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面對寺景,我由衷感嘆:德操與行止不檢點之人自古有之。然而,佛門廣闊、涵容無限,史載悠長、就事論事。沒因為李白詩酒狂放、嚴嵩百代罵名而因人廢字。沒忽略歷史人物的多面性。無論是瀟灑筆觸還是渾厚墨跡,都留下了讓后人客觀評介古人德與藝的理由。
——行者悟語
冬夜,風雪突襲獨樂寺,其實無礙拜謁。正因如此,古剎銀裝素裹,瓊樓玉宇,更顯清麗。破曉,當拜寺人的踏雪聲由漁陽古街由遠而近;當朦朧殿閣間縷縷香煙開始繚繞,這座保持最初結構、色調,神態淡定、靜如止水,氣韻超脫的寺院輪廓漸次清晰。千年至今,或紛繁或冷落的是山門外的街市,恒久不變的是古松的蒼勁和彩塑的莊嚴。
我見過很多名剎,其建筑風格、歷史背景連同所表現的教派各有不同。然而,古往今來,水火未能使其梁架毀損、地震未能使其主體傾斜、刀兵未能使其殿閣殘缺、風雨未能使其碑刻漫漶……時至今日,始建年代以及名稱解釋依然被專家學者爭辯不已的千年名剎,或許惟有天津薊縣的獨樂寺。
未進山門,古寺緣起連同寺名之謎便從導游口中屢屢說起。建筑專家梁思成認為:“寺之創立,至遲亦在唐初?!蔽奈镨b定專家史樹青固持己見:“此寺建于唐天寶十一年(752)”,考古專家韓嘉谷分析:“獨樂寺始建于隋文帝時期”。至于寺名的初始創意,在史料中更是莫衷一是,一說殿閣中觀音塑像的支架,材料是一棵大杜梨樹,取其諧音為寺名。這種解釋總讓人覺得有點兒牽強;一說安祿山在此起兵誓師,聲稱自己獨樂而不與民同樂,故將寺名改為獨樂寺。此依據與白居易“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詩句相關。史學家評議,白居易此句有誤,因為,當年安祿山起兵之地在范陽而非漁陽。另有一說,似乎與事實較為貼近:“佛家獨以普渡眾生為樂,故為寶剎取名為獨樂寺?!?/p>
那天清晨,風雪彌漫,早早趕到獨樂寺的我。自然感受不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的明燦。這倒不打緊。天地蒼茫、紅梅傲立之時探訪古城名剎,既有神情氣爽、耳目一新之感,也能體味到“風雪少人跡,古剎松戴銀”的靜穆感。我未進古剎,先在山門前久久徘徊。
通常所見,千年名剎的題匾人或是當朝天子、輔政大臣,或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而懸于獨樂寺山門上方的匾額,竟為明代奸相嚴嵩所題,令我疑惑不解,總感到殘害忠良、聚財斂物、心存歹毒、誤國害民的人本應離佛家凈土很遠。直到積雪漸漸蓋住腳面,直到席卷而來的雪花讓我須眉皆白,我方才有所醒悟:專國政長達20年之久,勢如山、財如海的嚴相,有時也會作出虔誠向善的樣子,想通過題寫名剎匾額求平安或長生,其實也是一種貪求之舉!這種貪求絲毫不能培育善果,絲毫不能改變其身敗名裂命運!仰嘆佛門廣闊、胸懷博大,沒有因嚴嵩終落百代罵名而因人廢字。感嘆有才但缺德的人物自古有之,歷史老人沒有忽略人的多面性。像嚴嵩,德行雖不堪入目,卻留下幾筆結構嚴謹、遒勁挺拔的墨跡,留下了讓后人客觀評介古人德與藝的理由。
過山門,便見到巍峨聳立的觀音閣。仰視高出山門一倍多的殿閣,除了欣賞李白題寫的匾額以及彩塑佛像、壁畫藝術之外,在我心中縈繞最多的是寶閣抵御天災人禍的歷史。不難想象,通體木構架屬的殿閣,千余年來,主體結構除了承受風霜雪雨、蝙蝠糞便的侵蝕,還經歷過有文字記載的地震多達37次,竟然仍能保持原貌,是何等難能可貴!《薊州志》字里行間中,一幕幕動人心魄的震災被古人描述的十分真切:“清康熙十八年(1679)地大震,有聲遍于空中,地內聲響如奔車,如急雷,天昏地暗,房屋倒塌無數,壓死人畜甚多……”當時,正值不惑之年的文學名流王士禎目睹了此情此景,在他的《易居錄》中描述時筆鋒微顫,激動不已:“乙未地震,官廨民舍無一存,獨閣不圮。”1976年,距觀音閣數百里的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薊縣內外的建筑成為一片廢墟,而獨樂寺的觀音閣、盡管晃動劇烈,但風貌依舊……
寺院一位年長的管理者談及此,表情極為豐富,說當時聽到觀音閣梁架斗拱嘎嘎作響,閣頂部的擺幅達二米之多,直到震后才恢復原狀。此次地震,獨樂寺院墻倒塌,而觀音閣構架竟未見絲毫歪斜!
針對強抗震現象,已故古建專家羅哲文先生曾有8種解釋,最后一項解釋似乎接近現實:“榫與卯結合既嚴實又緊而不固?!蔽壹毤毝嗽?、思量這不同尋常的古建筑,那勾連吻合看似嚴絲合縫的榫與卯,遭遇巨大震動時,適時呈現彈性狀態,生發出許多活動自如的“活節點”,把強烈的震撼一一化解,實現“動而不損,搖而不墜”的自保狀態。而今,這座與強震“互動”巋然獨存的觀音閣,已被列為全國抗震性能最好的建筑之一。
我在感佩古人智慧的同時,思緒萬千,從奇特的建筑想到做人、做事……
漫游古寺間,我看到當地進香人神態凝重,禮拜規范。與之攀談方知,獨樂寺在他們心中是無上圣地。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這座古寺除了歷經數10次大地震,還歷經無數次天災,飽受過多次人禍的侵襲,可謂久經風雨。明清之交,薊城慘遭清兵“三屠”,當地鄉民自發地集中于名剎之內,拼死護寺,致使“故城雖遭屠,而寺無恙?!彼伦o人、人保寺的歷史,讓世世代代薊縣人倍加珍愛古寺的一磚一木。 讓國人刻骨銘心的是,20世紀初,八國聯軍數千人闖進獨樂寺,掠取殿閣中的陳設。侵華日軍、軍閥孫殿英部,也先后入寺,將寺內文物洗劫一空……
走出寺門,風雪遠去,乘車回望,慨嘆連連。歷經無數次劫難的古剎,舊貌依然,表情依然,風采依然,人氣依然。我認定,那“獨樂”之中,有許許多多值得人們去反思的地方。