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輝
我穿過街道,走到賣雞蛋餅的三輪車前。車上撐了一把大紅傘,此刻它因為眾人圍著顯得有些小了,像蜷縮在角落里的孩子。
大風像個耐心的捕食者,悄悄逼近。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身后的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三輪車上的大紅傘被來勢洶洶的風刮得劇烈搖晃,喝醉了似的前俯后仰,險些被拉動的三輪車不停地晃動,剛出鍋的雞蛋餅“啪啪”地落在地上。
我有些發(fā)愣。大風的尾巴掃過身體,帶來一陣清涼的同時也卷走了我的靈魂。
相似的街頭,相似的紅傘,還有那個關(guān)于貧窮與愛的童年。
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就擠住在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里。無一技之長的爸媽,選擇擺攤賣些早點和夜宵。
出租房里擱了一張大床板,多余的地方全用來擺放鍋碗瓢盆和食材。我和弟弟就在這個房間里看著爸媽忙忙碌碌,早出晚歸。
那時我還小,不懂那叫生活。
爸媽心靈手巧又吃苦耐勞,所以日子過得也還湊合,有時空閑了一點也會帶我們?nèi)ベI買新衣服、新玩具,去爬爬山、看看水。但大多數(shù)時間我和弟弟很無聊,陪伴我倆的只有那個還沒有我腦袋大的電視機,能收到的頻道,我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
一天晚上,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雨點砸到水泥地上,就像豆子掉進瓷碗里,“啪啦”“啪啦”的聲音驚醒了我。我坐起來,一抬眼看見了爸媽沒帶去的大紅傘,那時,它在我的眼里巨大得仿佛是定海神針,是無論我怎么呼喊它都不會變小的。
我推醒了弟弟,我們兩人合力把卷閘門推上去,抬著傘準備給爸媽送去。
一排排的路燈衛(wèi)士一般立在路邊,照亮了水汽彌漫的夜。我極力向爸媽擺攤的地方眺望,閃爍的燈花和黑暗的夜幕相間,像是誰傾倒了油彩,凌亂不堪。
我們不敢去,也去不了。兩個小小的身影并排坐在出租房門前,昏黃的路燈下是漫天飛舞的雨線。
后來,我看見媽媽騎著一輛三輪車穿風披雨而來。
我喊著:“媽!”
她沒有回我,一臉焦急緊張,渾身上下濕透,像掉到過水里一樣。水滴隨著她的腳步四濺,每一顆都碎成了水晶花。
她翻找到需要的東西,用塑料袋裝好,轉(zhuǎn)身欲走,回頭看見背后站著的我和弟弟,我們扯著她的衣角,迷惑而又渴盼地看著她。
她用手摸了摸我倆的腦袋,溫柔地笑了笑:“乖,都回去睡覺吧,我一會兒就回來了。”我看見她濕漉漉的頭發(fā)正滴著水,臉頰滿是水痕,她哭了嗎?
我和弟弟只得坐回到床上,把小電視機開得很響,可我還是聽見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
弟弟說:“哥,我好害怕……”我說你害怕的話就哭出來吧。他看了我半天,我們卻咯咯地笑了。笑得有些不知所以,笑得有些苦澀,微微發(fā)酸。
當我再回過神時,三輪車攤前的顧客都已經(jīng)走光了,空蕩蕩的街頭仿佛只剩下我、攤主和那把紅傘。
她用鏟子鏟起雞蛋餅時,潛伏的大風瞅準時機又來了一個更強的沖鋒,紅傘突然倒下來,擦到了我的頭。她有些尷尬,準備收起傘時卻發(fā)現(xiàn)外面正下著不小的雨。雨點砸進油鍋里冒出了白煙,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音。
她趕緊用力撐開傘,再一次勉強地把傘插回傘柄里。
我想到了父親。
每次遇到突如其來的大雨時,父親總會英勇瀟灑地撐開那把大紅傘,像撐開一片天空,為我們遮風擋雨。
那把紅傘,不知被父親用什么方法固定得很牢,生了根似的。當狂風暴雨來臨時,我看著人家的紅傘搖搖欲墜的樣子,總擔心父親的傘也會這樣。父親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低沉有力地說:“只要我在,這把紅傘絕對不會砸到你。”事實也的確如此,那把紅傘從來沒有砸到過我。
幾年后,父親有了積蓄,轉(zhuǎn)行了。我們也跟著離開了那把大紅傘,離開了出租房。
“嗯,媽,兒子的學費我明天就可以寄給你了……今天的生意挺好……”她不知何時接起了電話,臉上是恬靜的微笑。
“誒!寶寶,媽媽聽著呢……在家里乖不乖啊……”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笑容。
大風不合時宜地從街頭又一次刮來,我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傘身,紅傘平安地挺過了這次沖擊,穩(wěn)穩(wěn)地屹立著。
“就要上一年級了啊,寶寶真棒!”她轉(zhuǎn)身看見了我,對我會心一笑。
“什么時候回去……嗯……媽媽過幾天就回去了……你在家要聽爺爺奶奶的話,好好讀書……我們很快……就回去了……”她的語調(diào)有些改變了,眼眶微微泛紅。
我站在外面看著,回想著過去的經(jīng)歷,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度過了十年的光陰。十年中,街頭的小販換了一批又一批,將來還會有一把把紅傘在他們曾經(jīng)擺過攤的地方再次綻開,在這個城市里,依然會有貧窮,也會一直有愛。
那一把把大紅傘的背后是貧窮與愛的角力。他們擁有的愛也會像暴風雨中的明燈,照亮一個又一個貧困失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