪的孫子推門而入,懷里緊緊抱住老瘸,氣喘如牛,伸長脖子,一副等待被夸獎的表情。王女女的眼簾隨之合上了,絕望使她如撒氣的氣囊,腰身癟縮下去,背駝如弓,迅速佝僂。

白大姐劈頭奪過來老瘸,扭身出門踅過窗戶,扣于一竹筐下,壓上一塊石頭。折回身,躲開老娘目光,安慰說:“壓在筐里了,放心吧你老人家,不給你熬湯喝。”

娘說:“行行好,大妮來,留著它。”

午間,王女女聽到誰在拉風箱,燒大鍋。她聽白大姐仍堅持說:“總比讓人家吃了好。想喂,過天從我家給她逮幾個鴿子喂就是。”

王女女氣得嘴唇直哆嗦!又聽大兒子清晰地說:“這個家伙好拔毛,毛少,快掉凈了。”

用嘴唇抿酒的吱吱聲像松鼠磨牙。

王女女暈過去了,牙齒緊扣,世界于她不再喧嘩。

酒后天將夕。大姐笑瞇瞇地坐娘床前。娘不動,睡了!

瞬時,他們以為娘死了,有人開始帶頭哭泣,一哭百應。

第二天早晨,娘方才醒來,吐幾口血,不言不語,整整兩天滴水未進,呆呆的像個瓷娃娃,眼神既非憂怨,也非麻木癡呆,只是像港灣的水,靜靜的,靜靜的,只字未提老瘸鶴的事,卻再三執意要幾片羽毛。

三兒滿足她,找來三片黑羽毛,三片灰羽毛。她聞了又聞,兩片插在耳上方的頭發里,四片緊握手心中。

娘像一個找到歸宿的愜意小動物,嗓音輕靈地說話了:“三兒啊,我想跟你說個大事……我想死,不想活了!你可有什么好辦法?國家允許安樂死了嗎?”

三兒的話非常生猛:

“這好辦。七八天不吃不喝,就死了。”

娘平靜地說:“你別斗氣,我說的心里話。我想好了,我能平淡如水地面對死,我已躺了6個年頭,嘗夠了不能動彈的滋味。人若有來世,我還愿意做你們的娘。我做了我該做的一切,像一陣風一樣消失,那真是極樂。”

“你相信人死有魂靈嗎?”兒說。

“有,我做個夢就有。像小紅襖、紅辣椒鞋的保家客,駕起白云就升天,真好!”

“你嚇唬我!我不害怕了!”

“兒啊,為娘無心嚇唬你。我做夢,捏著你給我的羽毛就能飛,我知道這是胡思亂想,但我趕不走它。說實話,娘留給你長壽秘方,都是萬足金的真話,你相信嗎?”

“一半一半。”三兒說。

娘笑笑地說:“兒啊,來年清明節,勿忘上墳給我燒幾張紙。我說你三姐夠可憐的,她要吃奶,到那時為娘會多吃好東西,熬蹄凍,炸螃蟹、大蝦、紅燒魚。我兩個奶都會鼓鼓的,奶水像冒花泉,你和小四小五小娥一起吃也吃不凈,大襟都洇透了,順著褂子洇……橫豎,早晚咱娘兒幾個會在某個地方團聚,那兒很美,桃樹天天開花,山上核桃、蘋果、梨,什么都有!就在那兒,我看到了我的老瘸。它想我,不停地叫,嗓子都叫啞了,它盼著見我一面就死。死了,它就是飛了。”

王女女的淚洶涌而出,為那可憐的大鳥。

可是她又扯到別的事上:“兒啊!我有時擔心你這代人或郭雪強這代人不得善終,為什么?電視上你也看了,遭原子彈轟炸的日本那兩塊土地至今寸草不生。又說如今各國的原子彈能炸毀地球30多次,并且還在天天造,悲哀啊!人越活越退步了。等著吧,遲早要爆炸。你要提高警惕,活著好好享受生活,活一天,滿意一天。唉!每年上墳之日,你要告訴我放沒放原子彈!哪個國家帶頭放的原子彈?變成鬼我也不放過他。此外,兒啊,在那邊,和我的老瘸會想辦法讓原子彈啞捻,掐滅它,全部逐出地球,不會爆炸!讓來到世上的祖孫萬代過完一生!相信老娘吧老三……但是,日本人一來殺我們的人。告訴他們,咱們有原子彈呵!兒啊,莫忘,讓娘走得心安!”

三兒瞥一眼娘的淚流滿面的臉。她說話吐字清楚,聲調執拗有力,底氣很足,聽起來壓根不會發生心跳驟停的事。他扭過頭,茫然地看著天井的小旋風旋起的樹葉,不想聽娘再說什么。

白二姐去河里洗臟衣服回來,摸摸娘的頭,問她燒不燒?娘無話,似乎沒絲毫感知。再搖,整個身體仿佛被鋼筋穿過,牽一發而動全身,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全身都動。

撥通幾個電話,哥姐們像離弦的箭嗖嗖而來。

火化前,此地有往嘴里塞5枚或7枚“字錢”的風俗。女“照應事的”揭開蒙臉紙塞字錢時,完全出乎意料——王女女牙齒未合實,原來上下牙間有塊肉。遂用筷子扒出來,同時下嘴唇里還扒拉出幾塊紫豆腐樣的血。娘家的外甥立即沉下臉來,揚言姑姑死得不對勁兒,要報案。即使報案吧,也要先弄明白那是什么肉,動物肉還是人肉?于是找來放大鏡,放在屋外陽光下,研究半天。幾十口人,人人過目了,看法一致地認定說:“是一塊舌頭。”

這是絕望中的求生,絕望中的永生。她想讓自己和所有相處的生靈,活得更自尊,更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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