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國正
黑 市(外一篇)
和國正

和國正,1948年3月生。籍貫:云南麗江,納西族。文學編輯,就職于貴陽市文聯《花溪》編輯部,現退休。業余從事小說、散文創作。有中短篇小說集《鳥斗》、紀實散文集《世像·逝像》問世。
1960年,朝陽橋附近是我們喜歡玩的地方。
那時,海關大樓那片地還是一個巨大的土堆,土堆下還能看見大塊的長方形石塊,是古代貴陽南門老城的城墻。土堆上是一幢破舊的青瓦木板二層樓房,據說樓上吊死過一個女人,鬧鬼,白天還敢上去,晚上就不敢了。主席像、民族文化宮和人民廣場,整個一大片地方,除了橫貫而過的遵義路,兩邊都是菜地,種著南瓜和苞谷。一中的圍墻邊還有兩戶農家。緊挨新路口的是新橋糧食倉庫,打米機的聲音,遠遠地就能聽見。傳送帶運出的谷殼,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太陽照上去,黃燦燦的像一座金山。燃燒谷殼的悶火,飄出一縷縷青白的煙。經常有人背著畫夾在那里寫生。
站在朝陽橋上,就可以看到石頭堆砌的攔河壩,位置就在今天一中橋下面。這條簡單的河壩,是為金家水碾供水修筑的,所以也能看見碾房水車日夜不停地轉。河風順水面吹來,可以聞到次南門酒廠濃濃的酒糟味。那時的南明河還沒有被污染,水清澈透明。夏天,我們就在橋下游泳。
傍晚,朝陽橋兩邊的街燈亮起來的時候,“黑市”就登場上市了。黑市,并不是天黑上市的意思。雖然形式上也是天黑上市,但它和今天的夜市性質上有極大差別。黑市之黑,是黑暗之黑,它的內涵是非法交易,人心、價格都是黑的。那時,白天是不敢擺攤的?!肮胶蠣I”之后,私營已經基本不存在,就連街邊清早賣糯米飯、賣烙黃粑,為學生和上班的人們提供早點的小販,都被納入飲食公司的旗下,有了組織。市場被國家牢牢控管著,沒有人敢大白天擺攤做生意。饑餓使一部分城市無業人員找到了謀生的機會,也使一些敢于鋌而走險的膽大妄為之徒,瞅到了發財的機遇。黑市就是這樣應時誕生的。
在朝陽橋頭擺攤做黑市的,多是上下陽明路、沿城巷、博愛路一帶的無業人員。他們賣的多是飲食:蓋澆飯、雜煮、烤紅薯、烙洋芋粑粑、山藥粑粑、蕨根粉攪攪(貴陽話讀音gao,不讀jiao)、苞谷攪攪、稀飯、鹽茶雞蛋、甜酒雞蛋、開水面。也有賣杯杯酒的,大概是五錢的小牛眼杯,一塊錢一杯。下酒的花生米、鹵豆腐干,另外算錢。也有從外縣遠路趕來賣山貨的農民。賣山藥、鋼炭,一捆一捆的蕨根,蕨根粉(一砣一砣的,用蕨根制作的淀粉,灰白色,有鉛球那么大,兩三斤一砣)。還有一種粗長的塊莖,叫毛膠,長滿細細的須根,像毛,很粘,所以叫它毛膠,至今不知是何種藤本植物的塊莖,價格比山藥便宜點。毛膠大多是賣雜煮的小販給他們躉去,加上野豌豆做成毛膠豆腐,切成塊煮來賣,利潤很高。也有農民扛木料來賣的,大多是兩米長的方子。木料藏在橋腳,手上拿個新的木板凳作幌子,講好價,看了方子數錢,幫你扛到家。價格也不貴,兩三塊錢一塊,很好賣。還有一種東西,也是遠處的農民拿來賣的,叫脬牛皮,大塊大塊的,有一尺見方,五塊錢一塊。賣雜煮和賣杯杯酒的經常給他們買,按躉價,三塊五一塊。吃去比豬皮做的響皮有嚼勁兒,外觀和豬響皮差不多,厚一點。后來在青巖問到一個做脬豆腐的老農,才弄懂了它的制作加工方法。
