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人們給我最多感動

□ 文/李建平

編 輯 萬小廣 wxgpeter1314@126.com

從業(yè)七年多來，我采訪過大大小小的官員、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各行各業(yè)的精英，然而回想起來，真正打動我、影響我的還是平凡的普通人。他們淹沒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們不符合新聞價值中顯著性要素，如果不是種種意外，不會進入新聞的視野。然而，他們讓我認識到了拋開浮光流彩的表面、面對平凡的生活時應具備的品質(zhì)和力量。

勇敢無畏，在苦難面前咬牙不屈

見到古才貴是在他兒子古宜榮的病床前。這位年近50的江西籍農(nóng)民工，身體瘦小、頭發(fā)花白，粗糙的手上布滿了長期在建筑工地干活時留下的疤痕。他給我翻看他兒子發(fā)表在校報上的攝影和文字作品。我毫不懷疑如果能夠成功畢業(yè)，古宜榮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同行。然而，此刻的古宜榮頭上打滿繃帶，全身插滿管子，完全沒有意識。

“惡性腦瘤”，武漢同濟醫(yī)院的診斷書上這樣說。醫(yī)生告訴我，這種病是世界難題，發(fā)病快、手術難、極易復發(fā)、生存率低。在手術切除腫瘤的半個月后，古宜榮病情忽然惡化，昏迷不醒。

“我是不會放棄的。我就是砸鍋賣鐵，賣掉我老家的房子，我也要一直陪著我兒子。我要救他。”為了減輕醫(yī)藥負擔，古才貴要求出院，由救護車護送兒子回老家，繼續(xù)治療照顧。

命運給了這個瘦小的男人太多不公。古才貴的妻子在兒子五歲時癲癇發(fā)作，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兒子自小懂事、獨立自強，考入華中師范大學新聞系并擔任班長，人緣好，成績優(yōu)異，卻在即將畢業(yè)的最后一年，突發(fā)惡癥。

我和前來嚎啕大哭送別的同學都隱隱覺得這大概是見到古宜榮的最后一面了，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只是沒有人敢告訴這個倔強的父親。

送別之后，我時常想起這對苦命的父子，卻又不敢打電話問。一年多后的一天，古宜榮的一個同學告訴我，古宜榮恢復意識了，甚至可以在微信群里跟大家聊天。

聽到這個消息，我在高興之余，幾乎是很震驚地給古才貴打電話祝賀。電話里的古才貴顯得很高興，但也還抱著憂慮：病情時常反復，要一直進行各種各治療和康復訓練。“醫(yī)生說他不能吃豬肉，我就養(yǎng)了很多魚，喂魚給他吃。我還種了很多菜，給他吃新鮮的。”

這個平凡的父親是怎樣超越醫(yī)療的局限，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奇跡？古才貴自己并不以為然，他只是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回一句：“什么偉大不偉大，我這是沒有辦法嘛，我肯定只有盡力救嘛。”

接觸古才貴這樣的人越多，我就越容易反思。當下許多報道，在面對“草根”、弱勢時，記者觀察和寫作經(jīng)常自然或不自然帶著精英優(yōu)越感居高臨下，即使某些正面報道，也常因為缺乏底層體驗，而顯得假惺惺。保持敬畏之心，這是記者應該誠心學習的。

靠雙手生活，忠于自己的良心

武漢鸚鵡洲大橋不遠處一排低矮的棚戶區(qū)里，幾天沒睡好覺、面目憔悴的鄧雙生拿著900元工錢，遞給工友王成華。至此，鄧雙生的妻子何運香生前沒有來得及結(jié)清的工錢終于一分不少全部付清了。

“人亡不賴賬。自己再難不拖累別人。”鄧雙生說。我看了看他們的房間，一間沒有窗戶的棚戶房，墻面斑駁，用木板和磚頭搭起的床靠著墻，一道簾子隔開，外面堆放著鍋碗灶具，門后放著平時做保潔用的鐵鍬、掃把等工具。

當過小學民辦教師的鄧雙生努力地用普通話向前來的記者介紹情況。其實，他說方言，我也全都聽得懂。我們的老家離得如此之近。采訪他時，他們夫妻的形象與我父老鄉(xiāng)親的影子重疊了起來。

鄧雙生指著房子角落的一堆廢舊塑料瓶子和紙板說：“運香從來都不會閑著的，沒有活干時，就去撿廢品賣，還去附近的工地上拌沙子、抬泥灰，這都是男人才做得來的重活。”