他說:把生牛皮的毛刮洗干凈,用開水汆透,晾干。架起大鐵鍋把砂子炒燙,放牛皮進去焐,幾火就焐好了。這和做脬豆腐差不多,累人點,是個力氣活路。鄉下人做脬牛皮去賣,就說明饑荒到頂啦。做莊稼的人戶,牛就是命根子,就連人民公社那個時候,也是一樣。上點歲數的農村人,有幾個敢吃牛肉的?他說的也是,農民對牛的感情,真是和看待家人一樣。
這些進城賣山貨的農民,大多在身后別一柄長把柴刀,身邊靠著扁擔,就是怕遭搶。這些鄉間漢子,看去都是一個臉嘴、瘦瘦黑黑的,有的漢話都講不清楚,賣東西喊三塊就是三塊,喊五塊就是五塊,不和人討價還價,木訥得很。新路口有個無賴叫小臘生,想吃麻沙(貴陽俚語:混水摸魚的意思),偷農民賣的一砣蕨根粉,被農民一把封住衣領,喊他拿出來。他還嘴犟:老子給了錢的!農民也不多說,放開手抄起身后的扁擔,一扁擔就砍他倒在路邊。另一個農民把掉在地上的蕨根粉撿起來,繼續做生意,也不走。其他農民都把柴刀把握得緊緊的。小臘生從地上爬起來,那個用扁擔砍他的農民一把揪住他的后頸窩,告訴他:娃娃,你看清楚,老子解放前都是做土匪的。搶老子,老子賣這點東西是拿錢回家救命的,好搶呀?小臘生駭得一身發抖。那些農民,看臉色、眼神就曉得一個二個心頭都是想橫了的。所以半條街看的人臉色森然,沒有哪個吭氣。農村人進城賣東西,從來都小心謹慎,生怕惹事。像這樣敢抄起扁擔砍人的農民極少,肯定彼此間事先就有過交代承諾,都做了拼命的準備。那期間進城的農民,一般都是邀起伙伙來的。農民做事情就是這樣,膽子捆在一起,才大。
在黑市上,也有賣舊銻鍋、溫水瓶、舊衣褲、床單、洗臉盆等居家用品的。有人甚至賣一個半新的搪瓷痰盂,也有人五角錢買去。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這些小路貨大多是宵小行徑——偷來的,所以賣得便宜。買的,也就是圖這點便宜。正經人家,是不會到這樣的黑市買東西的。有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賣一床半新舊的棉被,喊八塊錢。有幾個人去看,也不還價就走開了。最后有個人去看,還他四塊錢。他不賣,嫌還價太低。那人說:你這個人,得了東西洗一下再賣嘛,一大股腳丫子臭氣,你聞不到呀?那小伙子笑著給他解釋:沒得時間洗,我也是剛剛四塊錢才接手的,就圖轉手賺塊把錢,你加點。你看,他揭開棉被單一角,棉絮都還是新的,劃得著,你拿去洗洗。那人后來五塊五買去。從經濟的角度看,這點錢當然很劃算。
時常有被偷盜的失主來黑市上尋找丟失的衣物,我們就親眼看見連衣帶人一起抓住的,還是熟人。失主揪住小偷,大罵:小老六,爛私兒,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居然連左鄰右舍都偷,走!跟老子去派出所。偷二小老六辯解:你親眼看見我偷了,為何當時不把我捉住。老子也是花錢買的……失主大怒,揮手就是一耳光:爛私兒,一條街哪個不曉得你是偷二強盜。做偷二的大都非常機靈。偷二小老六把手上的衣物往外用力一拋:哪個想要撿起去穿,老子不賣了……失主怕衣物丟失,急忙松手去撿衣服。偷二小老六則順著下陽明路往六洞街逃得不見蹤影。
那時雖然饑荒嚴重,但社會治安穩定,拐賣兒童婦女的事,幾乎沒有聽說過。市井成長的孩子,都是在馬路邊玩大的。家中大人對孩子一般看管都不嚴格,頂多問一句: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不得?只要聽孩子回答做了,就不再多啰唆。其實,天曉得做了沒有。在我的印象里,許多同學都是早自習趕頭天的作業,有些根本就是拿同學的來抄。貪玩是少年的天性,好像一天到晚都玩不夠。有什么好玩的呢?仔細想想也沒有,不像現在的少年有電腦、有山地車、有旱冰鞋、有滑板。那時,下下軍棋、玩玩六角彈子跳棋就是高級的了。而人家戶居住的房子大家都窄小,八九口人兩間房、五六口人一間房很普遍。因此,家長放孩子去馬路上玩,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們家雖然住在城南小學,即或后來搬到箭道街小學,房子也不足四十平方米。學校雖有操場可以做孩子們的活動空間,但晚上沒有燈,也不好玩。街上有路燈,人多就有熱鬧看。那段時期,幾乎每天都會在朝陽橋頭混到十點多鐘,才回家睡覺。這給我在少年時代開始接觸和認識社會最底層的生活,提供了一片土壤。
這篇文章的開頭,解釋黑市之黑,講到人心、價格都黑,這絕不是亂說的。先舉幾樣食物的價格:蒸紅薯五角錢一斤。烙洋芋粑粑二角錢一個。稀飯兩角錢一碗。苞谷攪攪熬得清點的二角;熬得干點的三角。當時,蔬菜公司賣紅薯和洋芋的價格是兩分錢一斤。黑市上,農民賣的價格是二角至三角(白心二角、紅心三角)。黑市米二塊一至二塊二一斤。包谷面一塊五一塊六。一斤米煮稀飯,大銻鍋要煮滿滿一鍋,舀二十多碗不成問題。苞谷攪攪也是這樣。一斤洋芋煮熟,做成粑粑要做四個。你算算這中間有多大的利潤,至少是一倍。你說這做生意的心黑不黑?價格黑不黑?
當時人們的工資狀況如何呢?學徒工月薪15元至18元,代課教師20元左右,一級工三十一塊五,五級工50多元。持有大學學歷、資深的中學教師60元左右。像我母親這樣師范畢業的,還是副校長,也只有五十幾元。大學講師也只有七八十元。工資超過百元的大概只有工程師、教授、處級干部。試想,這樣的黑市價格,憑那點工資收入,有幾個人承受得起呢?說這些做黑市生意的黑,絕無半點誣蔑之意,主要是針對其心。這幫人最根本的心思,絕非將本求正當之利以謀生,而是趁災荒之機,鉆國家控制市場的空子,狠撈一把?!袄щy時期”后期,箭道街抄過一家做投機倒把多年的住戶,早期在新路口賣包谷攪攪;后來賣炒貨:葵花、花生、苞谷花、豌豆、胡豆。事發是因為放高利貸逼得人家跳河。抄出的糧票幾千斤,布票四十多丈,錢一百一扎的幾十扎,金箍子十多個。是派出所和辦事處帶人來抄的,當時,一條街拍手稱快。他那點兒家產,現在看來根本不算啥,吃低保的人家現在也不止這一兩萬的底子。但是在當時,已經是投機倒把放黑錢的典型。
黑市食物的價格這樣高,有沒有人去吃?是些什么人去呢?首先,肯定有人去吃,有市場就有生意,吃的人還不少。說來也怪,去黑市照顧生意的,還大多數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擔扁擔的腳力,拉板車的、踩煤粑的、擦皮鞋的、箍桶補銻鍋的、剃頭匠、在黑市上倒賣票證的販子。再下來就是偷二、摸包兒、和賣淫的女人。我也在黑市上吃過東西,但消費水平僅限于二角錢一塊的毛膠豆腐,兩角錢一碗的糖精稀飯。這樣的消費機會對我們這些半大娃兒來說,就是極快樂的享受了,一年也不過幾次。那時候,大人發一塊錢的壓歲錢就已經是很高的了,平時幾乎沒有零花錢。