“她肯吃苦、肯出力，慢慢有認識的老板覺得她干活放心，就讓她組織工人去接活。”鄧雙生說。2012年，武漢鸚鵡洲長江大橋開始施工。有相熟的老板找到何運香讓她長期組織零工去做護欄圍檔的清潔工作。

這種工作有多辛苦呢？工友們跟我講，冬天的夜里，寒風刺骨，還不時有灑水車經(jīng)過，有的垃圾被沖進橋面兩邊的溝里，要打著手電筒挨個清理，溝里積滿了水，工具不好使，只能徒手伸進冰水里，把垃圾撿起來。

白班100元一天，通宵170元一天。為了多掙錢，何運香兩口子沒少上通宵。2014年12月28日，鸚鵡洲長江大橋正式通車。何運香最后收工。次日凌晨3點，她起床去沌口一個路面掃渣土。5點，何運香被一輛渣土車撞倒，兩天后搶救無效離世。

因事故責任方的賠償沒有到位，欠著醫(yī)院的3.9萬元醫(yī)藥費又沒能力付清，何運香的尸體只好停在太平間。幾天后，老板送來10.6萬元的工錢。一接到工錢，還沉浸在妻子離世悲痛中的鄧雙生決定第一時間先把工友的工錢分發(fā)了。

記者們問鄧雙生為什么這么做，他說不出“信義”這樣冠冕堂皇的字眼來。但我想，無需過多的粉飾，也許只是因為他們同為勞動者，深知掙錢的辛苦，也許只是想求得良心的安穩(wěn)，但這樣不善言的木訥和本能的善良，更真實可貴。

不識時務，卻真實有人性

“國家領導想的是航天事業(yè)，我們想的是兒子。”“神九”上天前，我前往位于山西平遙鄉(xiāng)下的航天員劉旺的老家里。即使在農(nóng)村，劉旺家的小院也不算出眾，低矮得略有些寒酸但收拾得非常整潔。唯一的一臺電視機信號不好，還是縣廣電局臨時趕過來重新給搭好的信號。

劉旺的母親劉翠蓮盯著電視機一言不發(fā)。直到幾天前，她才知道兒子要執(zhí)行“神九”任務。現(xiàn)在，她跟我們一樣，只能從這臺電視機的直播里，得知劉旺的信息。

此前，從新聞上看到關于“神九”即將上天的消息，她曾經(jīng)打電話給劉旺，你入選了嗎？劉旺問，您希望我入選嗎？她說，不希望。

聽聞出了航天英雄，地方政府領導特意趕到劉旺家里慰問看望。但是整個過程，劉翠蓮的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電視，既沒有站起來回禮，也沒有說一句客氣話。場面略有些尷尬。

兩天后，神舟九號飛船返回艙在萬眾矚目中成功著陸，劉旺完好無損走出機艙。劉翠蓮長舒一口氣，摸了摸心臟，冷峻的臉色逐漸緩和，恢復了一個和藹大娘的模樣。

相對于社會名流應對官員和媒體從容得體的樣子，我更佩服一個母親最自然的真情流露。

誠信立身，即使失敗也努力保持體面和擔當

張學斌，湖北天門的一個下崗工人，白手起家辦米廠，終于把米廠辦成湖北省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龍頭企業(yè)，卻因為還貸后銀行不再續(xù)貸，導致資金鏈斷裂，企業(yè)經(jīng)營陷入困境。

▲ 2014年6月18日，作者李建平（中）在武漢市江夏區(qū)一個老礦區(qū)職工宿舍區(qū)里采訪飛奔接住墜樓男童的顏德榮。

張學斌說：“我半夜起來，蹲在廠房地上抽煙，機器不能運轉(zhuǎn)，我心里著急。銀行不續(xù)貸，電話不接，上門找說領導不在。沒辦法，11月份天寒地凍，我凌晨4點開車到市區(qū)，在銀行門口一直等到天亮，截住行長求情。”

而這些都是沒用的，貸款遲遲不下來，在政府、銀行、債主間來回奔波，煎熬了兩年多。這個身高將近一米九的大漢，瘦了幾十斤，卻沒有垮，銀行的人送他“張堅強”的綽號。

有人說他傻，如果當時不還貸，現(xiàn)在日子還好過，反正有其他企業(yè)主就這樣賴著賬，也沒有人真拿他有什么辦法。

在我的中小企業(yè)貸款難的稿件發(fā)出來后，有中央領導批示，但最后到了地方還是陷入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huán)，問題沒有實質(zhì)進展。在這個幾個月間，形勢越來越嚴峻。去采訪的其他人私下跟我說，常擔心老張會跳樓。