在黑市花錢最闊氣的是票證販子、摸包兒、小偷二。他們的消費情況大致是:一個杯杯酒、一碟下酒菜、煮兩個甜酒雞蛋,外帶一塊錢的雜煮。雜煮主要是紅湯煮的豆腐、海帶、豬皮、蘿卜塊、洋芋、毛膠豆腐等,各是各的價格。他們的消費保持在五六元錢的水準。這些人,消費觀念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非常一致,常常恬不知恥地坦言:“老子們遲早都是公家人(坐牢),有錢不吃,留來做哪樣。”但厚顏無恥及雷人的程度,還是遠遠不及今天的腐敗分子,原福建省政和縣縣委書記丁仰寧。他的雷人語錄才叫無恥直白:“權有多大,利就有多大”,“千里來當官,為了吃和穿”,“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當官不收錢,退了沒本錢”。判他個無期徒刑,算是好了他。這些票證販子、偷二、摸包兒的錢來得容易,花起來也大手大腳。一晚上在黑市吃五六塊錢,就相當于現在去泡吧,一個人一晚上花五六百元。即或是今天,人們的工資比1960年漲了近百倍,憑工資吃飯的人,大概也沒幾個玩得起這樣的格。玩這些格的角色,大多有灰色收入。或者就是大小老板。格永遠是錢來得輕松的人玩的,有人埋單的人玩的??抗べY吃飯的人,只求一份安穩實在的日子。
那些扛扁擔、拉板車的下力人,那些憑手藝吃飯的剃頭匠、補鍋匠、煤粑老二,錢來得辛苦,花起來就手緊得多。他們的消費水平就最多兩三塊錢:整杯干白酒,一塊錢的下酒菜都舍不得買。吃一碗蓋澆飯,喝一碗苞谷攪攪,肚子喂個大半飽就心滿意足了。這樣的消費,也只有打單身的苦力還可以承受,拖家帶口的還不敢,掙那點錢還需拿去養家。至于干部、教師、工廠工人就極少問津黑市。他們只能靠工資,吃定量。而且,干部、教師組織上都打了招呼:不準參與黑市買賣。不僅經濟能力不允許他們光顧黑市,組織觀念也不允許他們涉足黑市。
貴陽當時的黑市,不僅朝陽橋有,大南門、老東門、次南門、火車站、客車站、威清門、宏邊門、沙河橋、黃金路、金沙坡等地都有,政府的有關部門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不是不敢管,確實是怕管兇狠了,會餓死更多的人。那時,從鄉下跑進城的農民很多,要飯的河南人,叫花子,拿抓遍地都是。到面館吃碗面,桌子邊會等起兩三個要飯的人。服務員趕都趕不走,就等著搶吃剩下的那口面湯。民政局的收尸隊經常從朝陽橋腳,南明橋橋洞中抬出餓死的人。那時候,粉面館的灶門都是當街的。冬天,每個灶門口都會擠著三四個蜷縮成一團的拿抓。有的第二天早上就那樣死在灶門口,駭得面館清早捅火的師傅半天都說不出話??陀^評價:黑市雖然很黑,但是,當時也救了一些逃荒人的命,這份功德還是抹不掉的。我在朝陽橋邊就親眼看見這樣一幕:有個中年人大概是餓極了,一口氣吃了十個洋芋粑粑,又吃了一碗苞谷攪攪,三個鹽茶雞蛋,站起身才走幾步,就蹲下在橋邊的路坎上嘔吐起來。兩個蹲在橋頭的拿抓跑過去,捧起地上嘔吐的東西就往嘴里塞,幾捧就把一攤稀湯湯的東西吃光了。那個情景讓我干嘔了很長時間,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饑餓。所以,我聽住在望城坡的大堂兄說,有逃荒的農民跑到生產隊的豬圈去偷吃豬食,我是相信的。
朝陽橋的黑市開了二年多,終于合法化。那是中央調整經濟政策之后的事。國家有限開放市場之后,農民自留地和家養的農副產品可以上市場交易,黑市的稱呼變成了“自由市場”。這是一項救民于水火的重大舉措,市場開放后,城市人口可以下鄉趕場,生活終于漸漸好轉。“自由市場”合法化后更加熱鬧,但黑市還是存在,那是專指票證倒賣。
如果現在還有幸讀到1960年法院判決的布告,會發現那時有許多罪犯因“投機倒把”罪被判刑。羅列的罪狀不外乎倒賣糧票若干斤,布票若干丈,等等。結論大致是:該犯嚴重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秩序,判處有期徒刑若干年云云。什么是“投機倒把”呢?現在的人肯定不懂。當時,國家實施的經濟政策是計劃經濟,市場由國家嚴格控管。凡倒賣國家控管物資、票證的行為,皆可視為投機倒把。
1962年市場有限開放之前,農民挑點蔬菜、蔥蒜、干辣椒、葉子煙、雞、雞蛋進城賣,都被視為投機倒把。東西要被沒收,包括使用的稱、籮筐、扁擔一概沒收。更何況倒賣國家明令禁止買賣的票證,當然一經抓獲必然嚴懲。盡管執法部門時時嚴懲,但倒買票證仍然屢禁不止。根本原因,還是生活物資緊張,有人買。倒賣票證的人并非不知國法森嚴,實在是由于有暴利可圖,不惜以身試法,從事這極其危險的勾當。
街坊宋二嬢就是長期倒賣票證的,曾有豪言:“老子敢做這個,就是先把一只腳跨進牢門去的?!被蛟S因為心理準備充分,或許運氣好,也或許因為性情爽快肯幫人,做了幾年一直沒有事發。后來,市場開放,在南門口夜市煮甜酒雞蛋,煮紅肉面。凡辦事處下段同志,工商局市場管理員,居民委員來坐,吃東西一律不收錢,由此家大發?!拔母铩逼陂g,疏散城市閑散居民追得緊迫,宋二嬢得人通知,事先托病外地就醫,躲過風頭,竟安然無事。
“困難時期”,所有票證都有價格:全國糧票兩元一斤,地方糧票一塊八;肉票最高時十元一斤。當時是肉最緊張的時期,每人月供菜油三兩,豬肉二兩。后來菜油、豬肉增到半斤,肉票降至八元一斤。又后來豬肉月供一斤,肉票降至六元。布票五角錢一尺,變動不大。比較好賣的票還有香煙票、糖票。就連肥皂票、棉線票也有人買。肥皂票賣給私人在家里做洗燙服務的,個體開理發店的。棉線票賣給在家接活縫衣服的??傊财倍加腥速I,用貴陽話說:死耗子也會碰到瞎貓貓。最貴重的票是單車票、縫紉機票、手表票。單車票、縫紉機票需要上百元一張,手表票便宜點,也要四五十元一張。醫院出具的購買豬肝的證明也有賣,和肉票的價差不多,八塊錢一斤。
這些做票證生意的“倒爺”,遠不及現代的倒爺闊氣。大都形容猥瑣,整日在街上閑逛。南門的多在火車站服務大樓一帶活動。北門的多在客車站至噴水池一線,即延安中路至延安西路活動。選這樣的地段倒賣票證:一是人流量大,好隱蔽;二是岔路巷道多,好逃跑。這些人眼尖、機警,只要有人輕言一句:“箍子來了?!币环昼娺@幫倒爺就閃得干干凈凈。
這是當時流行的黑話?!肮孔印本褪侵腹簿?、派出所的便衣。箍字,貴陽的讀音是KU,平聲;不按普通話讀GU。貴陽人舊時習慣把手上戴的金戒指,金手鐲叫金箍子。票證倒爺把箍子借用在這里,意思是指手銬。帶著手銬的便衣,自然就是公安,以物喻人。這些倒賣票證的人自知做的是非法勾當,行動也異常詭秘。父親曾說過一件事,他說:有一次從洛彎回貴陽,下車后步行至噴水池,就停在郵局前的報欄閱報。不一會,有人踅近他身邊,在耳傍輕語:“要不要糧票布票?”聲音細若鬼魅,嚇得他大吼一聲:“滾開!”