然而，我在另一次采訪任務時，看到了張學斌，他新修理了頭發(fā)，看起來精神了許多。“我剛?cè)チ艘惶司沤谡移渌T路。反正我不會跑路，有問題我就頂著，有希望我就去爭取。我不跑，我也不垮，我就死扛著。”

一個從卑微走向成功，又遭遇人生重挫的人，在面對挫折時，盡自己力量維持信譽和尊嚴，雖然悲慘然而壯烈。

即使卑微，也竭盡所能盡職盡責

采訪周小賀的事跡時，周小賀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只能從他生前的遺物里去試圖了解這個最基層的植保站站長的生平。

書柜里滿滿裝著一摞摞老式的硬殼筆記本，從1982年一直持續(xù)到他殉職的2013年，記錄的是安陸市16個鄉(xiāng)鎮(zhèn)的田野監(jiān)測觀察數(shù)據(jù)。

能看得到的是數(shù)據(jù)，看不到的是數(shù)據(jù)背后的汗水。我大概能體驗得到，農(nóng)村夏伏時期那令人生畏的溽熱。明晃晃刺眼的陽光下，田野里沒有一絲風，熱氣蒸騰，連農(nóng)民都不會挑正午這樣的時間出來干活。這個基層的植保站站長幾十年在他的崗位上做到了。

周小賀一生只是掛靠在農(nóng)業(yè)局下面事業(yè)單位的工作人員，生前還常為發(fā)不出工作人員工資而發(fā)愁。從仕途上看，他并不成功。然而，他帶給一地農(nóng)民的作用和改變是難以想象的。當?shù)剞r(nóng)民跟我講，他怎么教他們打藥，怎么種菜，怎么防蟲，一個電話就趕過來了，許多人在他知識的幫助下，脫貧致富了。我相信他的精神世界一點都不貧困。

接觸的人越多，我越深深感到：每個人的生活同樣也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們那個世界的存在而奮斗。在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絢麗的生命之花在悄然開放。而當記者，就應當發(fā)現(xiàn)更多普通人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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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63李菲

“因為……所以……”

因為熱愛，所以堅守；因為熱愛，所以投入；因為熱愛，所以激情……這是許多卓有成就的新聞同行在獲得榮譽后流出的真情告白。看似簡單造句的背后是多少隱忍、拼搏、孤獨，甚至犧牲！一位地方報紙首席記者如何做到職業(yè)生涯的高境界？他怎樣看待“職業(yè)”與“事業(yè)”？

P70李建平

“那些影響我的采訪對象”為何受歡迎？

自本刊開辟此欄目以來，所刊發(fā)的文章頗受歡迎，有的經(jīng)微信公眾號“京原路8號”推送后更是得到眾多關注與點贊。比如張嚴平撰寫的《只因生命中遇到你》，一經(jīng)發(fā)出很快獲得單篇近4萬閱讀量。本期相關反饋也表明，新聞實踐中不少記者是從優(yōu)秀采訪對象身上汲取了力量！歡迎繼續(xù)來稿交流。

P80黃小希等

今天媒體如何“傳幫帶”？

“傳幫帶”一直是新聞業(yè)的老傳統(tǒng)，如今常將這一概念掛在嘴邊的確實少了，但是否已成為一種“行規(guī)”？轉(zhuǎn)型大潮來襲，帶來劇烈變動之際，一些年輕記者難免心旌搖動，今天的“傳幫帶”有何變化？新特點新路數(shù)何在？新老關系以怎樣的面貌呈現(xiàn)？

P78呂怡然

呈現(xiàn)踔厲風發(fā)的新聞人生

丁法章是大家熟識的知名新聞人，對現(xiàn)在的年輕同行而言可謂前輩。在此推介，重要的還不完全在于他曾于上世紀90年代先后任《新民晚報》總編輯和上海文匯新民聯(lián)合報業(yè)集團副社長等職，也不完全在于他的成就和著作等身。而在于他過人的勤奮好學等素質(zhì)造就的“踔厲風發(fā)的新聞人生”！

在書中還可看到作者收錄的1987年第7期《中國記者》的文章。

（文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