這些票販子手上票源從何而來,至今已無可考。但有一部分是貧困人家無錢全部消費,低價賣給票證販子的,完全可以肯定。當時,政府所發的票證都可以悄悄拿去黑市變現,這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事。至于價格則由票販子說了算。偷偷去出售政府發的票證,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能撿回幾文是幾文,接了錢便溜之大吉了。在寫這一節時,我妻子就告訴我,小時候,她媽媽曾領著她去賣過布票煙票,地點就在客車站。
我岳母家,是從北方到貴州支援鐵路建設內遷的。1959年到貴陽,居住在北京路靠近黔靈山的鐵路宿舍。當時生活已經非常艱苦,但貴陽給他們一家的感覺,比在山東好得多。貴陽的糧食供應當時是大米、面粉、苞谷面。山東則是麥粒、棒子面、白薯干。他們覺得那時來貴州來對了。他們一家兄妹四人,加上岳父岳母共六口,每月還要寄十元贍養費給遠在北京的爺爺,六口人的生活費就只靠岳父剩余的四十幾元工資,貧困可想而知。岳母牽著年僅十歲的她去賣布票煙票,也實在是迫于無奈。岳母很謹慎,從不把票證揣在她自己身上,怕被沒收。從棗山路過來轉到客車站,就有人來問:想買糧票還是肉票?岳母說:我來賣布票煙票,家里沒人吸煙。票販說:煙票五角一張,布票二角五一尺,大行大市的,有多少?岳母說:二丈布票、六張煙票。票販默算一下:八塊錢。岳母說:好,接過票販子遞過來的錢細細清點幾遍,才從女兒的荷包里掏出布票煙票交給票販,匆匆離去。過了黃金路見無人跟蹤,才落下一顆懸起的心,花兩分錢給女兒買了一根冰棍。我妻子給我形容:當時岳母的神情,緊張得像做賊一樣。這絕對是真實的,我相信。
當時,一般人家糧油肉肯定都緊張。但布票、香煙票消費不完也是不奇怪的。我家是多子女家庭,弟弟妹妹撿哥哥姐姐穿舊的衣服是很普遍的。當時,我的母親就常常拿家里的布票支援有困難的同事。年輕同志結婚,或同事家里遇到喪事,需要扯白布做孝帕,問到母親她都會五尺一丈的支援。煙票更是不計較,除了留下父親買香煙需要的幾張,都送人。
票證倒賣的票源,還有另外一個較大的渠道,是異地換購。這個情況是我玩畫眉鳥時認識的鳥友老唐告訴我的。他是個極精明的人,去年過世的,活到八十三歲,也算享盡天年,不錯了。談起當年倒賣布票糧票的事,老唐語言神情都大為得意。他說:那時候我們年輕,膽子大得很,腦筋好用,哪點會站在噴水池、客車站賣糧票。那是小兒科,我們出手就是幾百斤,一早上就發完,你們不懂。那時我在東站搬貨打零工,只是做個幌子。我們到廣東、廣西去買布票,清一色軍用布票,全國通用,一買就是幾十百丈。那邊熱,布票用不完,兩三角錢一尺。那邊做票證的先把地方票換成軍用票。找商店賣布、賣衣服的朋友換,給人家一些好處,好換得很。我們買到布票就拿到東北換全國糧票。東北冷,隨便做件大衣都是一丈多布,布不夠穿。東北是產糧區,定量又高,兩尺布票換一斤糧票好換得很。我用一丈二布票換過十斤東北大豆。當時,貴陽的黃豆賣三塊,你說賺好多?差不多是十倍的利。
我問他:你不怕?
他說:咋個不怕!開始跑第一二趟的時候,身上揣起布票糧票,心一直是懸起的??吹搅熊噯T巡警查票心頭就打鼓,跑幾趟就習慣了。
那時,車上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幾個人出門,也怪,跑一兩年從沒有被盤查過一次。再說,這條路子隱秘得很,貴陽根本不得幾個人曉得。懂的人都是各跑各的,從來不約人,整一張探親證明就上路了。東北那地方,過了十月份就去不得,天氣受不了。冷風吹到臉上,像刀子刮。邊說老唐就邊搖頭,就像刀子真刮到臉上。
我覺得有趣,問他:搞得這樣詭秘,簡直和到緬甸販毒差不多了。
老唐說:販毒是根本沾不得的。我跟你講,困難時期凡是做票證上點路的人物,都是跑單線,絕對不會和哪個打伙,親兄弟都不會,就是怕事發被點水(當時的黑話,意思是告密)。布告上判的那些角色,都是逮到一個,隨便審問一下,一個咬一個,扯一大串出來的。我在貴陽發糧票,從來不和哪個站街販子做回頭生意,都是一次過。
我喜歡整副寬邊平光眼鏡戴起,衣服穿得周武鄭王的,派頭有點像《野火春風斗古城》的楊曉冬。說不多心點,想點水他人都認不全。
我問他咋個發?
他說:簡單得很,在服務大樓或紫林庵轉轉,看哪個角子有點實力就走近他問:兄弟,有幾斤全糧脫手,接不接?懂行的根本不看你就答話了:接嘛,一角。這是黑市上的話,一角就是一元,是回答你一塊錢一斤。我說:一角五,少一分都不做。他一聽就曉得是行家,瞟你一眼問:有幾斤?我伸出兩根手指閃兩下,他就明白是二百斤。只說一個字:接。我的糧票是紙包好的。他的錢是一百一百疊好的。一分鐘,過票、交錢、走人。
我問:他有錢無錢你咋個看得出來?
老唐大笑:你這種書呆子當然看不出來。我跟你講,聽他和人說話就清楚了。荷包頭有錢的人說話,底氣足。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氣粗,哪個時候都是一樣的。這就真讓人有點佩服了。
我問:賣一塊五你不是虧很多?
老唐說:不虧,大家有賺才是錢,別個站街零賣也有風險,做這種跑跑生意,要懂得大去大來。你把碗都舔干凈了,鬼才會沾你的邊。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我又問:你從來沒出過紕漏?
出過一回,老唐說。那天在紫林庵,剛把價錢談好,一個老箍子就突然從旁邊橫過來問我:賣什么票?這個老箍子鬼得很,裝得像個干巴老者,一下攔在我面前。我沒有慌,只給他說,這個人問我買不買糧票,我說不買。這時,那個票販已經往后縮了兩步。箍子抬腳就去逮他。我閃身轉進交易市場的巷子,竄小路一直跑到紅邊門才歇下來喘氣。懸啊,那天我荷包頭揣了五百斤糧票,逮到至少判十年。這次以后,我就更加謹慎。63年,生活好轉后我就收手了。這種生意是不能做久的,久走夜路要撞鬼——所以吃飽飯要曉得放碗。老唐手一抬,那時候我們找錢兇啊,一把一把地抓。他舉手在我眼前晃晃,這顆戒指就是那時候買的。那是顆很大的方形金戒指,黃燦燦的,至少二十五六克。老唐說,那個時候便宜,千把塊錢?,F在,六千塊買不動。
這個老唐,大家一起在山上玩了幾年,就只曉得他叫老唐,啥子名字誰都不知道,更不知家居何處。從來做事獨往獨來,詭異得很。后來,是半個多月不見他上山放鳥,才曉得死了。他告訴我的這些往事,我至今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他吹牛。分析他說的細節,倒不像吹牛。他手上那顆金箍子,看成色倒確實有些年頭。新做的很少有人會打這么大,十幾克就算大的了。還是寧可信其真吧,反正人都死了,也無法再追究。
老唐算五十年前倒爺中的尖子,但比起三十年后倒批文、倒鋼材指標、倒水泥指標、倒車皮的那班倒爺,老唐就是小巫見大巫了。至于街邊當年倒賣票證的小販子,就便不值一提了,簡直連毛毛菜都算不上。時代在進步,倒爺也在升級。五十年后的倒爺,已經是倒房子、倒地皮了。如果硬想追尋一點當年街邊販賣票證的“小倒”的身影,在延安東路、華僑友誼公司口還看得見,那些當街吆喝兌換外幣的男女,他們就承襲了“困難時期”倒賣票證的小販的衣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